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亞大變局與英國的政策應對(1864-1885年)
- 杜哲元
- 16319字
- 2021-10-20 19:49:50
導論
第一節 引言:英俄亞洲對抗的興起與演變
本書要探討的核心問題是:1864—1885年英國與俄國在中亞的關系是如何演變的?兩國圍繞著該時期的中亞大變局進行了怎樣的互動?面對著1864年以來主要因俄國擴張而引發的中亞大變局,英國采取了哪些應對政策[1]?這些政策被推出和調整的動因是什么?這些政策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對于本書的研究主題,或許會有部分讀者產生這兩個疑問——英國和俄國相距遙遠,國家體量和戰略抱負亦不相稱,它們之間的關系會有什么重要性和研究價值?英國與中亞相隔萬里,英國在中亞有什么重大利益,怎么會對其予以特別之關注?
對于第一個疑問,從克里米亞戰爭結束到19 世紀末的這段國際關系史,多數研究者往往把關注的重點集中在德國問題上,認為德國與英國的對抗是這一時期大國政治的主題。然而,從拿破侖戰爭結束到19世紀末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大國政治的主題實際上是英國與俄國的對抗,如果跳出歐洲的地理范圍而從亞歐大陸整體來看,這一主題就更加明顯了。拿破侖戰爭結束后,英國成為海上霸權國,俄國則成為歐陸頭號強國和亞歐大陸樞紐地帶強國,作為國際體系中兩個最為強大的國家,它們互不信任,矛盾重重,在亞歐大陸進行著曠日持久的明爭暗斗,它們的對抗不僅對歐洲局勢有著重要影響,甚至對亞洲局勢也有著決定性影響。即便在克里米亞戰爭結束后,俄國不再是歐陸頭號強國,但它和英國在亞洲依然是最具權勢的國家,依然能對亞洲局勢發揮決定性影響。這場英俄百年對抗堪稱近代以來的第一次冷戰,可謂20世紀后半期美蘇冷戰的預演,這段大國對抗史在近代國際關系史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對于第二個疑問,19 世紀后半期的英國是世界上殖民地面積最大的國家,在英國眾多的殖民地中,英屬印度的價值最大,直接關系到英國的全球殖民體系和世界霸權地位的興廢存亡,而包括阿富汗在內的中亞地區與印度次大陸陸路相連,歷來都是決定印度次大陸安全形勢的戰略上游地帶,因此英國的帝國命運與中亞地區的形勢密切相關。1864年俄國對突厥斯坦城和奇姆肯特的占領揭開了俄國大舉征服中亞河中地區和外里海地區的序幕,它與同年爆發的阿富汗內戰和中國新疆地區的動蕩共同標志著中亞近代歷史大變局的到來。俄國的南下擴張是中亞大變局最重要的推動力和最主要的方面。隨著中亞大變局的來臨,俄國的勢力從中亞方向不斷迫近英屬印度,從而引發了英國方面的明顯關切,英俄在該地區的矛盾急劇上升。英國政府在不同程度上關注或擔心俄國的擴張給英屬印度帶來的安全挑戰,進而推出了一系列的應對政策,這些政策實施的中心對象是俄國,這些政策應對的主要問題是英俄在中亞的矛盾。
19 世紀后半期英俄在中亞的矛盾和對抗不僅是19 世紀英俄亞洲矛盾和對抗的一大典型體現,更因為其特殊性和嚴重性而在英俄亞洲矛盾和對抗的全局中占有突出地位。為了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1864—1885年英俄在中亞的矛盾和對抗以及英國的中亞政策,在展開正文的研究之前,本書首先將對19 世紀英俄在亞洲的矛盾和對抗進行一個全景式的概述,既展現英俄在亞洲矛盾和對抗的興起與演變,又對二者在亞洲各個區域的利益訴求和對抗方式進行簡要的分析。
一 英俄亞洲對抗的源起
從彼得大帝時期到拿破侖戰爭結束近一個世紀里,盡管英俄關系大體良好,但到了葉卡捷琳娜二世統治的后期,英俄對抗的基礎和征兆就已經出現;從拿破侖戰爭結束到“一戰”的爆發近一個世紀里,英俄對抗正式走上歷史的舞臺,以克里米亞戰爭為界,前期英俄對抗主要是在歐洲和亞洲西部,后期則逐漸擴展到整個亞洲,并開始以亞洲為對抗的重心。
英國與俄國在戰略和安全上發生重大關聯,真正開始于彼得大帝時期,俄國在北方戰爭中的主要作戰對象是英國的傳統盟友瑞典,且這場戰爭涉及波羅的海的海上霸權問題,因此這一時期英國對俄國的崛起進行了一定的制約。但由于兩國距離遙遠,且俄國還只是一個“東歐—波羅的?!钡膮^域性力量,所以英俄雙方此時都還不是主要對手,英俄關系在歐洲政治中的重要性并不大,更談不上具有世界政治意義;從北方戰爭結束到拿破侖戰爭結束,這一時期歐洲的中心問題是法國問題,即歐洲各國圍繞著法國歐陸霸權的擴張與反擴張的斗爭,英俄關系也圍繞著這個中心問題而演變。俄國由于“棋盤外交”[2] 而與法國的主要對手哈布斯堡帝國在戰略上相對一致,與法國的傳統戰略盟友波蘭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處于對立狀態,因此俄國與法國在戰略上相互對立,而此時英國也與法國在海外和歐陸都處于戰略的對立面上,所以這一時期的英俄關系也較為協調。
改變這種關系的是北美獨立戰爭和美國的獨立。一方面,在這場戰爭中,葉卡捷琳娜大帝對英國組織了“武裝中立同盟”[3],破壞英國對北美的海上封鎖,雙方近七十年的友好協作關系出現裂痕。另一方面,北美殖民地的喪失使得印度次大陸之于英國的價值迅速上升,地廣人多[4]、物產豐富的印度次大陸成為英國建立“第二帝國”的基石[5],而印度次大陸的安全以及通往印度次大陸的通道安全也成為英國特別關切的重大利益,“帝國即是印度,保衛大英帝國即是保衛通往印度的通道”[6]。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正位于從英國通往印度次大陸的海陸樞紐位置,由此地緣戰略位置重要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成為英國重點維護的對象。但這與俄國的一項長期國策,即通過削弱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來擴大本國在巴爾干、黑海和東地中海的權勢發生了碰撞,英俄的這一沖突在 1791年第一次顯露出來,是年英國首相小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對俄國占領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黑海要塞奧查科夫表示強烈反對,并準備采取反制行動[7]。然而,不久之后爆發的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使得英俄雙方的關系有所改善,為了對抗法國的擴張,兩國多次結成反法同盟,但在這期間兩國也爆發過兩次嚴重的危機:1801年6月,沙皇保羅一世在奧倫堡集結了一支2.2萬人的部隊,準備通過中亞進攻英屬印度[8];1807年7月,法俄簽訂《提爾西特和約》(以下簡稱《和約》),《和約》中的秘密條款提出法俄將聯合進軍英屬印度[9]。這兩次危機,前者因保羅一世突然遇刺而終止,后者則隨著法俄關系的惡化而作罷,但它們卻為19 世紀英俄走向對抗埋下了伏筆、敲響了警鐘。
二 英俄亞洲對抗的前半期
法國在拿破侖戰爭失敗后喪失了歐陸霸權,歐洲國際體系由此形成了海上霸權國英國與歐陸頭號強國俄羅斯并立的兩極結構。在歐洲大陸,英俄之間的矛盾主要是國際秩序之爭與意識形態之爭。就國際秩序之爭而言,英國反對并拒絕加入俄國倡導的“神圣同盟”,對俄國以“正統原則”去干涉歐陸事務的行為亦持抵制態度;就意識形態之爭而言,英國朝野在政治上普遍將俄國視為一個專制國家,在文化上普遍將俄國視為一個半開化的亞洲國家。1831年俄國鎮壓波蘭起義更是加深了英國對俄國的這一認知,自視為自由和文明的代表的英國天然就與“專制野蠻”的俄國勢不兩立,在一段時期內歐洲甚至還形成了以英法為一方、以俄奧普東方三大君主專制國家為一方的兩大陣營。
但英俄地緣政治對抗與競爭的主要棋盤是在亞洲。亞洲在拿破侖戰爭結束后對英俄兩國的意義和價值有了顯著提升——對于英國而言,亞洲首先意味著潛在的廣闊市場,正如帕麥斯頓(Henry John Temple,3rd Viscount Palmerston)所言:來自歐洲產品的競爭正迅速把我們的產品擠出歐洲市場,我們必須不遺余力地在世界其他地方為我們的工業產品開拓市場[10],人口眾多的亞洲正是其最重要的目標。一方面,英國仍在繼續征服印度次大陸,另一方面,它以武力為支撐大力拓展亞洲市場,積極擴大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波斯王國、阿富汗、緬甸和清帝國等國的權勢。當然,上述亞洲國家對于英國不僅具有經濟價值,也具有相當重要的安全價值,特別是土耳其、波斯和阿富汗,它們可謂是拱衛英屬印度安全最為關鍵的屏障。
對于俄國而言,亞洲也意味著潛在的廣大市場,正如俄國著名的鷹派外交官伊格納切夫(Nikolai Ignatiev)所言:亞洲是留給我國商業和工業活動的唯一地盤,我們的工業過于軟弱,不足以(在歐洲)與其他國家作勝利的競爭。[11] 不過,除了市場外,亞洲對于俄國的主要價值是它意味著潛在的廣闊領土,俄國史是一個正在從事開拓的國家的歷史,開拓疆土是俄國史中的主要事情。[12] 維也納會議使歐洲各國的邊界大致確定,新建立的歐洲協調也不允許各國在歐洲以武力改變現狀[13],那么可供俄國擴張的方向主要就是它南方廣袤的亞洲世界,衰落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波斯王國、清帝國以及中亞地區都成為這一時期俄國領土擴張的主要對象??梢哉f亞洲不僅是這兩大世界級強國獲取財富和權勢的新源泉,而且對兩國安全也開始發揮重大影響。隨著英俄兩國的權勢向亞洲的擴張,它們的矛盾和對抗亦擴展到亞洲,以克里米亞戰爭為分界點,英俄兩國在亞洲的對抗大致分為19世紀前半期和19 世紀后半期兩場[14]。前半期始于19世紀30年代初,以1831年俄國鎮壓波蘭起義和1833年俄土簽訂《溫加爾·斯克利西條約》[15] 為開始的標志。在前半期,英俄主要是在歐洲和亞洲西部進行對抗,它們對抗的主要棋盤是土耳其帝國(近東)、波斯和阿富汗。
(一)英俄在近東的對抗
所謂的“近東”包括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統治下的巴爾干地區、土耳其海峽、小亞細亞半島、黎凡特地區和埃及,在這其中包括伊斯坦布爾(君士坦丁堡)的土耳其海峽是近東的地緣政治重心。對于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俄國的利益訴求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宗教上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控制著東正教的兩大圣城——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是基督教共同的圣城,俄國的東正教源自君士坦丁堡,而東正教在俄國又有著巨大的影響和廣泛的群眾基礎,它已經成為俄國文明和認同以及民眾觀念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因為東正教,俄國人與這兩座宗教圣城(尤其是君士坦丁堡)之間有著十分特殊的情感上和文化上的聯系,它們對俄國朝野均有著莫大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在皇室、貴族和廣大的普通民眾之間形成了緊密的一致性??梢哉f俄羅斯文明的根脈既在歐洲也在近東,甚至兩者在這方面相比較的話,近東遠重要于歐洲,近東是俄國宗教信仰的來源,是俄國廣大民眾精神的故土和靈魂的寄托,是構成俄國歷史完整性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因此無論是民族感情和文化認同的需要,還是國內政治的需要,抑或是以宗教之名爭取境外東正教盟友來擴大俄國在巴爾干權勢的需要,俄國始終都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虎視眈眈。從軍事和安全上看,黑海對俄國的國家安全有著重大意義,俄國的黑海沿岸土地肥沃,較為富庶,是俄國的核心地帶之一,而且作為俄國稀缺的暖海,黑海也是俄國貨物進出的主要海上門戶,19 世紀中葉,俄羅斯總出口量的三分之一要經由黑海港口運出[16],由此作為黑海閥門的土耳其海峽便對俄國的安全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俄國渴望能夠掌控土耳其海峽是否對外國軍艦開放的決定權,以便在形勢有利的情況下開放海峽使俄國黑海艦隊能夠自由進出地中海,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關閉海峽以防止外國艦隊進攻其重要的黑海沿岸。但土耳其海峽直接關系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存亡,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自然不會輕易將其控制權讓予他國。就俄國的對土政策而言,俄國仍然是要通過削弱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來擴展本國的權勢和利益,這是葉卡捷琳娜二世以來俄國確定的基本政策,但這一時期俄國由于面臨維護“正統原則”與擴展國家利益原則的沖突,它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政策并非是一味地打擊削弱,而是不時地兼有一定的支持和保全政策。所以俄國在1828年俄土戰爭勝利后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予以寬大處置,并在第一次土埃戰爭中對它表示了支持。但俄國始終認為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遲早會崩潰,因此它也在積極準備著瓜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
英國除了覬覦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市場和原料外,更看重的是它對于英屬印度的安全意義,以利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去阻止其他歐洲強國染指經由敘利亞或埃及通往印度次大陸的陸上通道,同時英國也渴望能夠掌控土耳其海峽是否對外國軍艦開放的決定權,以便在形勢有利的情況下能夠自由地進出黑海以威脅俄國的黑海沿岸,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關閉海峽以避免外國艦隊威脅到其本土通往印度次大陸的通道。英國不希望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被過分削弱,堅決反對其他大國控制土耳其海峽,從19 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中期,英國近東政策的立足點是在英土合作的基礎上維護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領土完整。1833年第一次土埃戰爭和俄土《溫加爾·斯克利西條約》簽訂后,英國加大了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關注和援助[17],逐漸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建立起了其他列強望塵莫及的影響。
總體而論,英俄兩國的近東政策(土耳其政策)是相互沖突的,雖然它們在希臘獨立運動、1828—1829年俄土戰爭和兩次土埃戰爭中有一定的戰略協作,但在近東問題上它們卻始終放不下對彼此的憂懼和不滿心理。特別是英國,自19世紀30年代以來的“恐俄癥”廣泛流行在它的朝野之間。在更長的時段內,兩國關系的主流還是對抗,這種關系最終導致兩國在1854年爆發了克里米亞戰爭,戰火從黑海沿岸蔓延到波羅的海、白海以及俄羅斯太平洋沿岸地區,帕麥斯頓甚至還提議對俄國進行一場泛歐洲規模的戰爭,并將戰火擴大到亞洲,最終將俄羅斯肢解——把克里米亞和高加索歸還給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把芬蘭給瑞典,把波羅的海各省份給予普魯士,把比薩拉比亞給奧地利,將波蘭重建為獨立于俄羅斯的王國[18]。如果不是英國國內政治制度的制約,這場戰爭在帕麥斯頓的主導下將有可能演變為一場對俄國的全面戰爭[19]??死锩讈啈馉幍慕Y果迫使俄國暫時退出了近東的地緣政治舞臺。
(二)英俄在波斯和阿富汗的對抗
19世紀前半期,英俄兩國也在波斯[20]展開了博弈和對抗,而它們在波斯的博弈和對抗又引發了它們在阿富汗的博弈和對抗。該時期俄國對波斯的訴求主要是在領土方面,或通過軍事蠶食兼并其全部領土,或通過經濟和政治滲透將其變為保護國,以攫取在波斯灣的出海口,并打開通向印度洋的窗戶。該時期俄國擴張的重點是波斯的高加索地區,由于波斯北部與俄國陸路相連,且有里海相通,因此俄國對波斯北部有著更大的影響和優勢。英國此時對波斯的訴求主要是在安全方面,即防止俄國通過波斯進攻英屬印度,英國作為海上霸權國,它在波斯南部瀕臨波斯灣的區域有著更大的影響和優勢。俄國通過1812—1813年、1826—1828年兩次俄波戰爭,不僅占領了原屬于波斯的高加索地區的大片領土,而且極大地增強了它對波斯宮廷的影響[21],取得了相對于英國的優勢地位。俄國多次試圖利用它對波斯宮廷的影響去對英屬印度施加壓力,這個著力點就是赫拉特。由于包括赫拉特和坎大哈在內的阿富汗西部地區曾長期處于波斯的統治或影響之下,而此時的阿富汗又處于分裂之中,這就使赫拉特的歸屬成為爭議問題。同時,赫拉特的地緣戰略意義格外重要,如果說阿富汗是英屬印度的大門,那赫拉特便是這大門的鑰匙[22],因此赫拉特的歸屬問題不僅是波斯與阿富汗之間的爭端,更是該時期英俄在波斯對抗的焦點。在俄國公使的慫恿下,波斯于1833年、1837年和1856年三次出兵赫拉特,由于俄國在波斯有著更大的影響,且波斯出兵的背后有俄國的影子,所以英國堅決反對波斯占領赫拉特,1837年英國不僅派軍官協助赫拉特守軍抵御波斯,還派軍艦駛入波斯灣,搶占哈爾克島[23]。1856年波斯占領赫拉特后,英國又占領了哈爾克島、布什爾和阿瓦士等波斯灣沿岸要地[24],迫使波斯退兵,經過這次英波戰爭,英國在波斯的影響和權勢得到顯著提升,而從此之后,波斯對中亞在戰略和安全上的影響變得微乎其微,波斯和中亞開始成為兩塊相互獨立的地緣政治區域。
英國最早與阿富汗發生政治聯系是在法俄《提爾西特和約》簽訂之后,為了防止法俄聯軍通過波斯入侵英屬印度,印度總督明托(Lord Minto)于1808年派遣埃爾芬斯通(Mountstuart Elphinstone)率團訪問阿富汗,埃爾芬斯通與阿富汗國王[25]舒賈·沙(Shuja Shah)在白沙瓦舉行會晤,舒賈·沙給英國使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后來舒賈·沙因內亂而流亡英屬印度,東印度公司接待了他,并多次支持他恢復王位,而對于已經成為阿富汗國王的巴拉克扎伊家族的多斯特·穆罕默德(Dost Mohammad),東印度公司高層則較為反感。[26] 在第二次赫拉特戰爭中,俄國派遣上尉揚·維特克維奇(Yan Vitkevich)出使阿富汗,維特克維奇在喀布爾受到多斯特·穆罕默德的隆重接待,而英國的使者伯恩斯(Alexander Burnes)則遭到驅逐。[27]
印度總督奧克蘭(George Eden,Lord Auckland)出于對俄阿結盟的擔心以及對多斯特·穆罕默德的不滿,于1838年10月發表《西姆拉宣言》,決定進攻阿富汗。1839年初,約1.5萬人的英印大軍越過波倫山口入侵阿富汗[28]。雖然英印軍隊很快便占領了喀布爾[29],但卻難以在阿富汗建立起符合自己意愿的政治秩序,叛亂在阿富汗境內此起彼伏,英印軍隊在撤退的過程中損失極為慘重,這場戰爭對于不少英國人而言是個深刻教訓,使他們對阿富汗的實際國情和民族特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這為“精明無為”政策的推出提供了認識基礎[30]。同時這場戰爭也讓阿富汗國王多斯特·穆罕默德充分領教了英國強大的力量,1849年爆發的英國兼并旁遮普的古加拉特會戰再次讓多斯特·穆罕默德領教了英國的力量。隨著1855年之后波斯對赫拉特的威脅日趨嚴重,多斯特·穆罕默德開始大幅調整對英政策,分別于1855年和1857年在白沙瓦與英國東印度公司簽訂了兩個政治和軍事合作條約[31],雙方承諾相互尊重和互不干涉,阿富汗承諾以英國的朋友為朋友,以英國的敵人為敵人(to be the friends of its friends,and the enemies of its enemies),阿富汗亦開始定期接受英國的補助金。[32] 這兩個條約確立了一種極為重要的英阿關系原則,即英國不與阿富汗簽訂有軍事義務約束的盟約,但阿富汗須與英國在外交上保持一致,英國則以贈送金錢和武器的方式去換取阿富汗同意在外交上與英國保持一致。以這兩個條約為基礎,直至1864年,阿富汗與英國都大致維持著一種相對積極和穩定的關系。在英國第一次入侵阿富汗的同時,俄國也決定派兵進攻中亞的希瓦汗國,與英國在阿富汗的遭遇相似,俄國的入侵因天氣等自然原因遭遇嚴重挫敗[33],英俄兩國在中亞的擴張都因軍事上的挫敗而不得不暫時中止。
本書認為19世紀前半期英俄在亞洲的對抗還沒有演變為全局性和系統性的對抗。從對抗的程度上講,英國對于1828—1829年的俄土戰爭并未過多干涉,它們在1840—1841年第二次土埃戰爭中也存在較大的共同利益,并進行了外交協作,19 世紀40年代前期還曾出現過一段較長的英俄緩和期[34],而1844年5月沙皇尼古拉一世對英國的訪問也十分成功,甚至在這次訪問中,兩國還就它們在亞洲的諸多問題達成了“君子協議”[35];從對抗波及的區域上講,19 世紀前半期英俄亞洲的對抗更多地發生在亞洲西部。在中亞,雙方并沒有在政治和軍事上發生直面接觸或對抗,這一時期俄國的勢力還遠在哈薩克草原,而英國直到1849年才兼并了鄰近阿富汗的旁遮普,兩國在中亞的勢力范圍相隔遙遠,彼此實際上難以通過中亞給對方造成戰略和安全上的重大威脅,此時的中亞只是英俄亞洲對抗棋盤中的一個邊角,在很大程度上它還只是英俄在波斯對抗的一個衍生品。在遠東, 1840—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爭使俄國對遠東局勢的看法有所改變,開始擔心英國在清帝國權勢的擴大而威脅到它在太平洋和西伯利亞的安全。[36] 雖然克里米亞戰爭波及了該地區,俄軍與英法聯軍在西北太平洋沿岸爆發了戰爭,但這些戰爭的規模都不算大,英法聯軍用于進攻俄國遠東地區的戰艦最多不過七艘,投入的兵力也僅僅兩千余人[37],英俄雙方對遠東戰爭的關注度都較為有限,可以說這一時期英俄在遠東的對抗只是它們近東對抗的衍生品??傮w而論,19 世紀前半期英俄在亞洲的對抗還處于起步階段,兩國在亞洲對抗的高潮發生在19世紀后半期。
三 英俄亞洲對抗的后半期
克里米亞戰爭終結了俄國在歐洲大陸的霸權,英俄在歐洲大陸的結構性矛盾遂得以消解,兩國在歐洲大陸的互動相對平靜。但對于英俄在亞洲的對抗來說,克里米亞戰爭并非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死锩讈啈馉幉]有影響到俄國在亞洲的權勢,英俄兩國在亞洲的矛盾非但沒有隨之消解,反而越來越走向擴大和加劇,亞洲由此開始成為英俄關系中的重中之重,兩國在亞洲的對抗也不再是兩國在歐洲對抗的附屬和衍生品,它們在亞洲的對抗甚至影響到它們在歐洲的關系和地位。在時間上,這輪英俄亞洲對抗從19 世紀60年代一直延續到“一戰”的爆發;在空間上,這輪英俄亞洲對抗從巴爾干地區向東一直綿延到朝鮮半島,這一時期它們在亞洲對抗的主要舞臺可以分為這互相關聯的五大塊:中亞、近東、中國西藏、波斯與遠東。
(一)英俄在中亞地區的對抗
從克里米亞戰爭結束到19世紀70年代初期,俄國對外戰略的主基調轉向“韜光養晦”,相對孤立于歐洲事務[38],其對外擴張的主方向也從近東轉向到中亞,通過軍事手段在這一地區獲得了大片領土。1864年俄國相繼占領了中亞的突厥斯坦城和奇姆肯特,揭開了俄國大舉征服中亞河中地區的序幕,1865年俄國占領了中亞的商業中心塔什干,1868年俄國又占領了撒馬爾罕,浩罕汗國與布哈拉汗國都淪為俄國的保護國。這兩個汗國與阿富汗相鄰,它們之間還存在復雜的領土糾紛與眾多跨境族群,這樣俄國的勢力范圍不僅開始與英屬印度的關鍵屏障阿富汗陸路相連,而且俄國也將能隨時借著領土糾紛和跨境族群問題介入阿富汗事務,進而從陸上直接威脅英屬印度。在深居內陸的阿富汗,俄國對英國有著陸軍優勢,英國強大的海軍則無用武之地。對此,英國不得不予以特別之關注。從1869年起,在自由黨內閣的領導下,英國與俄國就阿富汗中立區問題、阿富汗北方邊界問題以及希瓦和土庫曼問題展開了外交協調[39],對于前兩個問題兩國陸續達成了若干口頭協定,但俄國對此并沒有嚴格遵守。
1873年俄國遠征希瓦汗國以及1874年保守黨內閣的上臺,使英國開始在中亞推行更為強硬的“前進”政策,其政策的對象是俄國,焦點則是阿富汗。1878年初英俄近東戰爭危機加劇了英俄在中亞的對抗,為了牽制英國在近東的勢力,俄國決定一方面在撒馬爾罕附近集結部隊[40],做出佯攻英屬印度的姿態;另一方面派遣少將斯托列托夫(N.G.Stoletov)率團出使阿富汗,俄國使團在喀布爾受到阿富汗國王謝爾·阿里(Sher Ali)的隆重歡迎,隨后雙方又簽訂了軍事同盟條約[41]。俄國的后一舉動深深地刺激了英國的神經,11月英國決定派遣3.5萬大軍兵分三路入侵阿富汗[42]。謝爾·阿里北逃后不久病逝,其子雅庫布·汗作為新任國王與英國簽訂了《甘達馬克條約》,條約規定阿富汗將在外交上接受英國的指導,并將其邊境上的諸多戰略要地割讓給英國。雖然后來阿富汗又爆發了大規模的反英起義,但新上臺的阿富汗國王阿卜杜·拉赫曼(Abd al-Rahman)在英國的幫助下基本上穩定了局勢,他接受了《甘達馬克條約》中的大部分條款,于是英國得以在阿富汗建立起排他性的影響。然而,俄國在中亞的擴張并沒有結束,在英國發動第二次侵阿戰爭的同時,俄國也在外里海土庫曼聚居區展開擴張,其在1880年和1884年相繼占領了阿哈爾—帖克綠洲和謀夫綠洲。俄國對謀夫綠洲的占領直接威脅到赫拉特的安全,同時俄國不顧英國的外交抗議,繼續向謀夫綠洲以南的土地進軍,最終在1885年3月引發了彭狄戰爭危機。英國一方面做出強硬的備戰姿態[43],另一方面又與俄國進行秘密談判[44]。至5月初,劍拔弩張的英俄關系大致穩定了下來,這年9月,英俄兩國最終簽訂《勘定阿富汗西北邊界初步協議》[45],三年后兩國最終達成《勘定阿富汗西北邊界協定》,這項協定簽訂之后,俄國在中亞的大規模擴張基本上結束了,英俄在中亞大規模的對抗也趨于結束。
不過兩國在中亞地區還有帕米爾地區的爭端尚未解決,這是俄屬中亞與英屬印度之間緩沖區的最后一個缺口,也是俄國從中亞進攻英屬印度最后的一個潛在通道。兩國圍繞著帕米爾問題又展開了近十年的博弈,在這個過程中,兩國既直接進行著外交協調,又不斷派兵侵占帕米爾附近的土地,同時清帝國也被卷入,1895年3月英俄兩國乘清政府在甲午戰爭戰敗,背著后者簽訂了《在帕米爾地區的勢力范圍的協議》[46],從此英俄在中亞大規模的對抗基本結束,但這并不意味著英俄在中亞的矛盾和對抗的徹底結束,實際上1895年之后俄國并沒有放棄進軍英屬印度的野心,它仍在利用有利的時機給英國制造麻煩和危機。
此外,由于1865年浩罕汗國將領阿古柏入侵中國新疆,占領了南疆地區和北疆的部分地區,引發了英俄在中國新疆的對抗,中國新疆問題由此也成為中亞問題的一部分。英俄兩國對中國新疆素有野心, 1851年俄國通過《中俄伊塔通商章程》在新疆獲取了大量經濟特權,在與浩罕汗國的戰爭中又搶占了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大片土地,并通過1864年的《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將其侵略成果“合法化”。但真正引發英俄在新疆對抗的,是1864年新疆地區的動蕩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浩罕汗國將領阿古柏的入侵,這一入侵也為英國介入新疆問題提供了條件。俄國在中亞河中地區擴張的同時,也密切關注著阿古柏偽政權的活動,對其采取了既拉攏又制約的政策,雙方關系較為緊張。
在英國方面,自1869年梅約就任印度總督后,英國便對阿古柏偽政權產生了較大的興趣,英國對它的訴求主要有二:擴大對新疆地區的貿易,在英屬印度的北方建立與俄國的緩沖區。英國對阿古柏偽政權的政策以拉攏為主,而且不同于內閣,1869—1876年英印政府在拉攏阿古柏上更為積極,發揮了“急先鋒”的作用。英國于1870年派遣要員福賽斯訪問喀什噶爾,1873年初阿古柏則派遣親信訪問土耳其帝國和英屬印度,年底英國又派遣福賽斯率領一支龐大的使團出訪喀什噶爾,阿古柏給予了友好接待,英國贈送給阿古柏大量武器[47],至1874年2月雙方又簽訂了《英國與喀什噶爾條約》。通過這一系列的活動和《英國與喀什噶爾條約》,英國似乎在中國新疆地區取得了相對于俄國的優勢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把阿古柏偽政權控制下的新疆納入英國的勢力范圍。
盡管在新疆問題上英俄兩國存在對抗關系,但它們都主張保留阿古柏偽政權[48],對于清政府規復新疆的行動,它們都不樂見其成,而英國的抵制更為明顯。當阿古柏偽政權覆滅后,中俄伊犁問題便凸顯出來,中俄兩國甚至走向戰爭邊緣,這便是1880年伊犁危機,在這場危機中英國自然不希望俄國在新疆擴大領土,但它也不希望中俄爆發戰爭,從而沖擊到它對華貿易獨大的地位[49],因此它對清政府施以了有限的非正式支持,這顯然難以挽回英國在新疆地區影響急劇下降的狀況,1881年《中俄伊犁條約》簽訂后,英俄在中國新疆地區大規模的對抗便基本上結束了。俄國憑借其地緣和陸軍優勢在新疆取得了一家獨大的優勢地位,直至1890年馬繼業(George MaCartney)在喀什噶爾留駐之后,英國在新疆地區的影響才逐漸有所恢復,馬繼業與俄國駐喀什總領事彼得羅夫斯基為擴大各自國家在中國新疆地區的利益和權勢繼續著明爭暗斗,在這幾十年間英國處于明顯的劣勢[50],這種不平衡狀態持續到1908年英國設立領事館才有所改變。
(二)英俄在近東地區的對抗
克里米亞戰爭之敗只是讓俄國暫時退出了近東的地緣政治舞臺,它并沒有使俄國放棄打擊削弱乃至瓜分取代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野心和政策,俄國在積蓄力量、等待時機。1875年7月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統治下的波黑爆發了反土起義,這為俄國重返近東提供了條件,新一輪的近東危機和英俄近東對抗由此拉開大幕。波黑的起義又在1876年4月底引發了保加利亞的反土起義,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對起義進行鎮壓,這激起了與保加利亞同屬于斯拉夫人的塞爾維亞、門第內哥羅和俄國的強烈不滿,6月塞爾維亞和門第內哥羅結成反土軍事聯盟,7月初兩國便與土耳其爆發了戰爭,但戰局的進展對聯軍極為不利。與此同時,俄國出現了規??臻g的泛斯拉夫主義群眾性運動[51],一方面,俄國開始積極準備對土耳其的戰爭,另一方面,俄國也在運用各種外交手段為對土戰爭營造有利的國際環境。隨著君士坦丁堡會議的失敗與俄奧《布達佩斯條約》的簽訂,除了英國外,俄國基本上獲得歐洲主要強國對其發起對土戰爭的同意,1877年4月24日,俄國正式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宣戰,俄土戰爭再次爆發,而英俄關系也隨之不斷惡化。
在戰爭打響之后不久,英國便對俄國發起了外交警告,1877年底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被迫向俄國請求?;?。對此,英國做出了兩項重要決定,一是派遣英國地中海艦隊前往君士坦丁堡,二是要求議會增撥軍事預算。2月13日英國5艘軍艦開到王子島,后移往離君士坦丁堡十余英里的穆達尼亞灣。[52] 這樣英俄在近東便走到了戰爭的邊緣。俄土《圣斯特法諾和約》簽訂后,為了抑制俄國在近東的權勢擴張,英國外交大臣索爾茲伯里在4月初發表了一個反對《圣斯特法諾和約》的強硬通告,英國又從印度調遣7000 名遠征進駐馬耳他,俄國則有幾百名海軍官兵前往美國購取船只,以便在發生英俄戰爭時襲擊英國的海上商船[53]。這個時候,英俄在近東的戰爭幾乎一觸即發。一方面是英國的軍事上的威脅,另一方面是奧匈帝國的外交上反對,而且此時俄國財政已瀕臨枯竭,它又在歐洲面臨著嚴重的外交孤立,因此它被迫同意召開柏林會議,這場會議使俄國失去了它在《圣斯特法諾和約》中獲取的諸多利益。
雖然此次英俄近東戰爭危機結束后,英俄矛盾有增無減,但英俄在近東的大規模對抗卻趨于結束,其主要原因在英國方面——與帕麥斯頓重視歐洲土耳其不同,1874年上臺的迪斯累利更重視亞洲土耳其[54],也即是說為了實現英國在亞洲土耳其的利益,英國對其近東傳統政策進行了調整,不再堅持維護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領土完整,這便有了俄英奧三國通過1878年《柏林條約》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領土的瓜分;與此同時,標志著英國放棄保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政策的事件是1882年英國占領埃及,該事件也成為英土關系惡化的標志[55]。蘇伊士運河的開通和英國占領埃及,使蘇伊士運河和埃及開始成為英國近東政策的重心,土耳其海峽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對英國的重要性則有所下降,英國由于在埃及地位的加強而失去了對海峽的興趣[56],此后英土關系漸行漸遠,相反德土則在19 世紀80年代之后越走越近,德國開始在軍事和經濟上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發揮著重要影響。[57] 隨著英國從土耳其海峽的退場,而俄國又對蘇伊士運河和埃及鞭長莫及,19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英俄在近東的大規模對抗已基本結束。
(三)英俄在中國西藏地區的對抗
在中國西藏地區,英俄也曾短暫地進行過對抗。對英國來說,西藏位于英屬印度的北方,在地緣安全上對英屬印度有一定的影響,英國同樣也擔心俄國會通過西藏威脅英屬印度,而且英國也希望能打開西藏的大門,開拓西藏的市場。[58] 這是英國對西藏的兩個主要利益訴求,相對于英國內閣,英印政府在西藏問題上更為積極。對俄國來說,由于俄國境內有大量信仰藏傳佛教的布里亞特人和卡爾梅克人,西藏對它們有宗教上的影響力,而宗教影響很容易轉化為政治影響,同時俄國也希望擴大在西藏的影響以增加與英國談判的籌碼。這是俄國對西藏的兩個主要利益訴求。在西藏的對抗中,英國的優勢主要是在地緣上,即英屬印度與西藏相鄰;俄國的優勢主要是在宗教上,即它境內有大量的藏傳佛教信徒。
英國很早就試圖與西藏地方政權直接建立聯系,但都被拒絕, 1888年英國借口邊境問題挑起第一次侵藏戰爭,英國取得勝利后便迫使清政府與其簽訂《藏印條約》和《藏印續約》,亞東被迫開關,英國取得在亞東建立據點的權利。[59] 這場戰爭使西藏地方政權的上層對英國感到非常擔憂和厭惡,戰爭的勝利并沒有擴大英國在西藏的影響,反而將西藏地方政權的上層推向俄國。
俄國雖然在西藏的利益有限,但也積極謀求擴大在西藏的影響。一方面,自19世紀70年代起俄國就以西藏為目標組織過數十次“考察”,以收集西藏方面的情報,并企圖與西藏地方政權建立聯系,其中較為著名者如普熱瓦爾斯基,但他都未能進入拉薩;另一方面,就職于俄國外交部的布里亞特人巴德瑪耶夫于1893年上書沙皇亞歷山大三世,提出兼并西藏、蒙古和中國東部地區的計劃,他的計劃受到沙皇的高度重視。[60] 然而,真正使俄國在西藏建立影響和優勢地位的是俄籍布里亞特人德爾智,他既是俄國的密使,又是十三世達賴的心腹智囊,在英國的壓力下,在德爾智的慫恿下,十三世達賴派遣德爾智“代表西藏”赴俄以求“結俄抗英”。1898年、1900年、1901年和1902年,德爾智或單獨或率團四次覲見沙皇尼古拉二世,尼古拉二世表示要與西藏建立牢固的聯系,并且要援助西藏。[61] 因此可以說1898年是英俄在西藏正式對抗的開始?!拔鞑卮韴F”進入俄國令英國緊張不已,英國一方面在外交上要求俄國對此事予以解釋[62],另一方面,印度總督寇松又三次致函十三世達賴,要求直接同西藏交涉“履約”之事,但均被西藏地方政權拒絕[63],英國遂決定派兵進攻西藏。1903年12月英國發動第二次侵藏戰爭,英軍于次年8月攻入拉薩,十三世達賴出逃庫倫,而俄國此時正膠著于日俄戰爭,根本無力履行對德爾智的許諾,僅僅在外交上對英國進行了抗議[64]。隨著《拉薩條約》的簽訂,英國確立了在西藏的優勢地位,成為英俄西藏對抗的贏家,英俄兩國在西藏的對抗也基本結束。
(四)英俄在波斯的對抗
1856—1857年英波戰爭結束后,波斯對阿富汗的安全影響大為下降,它對英屬印度的安全意義也有所下降,雖然經濟利益之爭在這一階段表現得更為突出,但鞏固英屬印度的安全仍是英國在波斯與俄國對抗的一個重要訴求。英國的地緣優勢和擴張重點在波斯南部,而俄國對波斯的利益訴求及其政策仍是一貫的,即通過多種方式逐步擴大在波斯的權勢,直至將其完全控制,俄國的地緣優勢和擴張重點在波斯北部。該時期,英俄兩國在波斯影響力的競爭主要集中在經濟特權領域,英國的優勢在商業方面,俄國的優勢在政治方面。[65] 從19 世紀60年代初期至1914年,英俄在波斯的對抗經歷了一個由松到緊的過程。19世紀60年代初期到80年代后期,兩國在波斯的對抗較為緩和,其中影響較大的事件主要有二:1872年波斯以70年為期將其國內礦藏的開采權、南北鐵路的修筑權、城市電車的創辦權和海關的租借權讓予英籍德國猶太人路透(Baron Julius de Reuter),后因俄國的反對而被擱置下來;[66] 1879年應波斯國王納賽爾丁的邀請,俄國教官團進入德黑蘭幫助訓練波斯軍隊,由此成立了哥薩克騎兵團,它后來逐漸成為左右波斯局勢的一個重要因素。[67] 19 世紀80年代后期,英俄在波斯的商業競爭開始變得激烈起來。就英國而言,1888年底英國的一家公司獲得了在卡倫河經營航運業務的特許權,1889年路透獲得了在波斯將開辦帝國銀行的特許權,隨后另一家英國公司獲得了在波斯的煙草專賣權,1901年英國人威廉·諾克斯·達西(William Knox d'Arcy)又獲得了波斯中部和南部的石油開采和經營權,于是便有了后來的英波(伊)石油公司;就俄國而言,它在1890—1891年成功地挑動起波斯民眾抵制煙草專賣權授予英國公司,迫使這項專賣權被廢除[68],1890年俄國又獲得了在波斯北部地區修筑公路的特權,并迫使波斯承諾十年內不允許任何人在波斯修筑鐵路,1900年和1902年俄國又使波斯與之簽訂了兩個貸款協定。[69]
1906年波斯爆發了立憲革命,此后幾年波斯政局異常動蕩,英俄在波斯的對抗由此走向高潮,即便1907年英俄簽訂了劃分它們在波斯勢力范圍的協定,也難以穩定住它們在波斯的關系,它們在波斯的對抗可謂是1905年之后英俄亞洲對抗的最后一個熱點。在波斯的立憲革命中,俄國支持國王,英國則相對同情立憲派。1908年6月在俄國的支持下,波斯國王穆罕默德發動政變,炮轟國民議會,1909年4月俄國又占領了波斯的西北重鎮大不里士,并派兵抵近德黑蘭的近郊,7月立憲派武裝攻占德黑蘭,再次建立立憲政體。俄國對此仍持抵制態度,不斷支持廢王穆罕默德的復辟活動,全面干涉波斯內政,隨意綁架或罷免波斯高官,肆意派兵侵犯波斯的領土主權,同時它還試圖引入德國的勢力以共同對抗英國。面對俄國的種種行為,英國雖然心懷不滿,但卻沒有采取有力的反制措施,英國對波斯采取的政策是支持親英派的政治人物和宮廷顯貴;扶持保護其利益的內閣上臺;在南方諸省物色和確定傀儡總督,以確保南方新建的石油工業的正常生產。[70] 為了應對俄國可能的威脅,1912年英國又從英屬印度調兵占領了1907年協定中屬于其勢力范圍的南方諸省。[71] 總而言之,一方面是俄國不斷強化它在波斯北部的主導地位和對波斯政局的影響;另一方面是英國在對俄國的高度戒備的同時,大力加強它在波斯南部和波斯灣的權勢以及對波斯石油的控制。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一戰”的爆發。
(五)英俄在遠東的對抗
英俄在遠東的對抗主要涉及清帝國的東北地區和朝鮮半島,前者是英俄對抗的主場,后者則是英俄對抗的邊角,而且英俄在朝鮮半島的對抗更多地體現為日俄對抗。就英國而論,它通過兩次鴉片戰爭在清帝國取得了相對于其他列強的優勢地位,在西方列強對華共同議事中居于領導地位[72],而在對華貿易上英國更是一家獨大,其巔峰時期曾占列強對華貿易總額的77.74%[73]。因此英國在遠東的主要利益是經濟利益,主要的政策訴求也在經濟方面,即在保持本國已經在遠東確立起來的商業優勢地位的同時,致力于貿易的普遍擴大[74],這轉化為政策原則就是維持清帝國的完整,確保清帝國的門戶開放,反對其他列強在中國建立排他性的勢力范圍,這政策原則同樣適用于清帝國的東北地區,而在朝鮮半島則表現為支持清帝國加強中朝宗藩關系[75]。
就俄國而論,雖然它早在17 世紀中葉便將領土擴張到北太平洋沿岸[76],17 世紀末期便與清帝國建立了外交關系,并在1858年和1860年詐取清帝國東北地區的大片領土,成為名副其實的遠東國家。但由于氣候、地理和人口的制約,長期以來俄國在遠東地區實力薄弱[77],對遠東地區也沒有足夠的興趣[78]。所以在19 世紀60—90年代,俄國對清帝國東北地區和朝鮮半島很少實施重大擴張行動,這一時期英俄在遠東也很少爆發激烈對抗,盡管1885年的巨文島事件發生在遠東地區,但它并不是英俄在遠東對抗的結果,而是兩國在中亞對抗的一個衍生品。英俄在遠東真正的對抗始于19世紀90年代。
1891年俄國修筑西伯利亞大鐵路標志著它的擴張重點開始轉向遠東,這一重大工程將極大地改變遠東地區的力量對比和總體形勢,同時它也拉開了英俄在遠東對抗的序幕;1894年俄法同盟的建立更使俄國在遠東的擴張獲得了巨大的金融和外交支持,而且在英國外交界看來,在亞洲事務上,法國只是俄國的附庸;[79] 1895年俄國通過“三國干涉還遼”事件使俄國在遠東的權勢急劇擴大——1896年2月由于“俄館播遷”事件,俄國得以控制朝鮮的政局,同年6月由于《中俄密約》[80] 的簽訂,俄國又獲準在清帝國東北地區修筑中東鐵路。
俄國在遠東權勢的擴大引發了遠東霸主英國的不滿和抵制,這是因為:首先,俄國在清帝國謀求建立排他性的勢力范圍,為以后的正式兼并做準備,這與英國奉行的維護清帝國領土完整和門戶開放政策是對立的,而且俄國的這一行動還將起到示范和刺激效應,從而激起其他列強謀求在清帝國建立勢力范圍,這勢必會嚴重侵蝕英國對華貿易獨大的地位,沖擊英國的遠東霸主地位;其次,俄國在清帝國謀求的勢力范圍不僅是東北地區,還有西北地區,以及包括北京在內的華北地區[81],而英國是萬萬不能允許俄國控制北京的。為了維護英國在華利益和地位,英國對俄國采取了諸多反制行動,而對于朝鮮問題,英國的利益和興趣都不大,它更多的是支持日本在朝鮮與俄國對抗[82]。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結束后,英俄在遠東的對抗逐漸走向高潮,以1900年為界,英俄在遠東的對抗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
在前一個階段,英俄對抗主要是圍繞著旅順口和大連灣租借問題以及東北鐵路特權問題而展開。俄國很早就覬覦旅順口和大連灣,它在1897年底向旅順口派駐了艦隊,英國獲此消息后也派艦隊進駐旅順口,由此造成“旅順口危機”[83]。次年5月俄國得以強租旅順口和大連灣,作為回應,英國也于7月強租了威海衛,與俄國隔渤海海峽對峙;同年6月清政府向英國財團貸款修筑從山海關到營口和新民廳的鐵路,以該鐵路的設備和修筑權為抵押,這引發了俄國的強烈反對,在英俄的外交斗爭中這項協議先是被廢除而后又被恢復。與此同時,俄國的華俄道勝銀行入資修筑京漢鐵路,直指英國在華的利益中心長江流域[84]。由于1899年第二次布爾戰爭已迫在眉睫,在首相索爾茲伯里的堅持下,英國決定與俄國在遠東進行妥協,同年4月,英俄《斯柯特—穆拉維約夫協定》簽訂[85],英俄在遠東的對抗暫告一段落。
然而,不久之后義和團運動的爆發再次將英俄在遠東的對抗推向高潮。俄國在派兵參加八國聯軍入侵的北京的同時,又派10萬大軍侵占了清帝國東北全境,這引發了英國的強烈不滿。英國一方面派兵搶占山海關[86],并派炮艦前往俄國占領下的營口示威[87],另一方面又不斷向俄國提出外交抗議。但深陷布爾戰爭泥潭的英國無法對俄國實施有力的反制,因此它只能尋求盟友一起反制俄國,英國先是與德國談判,而后又與日本談判,此時日本對俄國在朝鮮的擴張也極度不滿,在反俄的基礎上,英日兩國于1902年1月締結軍事同盟,至此英國在遠東就有了反制俄國的有力工具。面對英日同盟,俄國在遠東仍無收縮之意,1902年4月《中俄交收東三省條約》簽訂后,俄國遲遲不肯撤軍,甚至還于1903年8月在旅順成立遠東總督府,同時繼續在朝鮮奉行擴張政策。1904年2月,在英國的支持下,日本最終與俄國走向戰爭,隨著俄國的戰敗及其國內的動蕩,俄國在遠東的擴張被遏制下來,英俄在遠東的大規模對抗也走向落幕。英國雖然通過英日同盟在遠東取得了對俄國的勝利,但隨后日本在遠東權勢的迅速擴大也絕非英國之所愿,日本和美國在遠東優勢地位的不斷鞏固徹底終結了英國的遠東霸主地位。
總體而言,19世紀英俄在亞洲的矛盾和對抗是長期性、系統性、全局性的,雙方矛盾郁結的時間甚為久遠,雙方矛盾和對抗所牽涉的問題甚為復雜與重大,雙方矛盾和對抗波及的范圍甚為廣闊,它們的對抗使亞洲的多數區域形成了典型的兩極結構。本書所研究的英國中亞政策正是在這種英俄亞洲對抗的歷史大背景中形成和調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