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地產權秩序轉型:后稅費時代江東鎮的農村地權研究
- 黃鵬進
- 2263字
- 2021-10-20 20:13:19
序
吳毅
在當代中國,農村土地問題從來是一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問題,這不僅是因為其事關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的利益(雖然最新的統計數據顯示中國城鎮化率已達到60%,但其中的進城農民仍與土地相關),也因為其關系到新型城鎮化戰略的質量與進程。因此,有關農村土地制度的議題,從來都與農村的改革、發展與穩定以及城鎮化相關聯,相關的研究也因此一直不衰。
在學界,關于農村土地制度的研究大多離不開對集體土地產權制度的討論,經濟學如此,社會學也如此。進入21世紀以來,社會學界已不乏從產權,尤其是農村集體土地產權角度進行的研究。有學者注意到,這些研究多強調農村集體產權在實際運作中的社會嵌入性,認為實踐中的集體產權是一種建構的社會性合約,其實際運作與制度規定之間存在一定的差異,雖然集體產權在制度表述上有模糊不清之處,但是在實踐中卻總有著基于某些歷史慣習而形成的較為清晰的規則。這些在與經濟學農地產權研究對話中產生的社會學研究,開創了一個有別于經濟學研究的新的視角,它提醒人們去關注社會因素對農地制度運行的影響,去把握集體產權在各種復雜的社會場域中的真實運行邏輯。
本書是我的博士生黃鵬進在他的博士論文基礎上修改而成的,也屬于上述社會學進路中的農村土地產權制度研究。該書沿襲了社會學農地產權研究的思路,又確立起自己的研究框架,將集體土地產權的實踐化約為一個農地產權制度與農村社會結構之間的互構?;谶@一框架,作者考察了個案點自家庭聯產承包責任改革以來,集體土地產權與農村社會結構之間的互構演進,并以此為基礎來解釋當前農村地權沖突爆發的深層原因。
為了展現農地產權制度與農村社會結構之間復雜的互構關系對地權沖突的影響,作者將農村社會結構操作化為社會關系結構、農地產權認知結構和農地產權的意識形態結構三個維度,重點考察了農地改革與上述社會結構三維度的互構對地權沖突的影響。作者認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農地產權制度的一系列調整,包括“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農村稅費改革”“土地承包關系長久不變”“延長土地承包期”以及“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物權化”等,從總體上都呈現出國家不斷“向農民賦權”,“向集體限權”的趨勢。這一趨勢引發了農村社會結構在以下三個方面的改變:其一,在涉及農地權力—權利主體的社會關系結構方面,改革使農民、村莊公權力和基層政府三方在土地權力—權利的配置上逐步形成一種相對均衡的位勢,打破了過去由公權力占支配地位的格局;其二,在產權認知結構方面,改革向農民的逐步賦權(實際是還權),使農民逐步習得了一種擬私有化的土地權屬認知,這種認知與既有的土地公有產權觀念相并置,引發了土地不同權屬觀念的沖突;其三,在產權的意識形態結構方面,改革使農民的產權意識形態內涵發生變化。集體土地產權背后原有的村莊“集體權力”話語逐漸被農民的“個體權利”話語取代,而受土地利益的刺激,農民在伸張自身土地權利的同時,也逐步使集體產權的“集體”內涵由過去為權力組織代表轉變為農民個體集合的象征。上述三個方面的變化,都從各自方面對農民、村組織和鄉鎮基層政府三方圍繞農地權力—權利的配置發生對應性的影響,從而導致利益沖突,正是這些沖突,構成了當下農村地權沖突的結構性主因。無疑,這種結構化的社會學分析,對于我們認識當下農村表現各異,卻又愈益增加的農地矛盾是有啟發的,而無論讀者對于這些沖突持何種價值評判,又都得承認,作者對問題的結構化解釋進路,會深化我們對當前農村地權沖突問題的認識。
值得一提的是,該書在結論部分提出的農村“土地產權屬性”“土地產權秩序”等分析性概念也具有新意。作者認為,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農村通過“集體化”建立的土地產權秩序是一種以政治性為基礎的土地產權秩序。在這種產權秩序下,所謂集體土地,更主要表征了公權力作為集體的“代表”對土地的支配權,從而事實上將具體的農民個體與集體相剝離。而20世紀80年代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的一系列農地改革,則讓這種產權秩序中的政治性不斷降低,經濟性不斷凸顯,此時,所謂集體才真正成為個體農民的集合,與每一個社區成員發生聯系。但是,強國家—弱社會、強權力—弱權利的格局,卻又使得基層政府和村莊公權力主體對土地的支配權繼續存在,這種不同力量的場域化組合,便決定了當前農村地權沖突與矛盾的不可避免。應該說,這些解釋,相對于已有關于地權沖突的解釋,已是一種深化。
當然,該書也存在一些可以進一步深究之處。從經驗上看,農地產權制度與所謂農村社會結構之間的互構應該是復雜而多向的,農村社會結構本身也可能受到諸多非農村社會因素的影響,如當前的非農化、城鎮化等因素會否對作者所建構的農村社會結構三維度發生影響?如果有影響,會是什么影響?這些影響又可能怎樣去作用農民、村莊公權力及基層政府對農地配置的互構?這些問題是不是也應該納入討論?否則,靜態的社會結構與動態的社會變遷對農地沖突的復雜影響就很難準確呈現。還有,在討論農村土地產權的改革方向時,只強調地權改革中“向農民賦權”,“向集體限權”的邏輯,卻沒有注意到改革主導權始終掌握在國家手中這一現實,是否又能夠全面涵蓋影響農地制度改革的全部變量?以及充分解釋農地沖突的影響變量?這些也是需要進一步去思考的。
不過,作為一位青年作者的處女作,該書能夠聚焦重大問題,力圖在學界已有深耕的領域有所突破,卻是值得充分肯定的。農地研究一向不好做,涉及的問題廣,優秀成果又已經很多,而作者仍執著于此,可謂勇氣可嘉。而我們也有理由相信,以此為開端,作者未來的學術之路仍然可期。
是為序。
二〇二〇年四月五日于重慶較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