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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種不平等、再分配與公平競爭:一個整合性的分析框架

唐世平[1]

作為筆者下一部英文專著的一個副產品,這篇筆談的主要目的是提出或者提供一個不平等的分析框架,從而能夠推進我們對不平等的研究。

學界對不平等的理解有好幾個不同角度,甚至對不平等本身的定義就有多個。其實,定義不平等很容易,但定義平等非常困難。對不平等,可以有一個非常簡潔的定義:所謂不平等,就是由多個行為體分配某一個“餅”(這個餅可以是變化的,但在一個特定時間點上可以看作是固定的),而只要對這個餅的分配事實上是不均勻的,就是不平等。但是如何分餅才會讓大家覺得是平等的,這個就非常困難了,因為這馬上就會進入道義層面。

簡單來說,不平等有三類。第一類是我們通常意義上講的物質上的不平等(Material Inequality),其實也應該包括地位的不平等,我們姑且稱之為第一類不平等(Inequality-1),或者說是事實上的不平等(Factual Inequality)。第一類不平等還可以從水平和垂直兩個維度來進一步區分。所謂垂直維度,是從代際(inter-generation)的角度出發的。第二類不平等(Inequality-2)是能力上的不平等(Inequality of Capability),這與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是否能夠正常發育、正常獲得基本教育和某些技能有關。第三類不平等(Inequality-3)則是機會的不平等(Inequality of Opportunity)。當一個人進入就業市場,這個時候實則考慮的是假定能力平等前提下的機會不平等。人們通常說的“拼爹”,其實包含了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加上(此前的)第一類不平等,共同造就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第一類不平等。

每一類不平等都會有一些比較淺的影響因素。比如,財產的繼承是第一類不平等的一個比較淺層的直接影響因素。又比如,能力不平等和一個人的學習態度有關,也跟機會有關,當然還會存在一些運氣的成分。顯然,更加深層次的東西是更為重要的。比如,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更加深刻地造就了第一類不平等。進一步來說,盡管我們要承認有一定遺傳因素的影響,但是早期的嬰幼兒發育對人后來的能力也有非常大的影響。而發育之后,非常重要的是訓練和教育,這些都將對個人能力有關鍵的影響。但是,這些訓練需要家長的配合或者成長環境能夠允許個人獲得這些訓練才可以。訓練本身當然也需要能夠獲得機會(access to opportunity)。比如在筆者生長的年代,如果沒有改革開放,筆者可能一輩子就是一個優秀的農民,甚至都不是一個優秀的農民。筆者這里所指的機會的不平等,特指一旦進入工作市場的時候的機會不平等。這樣就很容易理解,第二種不平等和第三種不平等都是高度制度化的,它們背后比較淺層次的支持就是制度與政治權力(institutions and political power),比較深層次的東西就是現有的權力結構(existing power structure),而更加深層次的東西則是歷史路徑(historical path),也就是我們通常討論的路徑依賴。

筆者不認為人類能夠達到百分之百的平等(無論是哪一種)。因此,真正的核心問題是,如何把不平等對個人的物質、地位以及道義損害降低?

通常第一類不平等怎么樣解決呢?一個是土地改革(land reform)。比如大家經常說東亞的發展型國家都實行了比較完善的土地改革。相比之下,在拉美以及非洲的很多地方就沒有實現比較完善的土地改革。再比如,是否實行累進稅(progressive tax)和遺產稅(inheritance tax),對物質不平等肯定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但是,以上這些特定的因素只能解決短期的問題,要真正解決長期的第一類不平等,就必須從根本上解決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即能力上的不平等加上機會上的不平等問題,否則就只是停留在表面。所以,筆者的理論框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實證意義就是,盡管大家普遍關注的都是第一類不平等(比如Piketty),但其實真正支撐第一類不平等的是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因此,我們應該更加深入研究的可能是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

三種不平等之間的關系

上圖展現了三類不平等之間的可能關系。圖中實線箭頭表示它們之間的影響是直接的,而虛線箭頭表示影響是間接的。箭頭的粗細則表示影響的大小。

首先,第三類不平等是更為根本的,因為它是最制度化的。相比之下,第二類不平等對第三類不平等的影響是間接的,而且是比較小的,因為個人能力的不平等對制度性的東西的影響不僅是間接的,也是微弱的。第二類不平等和第三類不平等則共同造就第一類不平等。反過來,第一類不平等也能影響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因為有錢、有權的人可以干很多事情;而一個普通農民、一個目不識丁的老百姓,對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的影響是非常小的。我們還需要承認,三種不平等對每個人生命周期的不同階段的影響也是不一樣的。三類不平等在同一代人和代際之間也有不同的影響。社會學里討論比較多的是代際之間的變化,但是三類不平等對同一代人的影響也是很大的。比如說跟筆者同一代的人,大部分沒有機會接受好的教育,因為那個時候高考確實很難。相比之下,現在人們接受基礎教育的平等性有了很大改善,而以前不是這樣的。

其次,每一類不平等都是由淺和深的因素所支撐的,這些因素之間又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比如這一代的第一類不平等會直接影響下一代的第一類不平等,同時還會通過社會網絡影響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進而影響下一代的第一類不平等。因此,兩個能力差不多的同一代的個體,他們的第一類不平等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由第二類和第三類不平等造成的。

所以,筆者認為目前很多關于不平等的研究都是有點錯位的(misplaced),沒有聚焦最重要的地方。因為第一類不平等很容易測量,于是大部分研究都聚焦在這類不平等上。相比之下,第三類不平等最不容易被測量,但卻是真正重要的。比如招工的不平等如何影響同一代人的不平等,并且如何進而影響社會的整體福利(包括經濟發展),但這是難以度量的。

因此,筆者一直特別強調,社會科學研究不能只是依賴現有的數據進行。我們需要研究那些重要的問題,即便暫時沒有數據。

這其中,第三類不平等是最制度化的,真正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第三類不平等最能反映任何一個政治實體里,在某一個時間點上的政治權力分配,所以是最政治化的,也是最根本的、最高級的經濟。第三類不平等對第二類不平等和第一類不平等產生非常直接的影響,而且又通過第二類不平等間接地影響第一類不平等,所以第三類不平等是第一類不平等和第二類不平等的關鍵根源所在。雖然第二類不平等對第一類不平等有影響,但任何一個人,甚至一群人在同一代人的生命周期里,能夠對第三類不平等產生的影響可能是微乎其微的。根本原因是,要想影響第三類不平等,必須要影響這個社會的權力結構和不平等體系,而這是非常困難的。

所以,筆者認為我們新一代的不平等研究應該首先關注第三類不平等,其次是第二類不平等,然后再看第一類不平等。因為第一類不平等是果,而不是因。

筆者認為現在大部分第一類不平等的研究是錯位的還基于以下幾個理解:

首先,第一類不平等是極其復雜的社會結果(outcome),而不是原因。它會受到比如繼承財產等因素影響,但是在這些比較淺層次的原因之下,是一堆非常根本的東西,特別是每代不同的人生下來就已經形成了許多顯性和隱性的分層。比如很多研究表明,貴族經常和貴族通婚。而馬爾薩斯增長、熊彼特增長等都會對第一類不平等有不同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即人類最早開始進入等級社會或者不平等社會的時候,這對后來所有的不平等都有高度影響。

其次,即便假定所有的不平等都有數據,我們也不大可能有完全外生化的計量經濟學處理,內生性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我們不能因為無法完全解決內生性,就不去研究這些重要的問題。

再次,第三類不平等是最重要的,但是研究它的實證挑戰難度極大,因為它非常難以測量。但是第三類不平等又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因此,盡管目前我們沒法測量,至少沒有規模性地測量它的能力,但我們還是要開始研究它。而要分析第三類不平等對第一類不平等和第二類不平等的影響也同樣是非常困難的。一個可能的辦法就是先建立第二類不平等和第三類不平等對第一類不平等的影響。而這樣的研究對我們如何理解第一類不平等也會有比較重要的改變。

最后,好的再分配政策就是針對第二類不平等的政策或者制度。好的再分配政策(比如免費的醫療保健和免費的初等教育)是用來支持個人獲得能力的政策或制度。如馬爾薩斯所說,大規模的公共初等教育就是好的再分配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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