- 中國考古學·夏商卷
-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
- 12170字
- 2021-10-11 18:07:14
第二節 夏文化的探索歷程
中國歷史上有個夏族,有個由夏族建立的夏王朝,以前只是見于古代文獻中。那么,夏族、夏王朝的遺跡、遺物是什么樣子呢?自田野考古學在中國興起,學者們就在注意和考慮這個問題,從把已有的考古發現與夏史做比附,進而根據古代文獻的線索,展開有目的、有計劃的田野調查和發掘,再到根據考古新發現進行綜合性的討論研究,至今已用去了約70年的時間。在此期間,考古學家的雙腳走遍了黃河中游的溝溝坎坎,考古學家的兩手掘開了數百個古代遺址厚厚的土層,獲取了大量的科學資料,為夏文化的探索鋪墊了堅實的基礎。據初步統計,目前已調查到與夏文化探索有關系的古代遺址約200多處(包括王灣三期文化晚期遺址和二里頭文化遺址),其中已發掘的遺址中較重要的有偃師二里頭、鞏縣(今鞏義市)稍柴、登封王城崗、臨汝煤山、禹縣(今禹州市)瓦店、密縣(今新密市)新砦、夏縣東下馮等。根據一系列的考古發現,學者們做了深入地研究,先后發表了數以百計的論文,有關夏文化研究的著作有《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續集)》、《夏商史稿》、《夏史初探》等。另外,還編輯出版了《華夏文明》第一集、《夏文化論文選集》、《夏史夏文化研究書目》等與夏文化探索相關的文獻。專門的夏文化學術討論會已召開了六次:(1)1977年,登封王城崗遺址考古發掘現場討論會,考古學界首次就夏文化的探索問題進行學術討論[11]。(2)1982年,香港中文大學召開“夏文化討論會”,這是首次在中國內地以外舉行夏文化學術會議。(3)1983年,中國考古學會第四次年會在鄭州舉行,會議的主題是“商文化的研究與夏文化的探索”,有關論文收入《中國考古學會第四次年會論文集》。(4)1990年,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UCLA)舉辦“夏文化國際研討會”,有30多位學者出席了會議。(5)1991年,“夏商文化國際研討會”在河南省洛陽市舉行,國內外共150人到會,會后出版了《夏商文明研究》。(6)1994年,在洛陽又召開了“全國夏文化學術研討會”,有80多人與會,提交論文60余篇,編輯出版了《夏文化研究論集》。
最近幾年,由于“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推動,夏文化探索再度成為學術熱點。多學科、多層面的綜合研究,使夏文化探索工作在不少重要課題上有重大進展。
經過長時間的努力,夏文化探索已取得了巨大的成績,許多學者的認識漸趨一致,大大縮短了通向最終目標的距離。
一 諸說的紛爭
(一)關于夏文化的概念
什么是夏文化?學者間有不同的理解和認識。
徐旭生最早就此探討說:“想解決夏文化的問題還需要指明這個詞可能包括兩個不同的涵義。上面所說的夏文化全是從時間來看,所指的夏代的文化。可是從前的人相信我國自炎黃以來就是統一的,我們卻不敢附和,我們相信在夏代,氏族社會雖已到了末期,而氏族卻還有很大的勢力,中國遠不是統一的,所以夏文化一詞很可能指夏氏族或部落的文化。”[12]歸納起來,即夏文化是夏代夏氏族或部落的文化。
夏鼐指出:“‘夏文化’應該是指夏王朝時期夏民族的文化。有人以為仰韶文化也是夏民族的文化。縱使能證明仰韶文化是夏王朝的祖先的文化,那只能算是‘先夏文化’,不能算是‘夏文化’。夏王朝時代的其他民族的文化,也不能稱為‘夏文化’。不僅內蒙、新疆等邊區的夏王朝時代的少數民族的文化不能稱為‘夏文化’,如果商、周民族在夏王朝時代與夏民族不是一個民族,那只能稱為‘先商文化’、‘先周文化’,而不能稱為夏文化。”[13]
有學者的表述與此不同。如認為:“考古學上的夏文化則應包括它的發生、發展和變化的全過程。”“目前探索的夏代文化,它的范圍比夏文化要窄一些,涉及的時空觀念都比較具體,它是指夏禹至桀這一特定時期的,包括文獻所記的十四世十七王,約四百余年的文化遺存。就地域來說,主要是在傳說夏王朝的活動范圍之內。考古學文化與王朝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夏王朝建立之時,夏文化就已存在;但夏王朝覆滅之日,人們創造的物質文化并非立即中斷或一起毀滅。相反,夏代的遺民還在使用和創造他們的文化,使之延續一定的時間。”[14]也有學者“不同意說夏文化就是夏民族的文化”,認為“中原龍山文化、夏文化與商文化三者是一脈相承”,“有發展階段的差別,而不是不同的民族文化”[15]。
我們的看法是:考古學上的“‘夏文化’是指夏代在其王朝統轄地域內以夏族為主體創造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遺存,核心內容是關于夏王朝(國家)的史跡。因此,它限定在一定時間、地域和族屬范圍內,既不包括夏代各地其他族的文化遺存,也不是指夏族從始至終的文化遺存”。即夏文化是指夏王朝時期、夏王朝統轄區域內的夏族(或以夏人為主體的族群)所遺留下來的考古學文化遺存。至于夏族在王朝建立前和夏王朝滅亡后的考古學文化遺存,可分別稱之為先夏文化、后夏文化(或夏遺民文化)[16]。
夏文化研究,是考古學范疇內的課題,它與以文獻為主要依據的夏史研究既有聯系,又有區別。
(二)哪些考古學文化遺存是夏文化
20世紀20年代,考古學傳入中國,通過田野發掘,為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提供了全新的材料,也為復原夏代歷史開辟了新領域。考古學界和歷史學界對于夏文化探索,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先后產生了種種的學說,呈現出百家爭鳴的盛況。
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古史學家徐中舒首先提出仰韶文化為“虞夏民族的遺跡”[17]。仰韶文化為夏文化說,曾得到丁山[18]、翦伯贊[19]的支持。
40年代至50年代初,范文瀾曾假設以城子崖遺址為代表的龍山文化是夏朝遺跡。但同時還說“龍山文化分布的地域很廣,東起山東,西至陜西,北起遼東南部,南至浙江”,“日后可能有更多的發現,特別是夏朝作為根據地的西部地區”[20]。顯然包括了今天已分辨出的許多不同系統的龍山時代遺存,其中也包括著當今學者列為夏文化主要研究對象的王灣三期文化等遺存在內。50年代中期,有學者呼應說:“夏文化是新石器時代末期的黑陶文化”[21],當時也發表有不同看法[22]。
50年代末,學者開始將探索夏文化的目光投向介于龍山文化與二里岡商文化之間的“洛達廟類型”(當時對二里頭文化的一種稱呼),提出“洛達廟期”文化遺存“最可能是夏代的”[23],或認為“洛達廟層”是探索夏文化值得注意的線索或對象[24]。60年代前期就此有過討論[25]。
70年代以后,考古材料不斷豐富,隨著二里頭遺址和二里頭文化的面貌得到清晰揭示,年代、分期、分布與類型諸問題的初步解決,二里頭文化遂成為公認的探索夏文化最重要的研究對象。在關于夏文化的討論熱潮中,因研究者對夏商文化理解不同,著眼點與研究方法不同,對于二里頭文化的性質與族屬,曾提出多種不同見解。
具代表性的一種意見,從論證鄭州商城為商湯所營亳都、二里岡H17一類遺存為商代初年的早商文化出發,推定“南關外型”、“輝衛型”、“漳河型”文化遺存為先商文化,進而論證“二里頭文化就是夏文化”,主張并強調“二里頭文化第一、二、三、四期都是夏文化”[26]。從分布地域、年代、文化特征、社會性質四個條件綜合分析,否定了仰韶文化、龍山文化是夏文化的可能性;承認“伊洛地區的河南龍山文化應該是夏文化的來源”,但認為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夏文化[27]。此說得到許多學者贊同[28]。
同樣主張二里頭一至四期全屬夏文化,但有些學者認為尚不足涵蓋全部夏文化,主張到王灣三期文化晚期[29]或王灣三期文化到二里頭文化間的過渡期去尋找早期夏文化[30]。
曾經相信二里頭遺址是商代早期都城“西亳”的學者,一般都認為二里頭文化包括了夏代晚期夏族和商代早期商族兩種性質不同的遺存——即夏文化晚期和早商文化兩種遺存。惟主張夏、商同源的學者則認為,夏文化同商文化只有時間先后和朝代更替的意義,并無文化性質上的本質區別。在二里頭文化中如何劃分夏、商文化的界限,上述學者間有三種不同的意見。
第一種,以一期陶器尚遺留較多龍山作風,二、三期才表現出二里頭文化典型特征并有大型夯土基址等同王都相稱的高層次文化內涵為依據,主張夏商分界在一、二期之間[31]。
第二種,基于二里頭遺址三期有規模很大的宮殿建筑和手工業作坊,被認為是商湯建都的遺跡;并認為三期陶器中出現了商文化因素,從而主張二、三期之間分界[32]。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方案曾是考古界比較流行的看法[33]。
第三種,推測二里頭遺址可能是夏代晚期都邑之一,認為一號宮殿被廢棄可能與商湯滅夏有關,并且第四期中商文化因素已成主流,從而主張“把二里頭前三期歸入夏文化,第四期歸入早商文化”[34]。
隨偃師商城的發現(1983年)和發掘、研究的深入,主張二里頭遺址應是夏代晚期都城、偃師商城應是成湯滅夏后所建“西亳”的學者日漸增多。一些原持二、三期之間分界說的學者轉而支持三、四期間分界說[35]。
還有一些學者從其他角度論證、支持三、四期之間分界說[36]。
以上凡主張二里頭文化包含夏文化和早商文化兩種遺存的學者,大都認為夏文化的上限應早于二里頭文化,大多推定王灣三期文化(或更明確指王灣三期文化晚期)是早期夏文化,只是論者所用文化稱謂和具體期屬劃分有所不同[37]。
因偃師二里頭遺址以及二里頭文化的主體(二里頭類型)分布區是在河南省中、西部,故多年來關于夏文化的討論較集中地針對河南境內的發現,關于晉西南“夏墟”的研究相對薄弱。20世紀80年代,一些學者從文獻角度或從先商、先周文化的類比研究中,重申夏族發祥地在晉西南[38]。陶寺遺址的發掘者通過對該遺址年代、古史地望、生產力水平和社會形態以及蟠龍紋陶盤所透露的族屬信息等方面分析,提出“在探索夏文化的課題中,陶寺遺址和陶寺類型龍山文化應列為重要研究對象之一”[39]。在二里頭一期文化為夏文化晚期遺存、夏文化主體應在龍山文化階段的認識前提下,進一步推測陶寺中、晚期應是夏文化遺存,其早期則可能是“先夏文化”[40]。陶寺文化為夏人遺存說得到一些學者支持[41]。有的進一步論證陶寺文化是太康以前的夏族遺存,夏代中、后期統治中心才移至伊洛、嵩山地區[42],或徑指陶寺遺址是夏代最早的都邑[43]。
此外,還有學者申述海岱地區龍山文化為夏文化,或論證其為早期夏文化[44]。由于海岱地區龍山文化一般被認為屬東夷文化系統,此說在考古界無大反響。
綜觀以上種種觀點,我們可以看出,大家在研究方法上主要是從年代、地域、都城、文化特征、社會生產力水平等幾個方面,對相關的考古學文化遺存進行分析后做出自己的結論。
隨著考古新資料的發現和研究工作的深入,許多學者在反復思考、認真探討的基礎上,對自己原有的學術觀點進行了斟酌、修正。這里我們可舉人們在夏商文化分界和陶寺文化是否為夏文化等問題上的認識轉變為代表。
二里頭遺址的發掘者,以往大多主張夏商文化分界于二里頭文化二、三期之間說,根據偃師商城的考古新成果,其中一些人修改了原先的觀點。例如有學者以二里頭遺址一號宮殿的廢棄與偃師商城的興建之“一興一廢”,作為夏、商王朝更替的標志,將夏商文化重新界定在二里頭文化三、四期之間[45]。另有學者在“偃師商城之始建為夏商王朝交替界標”學說前提下,根據偃師商城最新考古收獲,將商文化的上限推定在偃師商城一期初始,即相當二里頭文化第四期(至遲其晚段)[46]。
主張“鄭州商城為湯都亳”說的學者,也有認為鄭州商城“開創的年代,在考古學文化上當在南關外期,而在歷史年代上則應是商湯滅夏以后興建的。”“南關外期大體相當二里頭文化四期”[47],將商文化的上限前推至相當二里頭文化第四期時。
最早提出陶寺文化可能是夏文化說的學者,后來也修正了自己的看法[48]。
目前,學術界關于夏文化的看法,主要分為兩家。一種學說是:二里頭文化一至四期就是徹頭徹尾的夏文化,包括新砦期文化在內的早于二里頭文化的文化遺存和晚于二里頭文化的文化遺存,都不是夏文化。一種學說是:二里頭文化的主體是夏文化,但夏文化的上限應前推至二里頭文化一期之前,早期夏文化應包括新砦期文化、甚至包括王灣三期文化晚期遺存。二里頭文化第四期(或至少是其偏晚階段)屬于商代早期的“后夏文化”。除以上兩種學說,有學者仍堅持二里頭文化主體或后期是商文化的觀點。可見,分歧仍舊存在,但多數學者的認識漸趨接近。
二 田野調查與發掘
夏文化探索,是以田野調查與發掘為基礎的一項考古學研究,與以古文獻為史料的夏史研究,既有密切聯系,又有較大區別。
在田野考古調查中,結合古文獻中有關史料去探尋夏代遺跡,最早大約是李濟、袁復禮于1926年在山西夏縣對“夏后氏陵”的調查[49],但明確以探索夏文化為學術目標的田野工作,始于著名前輩學者、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即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下同)研究員徐旭生的豫西考古調查。徐旭生根據對先秦和漢代文獻中關于夏族活動地域記載的研究,認為探索夏文化有兩個地區特別值得注意,一是河南中部的洛陽平原及其附近地區,尤其是潁水上游的登封、禹縣一帶;二是山西西南部的汾水下游地區。1959年的4、5月份,他會同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發掘隊的同事,在登封、偃師做田野踏查,于登封石羊關遺址采集到二里頭文化的陶片。為驗證古籍中關于商湯都城“西亳”在偃師縣城西南,專程到翟鎮二里頭村一帶實地調查,發現二里頭遺址范圍巨大、遺物豐富,“在當時確為一大都會,為商湯都城的可能性很不小”。徐旭生等人于5月末進入山西,因正值麥收無法做田野工作而返回北京[50]。同年秋天,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即對二里頭遺址進行試掘。到目前為止,共在二里頭遺址的11個發掘區進行了40多個季度的發掘,取得了一系列重大考古發現。根據該遺址的發掘,確立了二里頭文化。二里頭遺址和二里頭文化成為公認的探索夏文化最有意義的關鍵性研究對象。
繼徐老踏查“夏墟”,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派出洛陽工作隊、山西工作隊,赴豫西、晉南展開大規模的田野考古工作。共發現數以百計相當龍山文化時期和二里頭文化的遺址,其中經發掘的重要遺址還有臨汝煤山、密縣(今新密市)新砦、夏縣東下馮、襄汾陶寺等,這些工作在夏文化的探索方面,皆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959年在豫西六縣調查,發現了洛寧坡頭、宜陽莊家門、嵩縣瑤店、伊川白元、南砦等二里頭文化遺址[51]。1975年又在豫西地區復查或新發現屬王灣三期文化晚期至二里頭文化早期的登封石羊關和北莊、臨汝柏樹圪垯、禹縣崔莊等遺址[52]。后來對臨汝煤山[53]、密縣新砦[54]等遺址的發掘,究明豫西地區的二里頭文化是由當地的王灣三期文化晚期經由“新砦期”發展而來,從而把探索夏文化的范圍,明確推至王灣三期文化晚期。
1959~1963年以及1973~1982年間,在晉西南地區做了多次考古調查、復查與試掘,共發現古文化遺址300多處,其中有襄汾陶寺、夏縣東下馮、翼城與曲沃交界處的方城—南石等相當龍山文化時期遺址近百處,夏縣東下馮、永濟東馬鋪頭、翼城感軍等二里頭文化遺址35處[55]。1974~1979年,與中國歷史博物館考古部、山西省考古研究所聯合對東下馮遺址的發掘,確立了二里頭文化的一個地方類型——東下馮類型[56]。隨著工作深入,山西工作隊把探索夏文化的目標,擴展到了晉南地區相當龍山文化時期遺存上,其中襄汾陶寺遺址規模很大,1978~1985年在這里的一系列考古發掘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從而確立了陶寺文化[57]。
此外,河南、山西兩省的考古工作者,為了探索夏文化,也分別在豫西、晉南地區做了許多工作,其中尤以河南方面的工作卓有成效,在傳為夏王朝統治中心的伊、洛、潁、汝流域進行了反復的田野調查,發現了一些與夏文化探索相關的古遺址,發掘了鞏縣稍柴[58]、臨汝煤山[59]、洛陽矬李[60]、登封王城崗[61]、禹縣瓦店[62]、澠池鄭窯[63]、伊川南寨[64]等重要遺址。稍柴遺址地望與某些古文獻記載中夏桀都城斟有關,稍柴遺址的發掘,不僅發現了豐富的二里頭文化遺存,還發現了商代早期的文化遺存,對于夏文化內涵和夏商文化關系的研究,皆相當重要。在登封王城崗遺址,發現了王灣三期文化晚期的城址和新砦期文化及二里頭文化遺存。鑒于王城崗遺址與傳說中的禹都陽城地望相合,王城崗古城的年代可能與夏禹的時代相近,因而成為探索夏文化工作中備受關注的對象。瓦店遺址的發掘,出土了成組非常精美的陶器和玉器,如有蓋的封頂盉、爵形器、觚形器、蛋殼陶杯等。說明瓦店遺址應該屬于較高層次的遺址,即一方的中心聚落。同古文獻記載中夏代早期都邑之一的陽翟地望相聯系,瓦店遺址的發現,深得學者重視。王城崗和瓦店遺址的工作,為探索早期夏文化和夏代早期都邑提供了重要線索。
北京大學、河南省文物研究所、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對河南駐馬店楊莊[65]、方城八里橋[66]、鄧州陳營[67]和陜西商州東龍山[68]等二里頭文化遺址的考古發掘,為研究二里頭文化的分布和類型提供了科學材料。
與夏文化探索相關聯的先商文化探索,也做了大量的田野考古工作。早在20世紀30年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即根據古文獻對商湯南亳地望的記述,前往河南的商丘一帶進行實地調查和試掘[69]。70年代,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工作隊(后改稱河南二隊)到商丘地區展開考古調查與發掘,其目的是了解當地龍山文化的面貌,追蹤二里頭文化的分布范圍,尋求先商文化遺存[70]。80年代以來,北京大學、鄭州大學等單位又連續在魯西南及豫東地區進行考古工作,對二里頭文化、下七垣文化和岳石文化的分布及其交錯有所了解[71]。9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與美國哈佛大學合作,再到豫東地區尋求先商文化遺址[72]。在傳為商人起源地的豫北冀南地區,北京大學等有關方面也做了相應的考古工作,其中在豫北的考古調查以及在淇縣宋窯遺址的發掘[73],對究明二里頭文化、下七垣文化及輝衛地區的潞王墳—宋窯類遺存的分布及相互關系提供了可貴的資料。
除此之外,在安徽[74]、湖北[75]等地所作有關夏代遺址的考古調查與發掘,對區分夏文化與非夏文化、研究夏文化的遷播等方面,均具較高學術價值。
以徐旭生夏墟調查為起點的、圍繞夏文化探索而展開的田野考古調查與發掘,40年來成就斐然。這些田野工作的主要成果是:
第一,基本搞清楚了二里頭文化及相關龍山文化時期遺存的類型、分布與年代問題。在傳說為夏人主要活動地區的河南中、西部和山西西南部,建立起了龍山時代文化、二里頭文化、早商文化的考古編年序列,并為解決二里頭文化的源流問題進行了有益探討。
第二,大體弄清了二里頭文化與周鄰同時期文化地域分布與相互關系的基本格局。
第三,發現了龍山時代和二里頭文化的城址與聚落群,并對登封王城崗、偃師二里頭等多處重要遺址進行了大規模的發掘,二里頭遺址作為夏商間一處都城遺址得到確認。
第四,大量出土的實物資料,極大地方便了關于夏文化內涵的研究。為我們認識與區分夏文化、先商文化、早商文化、東夷文化,研究相關考古學文化的族屬、社會形態、經濟狀況、文化源流等,提供了豐富的科學資料,從而為夏文化的探索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三 夏文化探索的總結評述
(一)夏文化探索的幾個階段
夏文化探索,是個艱苦的學術探討過程,回顧這個過程,可以給我們一些有益的啟示。
夏文化探索,大致可以分做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為夏文化探索的濫觴期。一些史學界前輩把仰韶文化、龍山文化與夏文化相聯系,提出了仰韶文化或龍山文化是夏文化的聯想與推測,當時雖然也注意到了時間、空間和文化特征等條件,但皆因考古發現的極其有限、文化序列尚未建立,以及研究方法與手段尚在初級階段,故而得出的結論與歷史實際相距較遠,不久就被否認了。但這畢竟是企圖從考古學上探索夏文化邁出的第一步,給后來工作提出許多啟示。
第二階段,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初期,是夏文化探索的全面展開的階段。以1959年夏季徐旭生調查豫西“夏墟”為標志,中國考古界從此進入了有目的、有計劃地通過大規模的田野考古調查與發掘為基本手段探索夏文化的新時期。把探索夏文化的研究范圍集中到河南中、西部與山西西南部的龍山文化晚期有關遺存和二里頭文化上,是這一時期的一個重要特點。本階段的重要事件和主要進展是:(1)鄭州二里岡遺址和鄭州商城的發現、發掘與研究,確認二里岡文化是早于殷墟文化的商文化、鄭州商城是早于殷墟的一處商代都城。(2)鄭州洛達廟、偃師二里頭等遺址的發掘與二里頭文化的研究,確認二里頭文化早于二里岡商文化,二者年代上大體前后相接或略有交錯,文化面貌上各具特征又有一定聯系;偃師二里頭是早于鄭州商城的一處夏商時期重要都址。(3)在豫西晉南地區調查發現了一大批與夏文化探索有關的遺址。(4)臨汝煤山、密縣新砦、登封王城崗等遺址的發掘和研究,把二里頭文化與伊洛、嵩山地區王灣三期文化緊密地聯系了起來,為追溯二里頭文化的淵源創造了條件。(5)夏縣東下馮、襄汾陶寺等遺址的發掘和研究,把夏文化探索的范圍擴展到了晉南地區,確定了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6)1977年召開的登封王城崗現場討論會,就夏文化和夏文化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會后相繼發表了一批論文,掀起了夏文化探索的熱潮。(7)對二里頭遺址和鄭州商城兩大都址的性質進行探討,提出了不同的解說。(8)使用碳十四年代測定等自然科學方法做輔助研究手段。
這一階段的特色是,注重于大規模的考古調查與發掘,田野工作收獲甚大;在理論方法上逐步健全成熟;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圍繞哪種考古學文化是夏文化、如何界定夏商文化等問題的討論,出現了百家爭鳴的局面。爭論的焦點,是關于二里頭文化性質的認識,形成了二里頭文化一至四期為夏文化和“龍山文化”晚期與二里頭文化前期(一期或一、二期)為夏文化、二里頭文化后期(三、四期或四期)為早商文化多派觀點的對峙。
第三階段,20世紀80年代中葉至90年代前葉,是夏文化探索逐步深入的階段,研究工作有盤旋上升之勢。這一階段的工作以田野發掘與綜合研究并重。夏商文化研究方面的一項重大考古成果——偃師商城的發現與發掘,把夏文化探索和早商文化研究從過去主要圍繞二里頭、鄭州商城的年代與性質展開討論,擴展到對二里頭、鄭州商城、偃師商城三處都址的年代與性質的討論。面對大量的考古材料和多種學術觀點,展開了多層面、多角度的討論,相繼在香港(1982年)、鄭州(1983年)、洛杉磯(1990年)、洛陽(1991、1994年)召開夏文化研討會,出版了一批學術著作。各種學說都在進行著自我檢討、揚棄、修正、加強。關于夏商文化的關系和界限,逐漸形成一些新的見解。
第四階段,20世紀90年代后半葉以來,進入夏文化探索一個新的重要時期。1995年在偃師召開的“中國商文化國際學術討論會”上,發掘者公布了對偃師商城遺址文化分期的初步研究結果,認為偃師商城始建于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會前會后許多學者對偃師商城、鄭州商城同為商代早期都城說表示認可或支持,“兩京說”聲勢日增。基于偃師商城是隨商湯滅夏而在原夏王朝腹心地區建立的早商都城的認識,為解決夏商文化界定這一關鍵問題,奠定了基礎。
此后,國家“九五”重點攻關項目《夏商周斷代工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學考古系分別撰著《中國考古學》相繼立項,前者更是個多學科綜合研究的系統工程,不同觀點的學者攜手攻關,對夏文化的探索和研究起到重要推動作用。在上述課題的擬題、論證過程中,我們主張以偃師商城的始建作為夏、商王朝更替的界標,并以此為出發點對夏文化與早商文化、早商文化與先商文化做出界定[76],這一觀點遂成為學術界的主流意見。1996~1997年對偃師商城東北隅的考古發掘,不但確定了北城墻的建造年代,而且發現了早商鑄銅作坊遺跡和一批墓葬,表明偃師商城大城城墻修筑于該城考古編年的第二期早段[77]。而偃師商城小城的發現和宮城的發掘[78],發現了小城早于大城、偃師商城的建造是從宮城開始的確鑿證據,對宮城西部宮殿基址和北部“大灰溝”的發掘[79],發現成組的宮殿在偃師商城商文化第一期已在使用中,第二期時宮殿建筑群進行了大規模的改建、擴建。宮城北部的一條“大灰溝”底層堆積屬于偃師商城第一期1段。考古類型學研究證明偃師商城始建年代約當二里頭文化第四期(至遲其偏晚階段)。這就從田野考古方面為判定夏、商王朝交替年代以及解決夏、商文化界定問題提供了契機。似可認為,夏文化的探索,已進入一個日趨明朗化的新時期。
(二)關于探索夏文化的理論與方法
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指導下,以田野調查和發掘為基礎,結合古代文獻的有關記載進行考古學研究,是解決夏文化問題的惟一可行途徑。這已成為學術界的共識。至于如何具體辨別、確認夏文化,學者們采用的方法主要有三種。
第一,對證法。即把有關的考古學文化遺存(包括相關的科學測年數據),與文獻記載中夏王朝的歷史相對照,若有諸多相符之處,便將這類考古學文化遺存推定為夏文化或探索夏文化的研究對象。學者開列的對證項目主要是:(1)相關考古學文化的分布區域與史傳夏人主要活動區域相合;(2)相關考古學文化與夏王朝在時間上(包括相對年代和絕對年代范圍)相合;(3)相關考古學文化內涵所反映的社會狀況(包括經濟發展水平、社會結構、觀念形態)與文獻記載中夏王朝的社會狀況相合;(4)相關考古學文化的某些特征與古文獻記載的夏族、夏王朝的物質文化特征相合;(5)相關考古學文化遺跡、遺物的重大變遷所反映的社會變革,與夏王朝的重大歷史事件(如夏王朝的建立、后羿代夏以及商湯伐夏桀和夏、商王朝的更替等)相合。這種方法在20世紀30年代以來的討論中一直在應用,使用者最多[80]。
第二,都城界定法。即先認定商湯亳都之所在,亦即從推定哪個遺址(主要是二里頭、鄭州商城、偃師商城)是商代第一個都城,依此劃定商文化的上限,然后由此向前推導,把處于夏人活動區域內、早于商文化且與商文化有交替關系但又與先商文化的特征不同的考古學文化推定為夏文化[81]。
第三,文化因素分析法。主要是在認定二里岡文化是商文化的前提下,通過商文化因素在二里頭文化中的出現,把商文化的上限推定在二里頭文化某一期,然后把早于早商文化、分布在夏王朝疆域內、處于夏王朝紀年范圍內的古文化遺存推定為夏文化[82]。
以上三種方法,都有其科學性和可行性,可互為補充,相輔相成。學者在研究過程中,也往往將之結合起來使用。除此之外,還有學者嘗試通過其他途徑來區分夏商文化,但大體不脫離上述方法的范疇。
(三)癥結所在
應該承認,在探索夏文化的過程中,人們所采用的基礎理論方法、所面對的考古與文獻材料,基本上是一致的,可是,為什么得出的結論卻爭訟紛紜、莫衷一是呢?分析起來,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在若干具體的理論方法上,人們還有分歧。譬如:
(1)考古學文化與古代的族的對應關系是怎樣的?一個族(或族群)的物質文化遺存能否表現為兩種考古學文化,如王灣三期文化晚期和二里頭文化能否同屬夏族文化遺存?同一考古學文化能否屬于不同的族建立的不同王朝,如二里頭文化能否分屬于夏代夏人文化遺存與商代早期商人文化遺存?
(2)考古學文化的變遷與政治變革、王朝更替之間的對應關系是怎樣的?
(3)關于夏、商之族屬與文化,有學者持夏商同源、同族論,認為其文化是一脈相承的,夏王朝與商王朝只是政治上的改朝換代,夏文化與商文化只有時間上的先后,而無性質上的區別,故而不承認先商文化的存在;多數學者則相信夏族、商族應分屬兩個群體,其淵源和發祥地域不同,相應的文化遺存屬于不同的考古學文化,在文化內涵上既有共性,又各具特征。因此認為應該存在著與夏文化并存而又有別于夏文化的先商文化。
(4)由于對古代的氏族、部落、部族與民族迄今缺乏定性與定量的具體界定,概念上比較模糊,從而在與考古學文化遺存相聯系時,增加了解釋上難度。如在不斷征伐與融合中,一個族可否形成不同支系,并在考古學文化遺存上表現出不同的面貌?
(5)用什么標準與尺度,從質與量的把握上去認識和判斷考古學文化性質的異同?這涉及對考古學文化與類型定義的理解以及某些遺存的文化歸屬問題。
其二,在一些具體的學術問題上,人們的看法不同。譬如:
(1)關于“西亳說”與“鄭亳說”的文獻根據,哪種說法可靠,還是都有道理?
(2)商湯滅夏后,曾否建都于原夏人統治中心?二里頭遺址與偃師商城的年代、性質及其相互關系如何認識?
(3)鄭州商城始建于何時?它與偃師商城的始建年代孰早孰晚?以及二者的性質、地位和相互關系應如何判斷?等等。
其三,古文獻記載的不足和缺陷帶來的困難。譬如:
關于夏王朝的起訖年代,是夏文化探索中帶有前提性的關鍵問題。由于西周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以前,并無確切編年,武王伐紂的年代至今尚難精確認定,對夏、商二朝的積年,先秦文獻的記載又頗多出入,因而就有個選擇的問題,信從不同的記載并用來對證有關考古學文化,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從古代文獻中我們只能大致知道夏、商二族在建立王朝前后的主要活動區域和某些史影,卻很難準確概括出它們各自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具體特征,并以之與考古學文化遺存相驗證。
其四,考古資料還不夠充分。
20世紀70年代,人們探索夏文化、研究早商文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二里頭、鄭州商城兩個遺址。到了80年代,偃師商城的發現,使解決夏、商文化界定問題向前大大推進了一步。每一個夏商時期重要的考古新發現,都會從不同角度、在不同程度上開闊人們的視野,推動學術探究。然而,就夏、商文化的界定而言,在二里頭遺址和偃師商城、鄭州商城遺址,都還缺乏內證性、關鍵性的考古發現。譬如,至今尚未發現記載著當年史實的類似甲骨文、銅器銘文的確證材料。
其五,物理方法測年及其使用所存在的問題。
碳十四測年數據本身是有誤差的,在校正方法等方面也存在差異。有的遺址測定的年代數據比較多,而有的遺址則很少。因此,如何使用這些數據,應有科學的方法。遺憾的是,以往碳十四年代數據的精度和可靠性,尚不盡如人意,而考古學家往往對放射性碳素測年原理缺乏了解,在使用測定數據方法上不盡一致,甚至出現偏差。
由于存在上述種種不確定的因素,探索夏文化就成為當今中國考古學難度最大的課題之一。在長期的討論研究中,不同學術觀點逐漸形成各自的體系、流派,但在得到確證之前,都帶有科學假說性質,都需要隨著考古新資料的不斷涌現而隨時進行檢驗。
(四)解決問題的希望
首先,寄希望于田野工作有新的重大突破。為此應該加大田野考古的力度,在與夏文化探索相關的關鍵性遺址上,進行學術目的更加明確的、有針對性的大規模考古鉆探、發掘與研究。
同時,應加強理論方法問題的研究和討論。認識來源于實踐。我們相信,學者們面對考古現實,不斷補充、調整、修正各自的學術觀點,會逐漸減少歧見,趨于共識,共同為夏文化問題的解決做出貢獻。
當然,必須看到,夏文化探索是個復雜的系統工程,不是少數人也不是短期內可以完成的。有組織、多學科的聯合攻關才能較快地取得一些階段性成果。1996年開展的“夏商周斷代工程”,為探索夏文化開辟了一個全新的科研模式,仿照這樣模式并不斷完善,將加速探索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