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金融報告2020
- 張曉晶主編
- 2600字
- 2021-10-20 19:49:23
一 社會經濟網絡與國際產業分工
主流經濟學對于國際經濟活動的分析通常基于比較優勢[1]和由于遞增報酬導致的產業集聚[2]。這兩種理論對于許多國際經濟現象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但也都存在較為明顯的局限性:前者難以解釋要素稟賦相似經濟體之間的分工,后者則缺乏預測能力和動態視角。與此相應,在商業與管理領域對于國際經濟合作的分析中,產業鏈則是更為流行的基本概念。盡管有時缺乏理論上的嚴格性,產業鏈分析卻更為貼合實際,并且很多時候給出的解釋更為直觀。本節用社會經濟網絡的概念來彌合上述幾種分析視角之間的分歧,并給出本章的理論基礎。
盡管產業鏈一直是商業與管理領域的核心概念,它在傳統的主流經濟學中卻沒有獲得類似的地位,除了模型處理上的困難之外,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后者對于市場進入成本和搜尋—匹配等交易成本的忽視。盡管在現代產業組織理論中有著許多關于廠商競爭與合作等策略行為的細致分析,但它們的效應很少被提升到產業間乃至整個國民經濟的層面。與此相反,在大量的宏觀或增長模型中,交易對象觸手可得,并且可以通過簡單的價格或質量競爭來確定,這種簡化手法不僅略去了現實經濟活動中達成交易的困難過程,而且也使得決定市場結構與廠商和消費者行為的一些重要因素消失在視野之內。
隨著社會經濟網絡已經成為經濟分析的重要工具[3],上述情況開始得到改觀。作為產業鏈等現象的理論抽象,社會經濟網絡產生的基礎在于潛在交易對象的有限性和維持合作關系的成本。對于商業合作而言,考慮到尋找合意的合作伙伴、建立信任關系、磨合協作方式等諸多方面的高昂成本,將交易對象數量控制在有限范圍是更為有利的做法,尤其在涉及大量專用性投資和關于產品特性不對稱信息的高價值產業更是如此,因此很多企業寧可放棄某些更好的交易條件或忍受某些不利的價格沖擊也要保持與交易伙伴的長期合作關系。這種長期合作關系沿著上下游產業的擴展就形成了整個經濟體的生產者—消費者網絡,而在全球化時代,它則隨著貿易跨越國境而變成了全球產業網絡。
與傳統“原子化”經濟模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經濟網絡中外部或者內部擾動的吸收/擴散并不是全面進行甚至瞬間完成的。相反,經濟網絡中錯綜復雜的交易鏈條成為這些沖擊的傳遞渠道,使得各種價格擾動、技術創新、市場發現以及其他信息甚至風險[4]以不同的速度和次序到達經濟的各個部分,影響著經濟與社會的演進過程。與此相應,經濟主體在網絡中的位置也決定了它的收益[5]、視野和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性。可以想象,如果某個企業、地區或者經濟體不幸地處于產業網絡中收益分配和信息分享的雙重洼地,那么它很可能會被鎖定在這種“貧困”陷阱之中。
上述思想對于政府的經濟政策具有兩層重要的含義。第一層是產業政策的必要性。雖然“向產業鏈/價值鏈的高端攀升”在企業管理上幾乎是不言自明的真理,但在國家層面上卻并沒有獲得太多主流經濟理論的支持。盡管在經濟活動空間配置的學術研究上基于遞增報酬的經濟集聚理論(“新經濟地理”)已經取得主導地位,但在國際經濟政策分析上比較優勢理論仍然有著巨大的影響。如果最優國際分工由各國的要素稟賦決定,那么發展中國家試圖超越自身比較優勢而邁向更“高端”的產業不僅毫無意義,還可能由于揠苗助長而帶來慘痛的損失(現實中確實不乏這樣的例子)。在這一點上新經濟地理能夠給予政府的幫助也非常有限,因為即使規模經濟或其他類型遞增報酬導致的競爭優勢確實存在,各方政府為此而采取的補貼或其他貿易保護措施也很容易演變為純粹的零和游戲。但經濟網絡視角則提示,發展中國家很可能由于處于產業鏈的低端而無法獲得合理的要素報酬,而產業升級則是擺脫這一困境的重要手段。在某種意義上,普雷維什的“中心—外圍”理論由此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經濟網絡視角的另一層重要政策含義則體現在Hidalgo等[6]的“產品空間”理論中。他們注意到,因為技術、要素含量的差異,在不同產業之間躍遷的困難程度也各不相同。一般而言,在產業鏈條中距離較近或者產品類型近似的產業,由于所使用的資源、技術、基礎設施、人力資本更為相似,一個企業或經濟體要實現兩者之間的躍遷相對容易,但是對于技術與產品類型差異較大的產業,要實現兩者之間的躍遷就非常困難。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對于產業鏈條中的相鄰產業,其在產品/技術空間中的距離也并不相同。通常資源型產業或農業類產業與制造類產業之間有著較大的距離,但是制造類產業之間的距離則較小,因此如果一個國家的產業躍遷能力有限,并且原有的產業處于與制造業距離較遠的位置,那么它很可能會被困在產業網絡的邊緣地帶。
“產品空間”理論為“資源詛咒”等現象提供了一個新的解釋,也再次強調了經濟發展過程中的路徑依賴。不過與David[7]強調偶然歷史事件作用的理論不同,在“產品空間”理論中國家與政府有著更多的主觀能動性。如果一個國家處于不利的初始產業結構中,那么為了改變這一狀況,它需要注意兩個方面:一是提高產業躍遷的能力,從而突破最初的技術與市場壁壘;二是選擇可行的產業發展路徑,從而能夠以較低的成本盡快到達產業網絡的中心地帶。這兩方面都有賴于政府的規劃與努力,因而重新為產業政策在經濟理論中找到了位置。相應地,政府產業政策的質量也決定了改變國際分工地位和擺脫增長停滯陷阱的成敗[8]。
需要強調的是,社會經濟網絡視角下的產業鏈條并非單純的技術概念,它還蘊含了相關經濟主體之間的合作關系以及作為合作基礎的制度。因此,產業升級并非其中的某個經濟主體可以單方面實施的行為,而是要求其他主體的接納與配合。在某些情況下,生產技術能力和成本并非產業鏈升級的唯一因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與此同時,在缺乏市場歷練的前提下,技術與成本優勢既難以驗證也不可持續。對于新的市場進入者而言,除了尋找可信賴的客戶與供應商之外,根據客戶要求和供應商的能力改進產品特性與工藝、熟悉并適應行業內的特定交易規則、了解市場行情并緊跟最新潮流,所有這些事務都只有在實際的市場運作中才能夠進行,而不可能僅僅通過觀察和理論學習實現。這種“干中學”的過程不僅構成了市場壁壘,還暗含著廠商之間協調失靈的可能性。在一國范圍之內,通過政府介入來解決上述協調失靈是產業政策的一項重要功能,但是在國際范圍內這種外部的良性政策干預則非常難得,并且考慮到國際經濟與政治斗爭的因素,實際的情況可能恰恰相反:一國政府可能通過對于自己控制范圍內的經濟主體施壓,將競爭對手的企業排擠出市場,從而阻斷對方進行產業升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