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金融報告2020
- 張曉晶主編
- 2774字
- 2021-10-20 19:49:23
三 全球產業網絡的政治經濟維度
全球產業網絡有效地支持了國際貿易與經濟增長,也給世界帶來了其他的經濟與非經濟效應。作為經濟活動的重要載體,全球產業鏈條不可避免地會與其他經濟、社會、政治因素相互作用。例如,由于全球產業鏈條的存在,政府在實施貨幣政策時需要考慮上下游產業的不同價格剛性以及基于投入產出關系的價格傳導機制[21],與此同時,全球產業鏈條也成為貨幣政策國際傳導的重要渠道[22]。在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之后,全球產業網絡作為疫情傳染渠道的可能性也引起了人們的重視[23]。
不過關于全球產業網絡的更多關注還是在政治經濟層面,尤其是它對于全球利益格局的影響。盡管參與國際分工在總體上有助于提高社會福利,但全球產業網絡對于區域經濟的影響并非完全是正面的。上文已經提及,如果發展中國家在全球產業網絡中選擇了錯誤的位置,就很可能落入貧困陷阱。除了由于“荷蘭病”和制度性原因導致的“資源詛咒”[24] 之外,全球產業網絡的自身特性對于這種現象也負有重要的責任[25]。在一些發展中地區,跨國廠商的進入徹底改變了區域經濟的形態,以低價格的國際商品將產業鏈條外的當地廠商逐出市場,并且以相對較高的報酬雇用本地的資源和勞動力,從而剝奪了發展其他產業形態的基礎。在被特定的產業鏈條鎖定之后,這些地區傾向于被相應的再生產過程“格式化”,失去對于外界價格信息的敏感性,也失去選擇其他產業的能力。在另一些情形中,全球產業網絡節點中的企業更像是所在國家的經濟飛地,除了使用當地資源之外,與本地經濟和就業幾乎毫無聯系,當然也不可能帶動區域經濟的發展。
與此相關的一個問題是全球產業網絡的收入分配效應。國際貿易對于具有不同稟賦、收入、區域的經濟主體的福利影響并不一致。例如在南北貿易中,發展中國家的無技能勞動力會受益,而發達國家的類似群體則會遭受損失;但反過來,國際貿易傾向于降低發達國家的生活必需品價格,從而有利于低收入群體,在發展中國家則導致非貿易價格的提高,使得低收入人群面臨更大的生活壓力。不過就全球產業網絡而言,更大的爭議則是貿易收益在國家之間的分配。經濟體在全球產業網絡的位置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除了表現為人均資本和自然稟賦的比較優勢之外,還有人力資本、基礎設施、法制環境等,并且在產業鏈條的越高端,后面的因素就越為重要[26],發展中國家顯然在其中處于不利地位。盡管理論上國家貿易會使參與雙方都受惠,但在現實世界中,位于發達國家的廠商則可以利用自己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壟斷地位和信息優勢攫取大部分的貿易剩余,使得處于產業網絡“外圍”位置的發展中國家的處境雪上加霜。
對于那些極為深入地參與國際分工以至于經濟高度專業化于某些產業鏈條環節的國家,產業周期和技術創新帶來的不確定性構成了巨大的風險。雖然將骨干產業聚焦于有限的國際分工領域可以充分發揮專業化優勢和規模經濟,還可以避免同時發展多個產業時的資源競爭與協調問題,但是這樣也同時將經濟安全完全交給了國際市場。如果骨干產業所處的領域出現衰退或者國內企業未跟上市場節奏,國民經濟就會受到嚴重沖擊。對于全球產業網絡的依賴還會使這些國家受制于主導其中關鍵節點的國家或跨國集團,后者常常并不在乎產業鏈條低端企業與國家的利益。現實中經常有國際生產鏈條的某個環節由于技術或產品更新而被無情拋棄的案例,某些國家或跨國集團為了維護自己在國際產業鏈條中的利益而對其他國家的政局進行干涉的情況同樣并不鮮見。為了維護經濟安全,很多發展中國家在參與全球產業網絡的同時不得不追隨某些國際政治巨頭以求獲得庇護。反過來,國際產業鏈的布局也經常被用作政治工具,以利誘或制裁相關國家。這種經濟利益與國際政治的交織讓全球產業網絡對全球經濟格局的影響更為復雜。
與全球產業網絡的實體經濟層面相對的,則是作為其運行基礎的國際貨幣與金融體系。全球產業網絡的運轉要求國際支付和結算手段作為支撐,而能夠承擔這一功能的貨幣則構成了國際貨幣體系。相應地,世界各國由于貨幣地位被分為了“中心”和“外圍”兩個部分。美國由于美元的特殊地位一直居于國際貨幣體系的中心,“外圍”經濟體則隨著世界經濟格局的發展不斷變遷。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外圍”國家是歐洲和日本。它們為了盡快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廢墟中恢復經濟,克服流動性的不足,努力提高出口部門的競爭力,向美國供應其所需要的商品。在這一過程中,歐洲和日本獲得的美元則被投資于美國的金融市場,轉換為美元資產。美國使用美元支付進口需求,再通過發達的國內金融體系對流向“外圍”國家的美元進行回收,轉換為對這些國家的投資,從而構成了美元資金流動的國際循環。20 世紀70年代之后,“外圍”經濟體沿著“雁形模式”變為了亞洲“四小龍”和“四小虎”,而在當前,則是以中國為代表的廣大新興經濟體。
但是這種美元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外圍”經濟體而言顯然是難以令人滿意的。基于美元的國際主導貨幣地位,美國獲得了包括鑄幣稅和國際流動性干預能力在內的大量經濟與政治利益。由于美元體系具有不對稱性,美國可以單方面地向“外圍”經濟體無限制借款。在美國居民低儲蓄率和政府巨額財政赤字壓力下,美國經常以毫無節制的方式使用這種借款能力,使得“外圍”經濟體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由于擔心匯率劇烈波動帶來的熱錢沖擊和貨幣錯配風險,新興經濟體不得不讓自己的貨幣對美元保持相對匯率穩定。但是這種為避免浮動匯率弊端而采用的匯率制度卻使得非關鍵貨幣國家受制于主導貨幣國家的國內與國際經濟政策[27]。它在當前國際經濟格局中的集中體現就是國際收支失衡的調整機制。
在布雷頓森林體系下,調整國際收支失衡的責任主要在收支赤字一方,短期的失衡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供貸款解決,而嚴重失衡則由會員國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申請調整匯率平價來解決。在牙買加體系中,原則上國際收支失衡的調整責任應該由順差國和逆差國合理分擔。但是這一原則具有很大的模糊性,難以操作。從現實情況來看,在主導貨幣國家與非關鍵貨幣國家之間,國際收支失衡的調整義務實際上基本上落在了非關鍵貨幣國家身上,無論其表現形式是順差或逆差。這種國際收支失衡調整機制不僅非常不公平,而且不利于國際貨幣體系的穩定。因為正如上文所說的,持續性的國際收支失衡通常是特定國際分工格局在金融層面上的反映,位于全球產業網絡外圍的非關鍵貨幣國家并不具備扭轉這種總體格局的能力,因而也很難在不損害自身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對國際收支失衡進行修復。與此同時,國際收支失衡調整義務的旁落也縱容了主導貨幣國家在經濟政策上的放任態度,導致國際金融風險的積聚。例如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美國將縮減國際收支逆差的責任推給貿易對手之后,忽視了自身經濟結構的調整和貨幣政策的整肅,導致金融泡沫在過分樂觀的預期中不斷膨脹,最終釀成大禍,但為此付出巨大成本的則是全球產業網絡與國際貨幣體系的“外圍”經濟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