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外國文學批評史
- 王寧
- 5654字
- 2021-10-15 11:04:45
第三節 走向世界文學的外國文學批評
在當前的中外文學理論和比較文學界,“世界文學”已經成為一個前沿理論話題,毫無疑問,世界文學的再度興起,為中國的外國文學批評和研究提供了一個廣闊的平臺,同時也為中國的文學創作和理論批評走向世界提供了難得的機遇。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在全球化的語境下,“世界文學”這一話題不僅為比較文學學者所談論,而且也為不少國別/民族文學研究者所談論?因為人們就這個話題有話可說,而且從事民族/國別文學研究的學者也發現,他們所從事的民族/國別文學研究實際上正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這對于中國的外國文學批評家和研究者來說,尤其有著特殊的意義。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世界文學在中國通常是以外國文學的名義出現和存在的,它在大學的學科建制中長期隸屬于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現在與比較文學合并成為一個二級學科,但在過去則與比較文學有著涇渭分明的界限:從事比較文學的學者廣泛涉獵中外文學,并進行比較研究;而從事世界文學研究的學者則不涉及中國文學,他們所從事的正是(翻譯過來的)外國文學教學和研究,與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的以國別文學為主的外國的國別語言文學教學和研究也不溝通和交流。這也是中國的外國文學批評和研究長期以來被排斥在中國的文學批評和研究主流之外的一個原因。現在世界文學的興起則喚起了中國作家和理論批評家的世界意識,使他們認識到,中國文學也是世界文學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們作為從事外國文學批評的學者,完全應該承擔其在世界文學語境中弘揚中國文學及其理論批評的重任。
盡管一個新的“世界文學熱”已經再度興起,但是人們對于世界文學在這里的真實含義究竟是什么仍然不斷地討論甚至爭論。我們都知道,“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這一術語并不是一個全新的術語和概念,而是德國作家和思想家歌德在1827年和青年學子艾克曼談話時創造出來的一個充滿了“烏托邦”幻想色彩的概念,雖然在那以前,德國哲學家赫爾德和詩人魏蘭也都在不同的場合使用過“世界文學”或“世界的文學”這類術語,但他們也只是淡淡地提及一下,并沒有像歌德那樣全面、系統地對之進行理論上的闡述。當時年逾古稀的歌德在讀了一些包括中國文學在內的非西方文學作品后總結道:“詩是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這一點在各個地方的所有時代的成百上千的人那里都有所體現……民族文學現在算不了什么,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快來臨。現在每一個人都應該發揮自己的作用,使它早日來臨。”[10]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歌德當年之所以提出“世界文學”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對包括中國文學在內的非西方文學的閱讀,今天的中國讀者們也許已經忘記了歌德讀過的《好逑傳》《老生兒》《花箋記》和《玉嬌梨》這樣一些在中國文學史上并不占重要地位的作品,但正是這些作品啟發了年逾古稀的歌德,使他得出了具有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概念。這一點頗值得比較文學和外國文學學者深思。
實際上,在歌德之前,世界上不同的民族/國別文學就已經通過翻譯開始了交流和溝通。在啟蒙時期的歐洲,甚至出現過一種世界文學的發展方向。[11]但是在當時,呼喚世界文學的出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只是停留于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和推測階段。之后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考察了資本在全世界范圍內的擴張和發展后總結道:“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12]馬恩在此所說的世界文學較之歌德早年的狹窄概念已經大大地拓展了,實際上專指一種包括所有知識生產的世界文化。在這里,一種具有審美特征的烏托邦想象已經發展演變成一個社會現實。用于外國文學的批評和研究,我們不能僅僅關注單一的民族/國別文學現象,還要將其置于一個更加廣闊的國際視野下來比較和考察。我們今天若從學科的角度來看,世界文學實際上就是比較文學的早期雛形,它在某種程度上就產生自經濟和金融全球化的過程。為了在當前的全球化時代凸顯文學和文化研究的作用,我們自然應當具有一種比較的和國際的眼光來研究文學現象,這樣就有可能在文學研究中取得進展。這也許正是我們在中國的語境下,要把外國文學批評和研究放在一個廣闊的全球文化和世界文學語境下的重要意義。
在今天的世界文學語境下,傳統的民族/國別文學的疆界變得越來越模糊,沒有哪位文學研究者能夠聲稱自己的研究只涉及一種民族/國別文學,而不參照其他的文學或社會文化背景知識,因為跨越民族疆界的各種文化和文學潮流已經打上了區域性或全球性的印記。在這個意義上說來,世界文學也就帶有了“超民族的”(transnational)或“翻譯的”(translational)的意義,意味著共同的審美特征和廣泛的社會影響。在這方面,翻譯在過去曾經而且在未來仍將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沒有翻譯的中介,一些文學作品充其量只能在其他文化和文學傳統中處于“死亡”或“邊緣化”的狀態。同樣,一些本來僅具有民族/國別影響的文學作品經過翻譯的中介將產生世界性的知名度和影響,因而在另一些文化語境中獲得持續的生命或來世生命。[13]而另一些作品也許會在這樣的過程中由于本身的可譯性不明顯或譯者的誤譯而失去其原有的意義和價值,因為它們不適應特定的文化或文學接受土壤。
國際文學理論界和比較文學界對世界文學現象的關注并非偶然,而是受到特定的文學和文化氛圍的影響。在一個越來越具有“全球化”特征的時代,我們每一個人都或主動或被動地與這個世界連接為一體:互聯網和智能手機可以在瞬間就使我們得以與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學術同行取得聯系,我們通過電子郵件的往來和微信的交流可以進行深度的學術理論對話,并使我們的對話成果得以在國際學術期刊上發表。[14]正如已故荷蘭學者、比較文學理論家杜威·佛克馬所注意到的,當我們談到世界文學時,我們通常采取兩種不同的態度:文化相對主義和文化普遍主義。前者強調的是不同的民族文學所具有的平等價值,后者則更為強調其普遍的共同的審美和價值判斷標準,這一點尤其體現于通過翻譯來編輯文學作品選的工作。他的理論前瞻性已經為今天比較文學界對全球化現象的關注所證實。例如,戴維·戴姆拉什(David Damrosch)的《什么是世界文學?》(What Is World Literature,2003)就把世界文學界定為一種文學生產、出版和流通的范疇,而不只是把這一術語用于價值評估的目的。他的另一本近著《如何閱讀世界文學》(How to Read World Literature,2009)中,更是通過具體的例證說明,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作品是如何通過翻譯旅行到世界各地進而成為世界文學的。[15]當然,世界文學這一術語也可用來評估文學作品的客觀影響范圍,這在某些方面倒是比較接近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意。因此,在佛克馬看來,在討論世界文學時,“往往會出現兩個重要的問題。其一是普遍主義與文化相對主義之間的困難關系。世界文學的概念預設了人類具有相同的資質和能力這一普遍的概念”。[16]因此,以一種國際公認的標準來評價不同的民族和語言所產生出的文學作品的價值就成了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在內的不少重要國際文學獎項所依循的原則。但是,正如全球化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的實現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與本土實踐的協調,人們對世界文學的理解和把握也不盡相同。考察各民族用不同語言寫作的文學作品也是如此,即使是用同一種語言表達的兩種不同的文學,例如英國文學和加拿大文學,其中的差別也是顯而易見的,因而一些英語文學研究者便在英美文學研究之外又創立了一門學科——國際英語文學研究(international English literature studies),他們關注的重點是那些用“小寫的英語”(english)或不同形式的英語(englishes)寫作的后殖民地文學。[17]這樣,在承認文學具有共同的美學價值的同時,也應當承認各民族/國別文學的相對性。因此,在對待具體作品時,不妨采用一種文化相對主義的態度來評價產生自不同民族和國家的文學。將上述兩種態度結合起來,我們就能得出較為公允的結論:一種世界性的文學正是通過不同的語言來表達的,因此世界文學也應該是一個復數的形式。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有兩種形式的世界文學:作為總體的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和具體的世界各國的文學(world literatures)。前者指評價文學所具有的世界性意義的最高水平的普遍準則,后者則指世界各國文學的不同表現和再現形式,包括翻譯和接受的形式。應該指出的是,世界文學概念的提出并進入中國,對中國的外國文學批評和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使我們能夠自覺地將中國的外國文學研究和批評置于一個與世界文學對話的語境之下,關于這一點,本書后面幾個章節還要詳細描述并討論。
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這個問題:為什么中國的外國文學批評和研究處于邊緣的狀態?因為我們的外國文學研究者和批評家的研究成果并未達到國際水平,同時也未能緊跟國際學術前沿理論的研究并且發出中國學者獨特的批評性聲音。再者,他們對國內的文學批評和研究也未產生較大的影響。因而隨著中國的綜合國力的提高,中國文化和文學的地位也會逐步攀升,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都掌握了一兩門外語并能閱讀外國文學原著,再加之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的有力資助和國外出版機構的青睞,將有越來越多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著述通過翻譯的中介走向世界,那么外國文學批評家和研究者的作用又體現在何處呢?這就促使我們一定要把我們的理論批評和研究置于一個廣闊的世界文學語境下,用一種國際標準來檢驗我們的理論建構和文學研究,這樣我們才能發揮我們的特長,使我們的扎實的理論建構和研究成果不僅能得到國際同行的承認,同時也能回過頭來給國內的文學批評和研究帶來域外的新風。由此看來,把外國文學批評置于一個世界文學的語境下是十分必要的。
最后再來談談本書的寫作原則。按照項目主持人的構想,本書并不是一般意義的文學學術史的梳理和研究,而是對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這七十年中國的外國文學理論批評所走過的道路以及所取得的成果的一次批評性篩選和記載。本書以史為縱軸,按照歷史上各個階段的劃分來討論該時段的具有影響和學術價值的外國文學批評理論思潮和批評著述。此外,本書在歷史的維度下以問題為導向,所討論的外國文學理論思潮一定是在中國的文學理論批評界產生廣泛影響并引起批評性論爭的理論思潮和由此而產生的具有重要影響的理論批評著述。有些并非出自外國文學學者之手筆,但其影響卻滲透到外國文學批評家和研究者的批評觀念和方法中,本書予以批評性討論。有些著述雖出自外國文學學者之手,但僅僅是一種教科書式的文學史編寫或一般意義的專題研究,并未在國內產生批評性的討論,本書基本不予以討論。再者,本書雖然花費一些篇幅介紹比較文學這門獨立的學科,但也僅限于描述和評論外國文學學者對它的貢獻,而不太涉及來自中國文學學科的學者對它的研究和批評性著述。當然,作為一部外國文學批評史的撰寫者,本書作者在參照國際權威的文學批評史的編寫方式的同時,著力向世界推出自己的批評大家,通過對這些批評大家的深入討論和評述凸顯他們的批評風格和理論建樹。最后,本書不同于國內所有已出版的文學批評史的一個特點就在于,對那些國內的外國文學批評家和研究者用外語撰寫并在國際學界產生反響的理論著述和論文也予以批評性關注,從而真正實現在一個世界文學和文論的大背景下討論中國的外國文學批評的目的。當然,這只是本書撰寫者的一個良好的愿望,能否實現這一目標還有待于國內外廣大讀者和研究者的評判。
[1] 陳眾議主編:《當代中國外國文學研究(1949—200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序言”,第1頁。
[2] 陳眾議主編:《當代中國外國文學研究(1949—200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序言”,第1頁。
[3] 這方面尤其可以參見陳厚誠、王寧主編《西方當代文學批評在中國》,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以及陳眾議主編的《當代中國外國文學研究(1949—2009)》,等等。
[4] 參見王寧《西方的漢學研究與中國人文學術的國際化》,《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
[5] 這方面尤其可參閱中國學者張江和美國學者米勒就文學意義及其理論闡釋問題的一組對話:“Exchange of Letters about Literary Theory Between Zhang Jiang and J.Hillis Miller”,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Vol.53,No.3 (2016),pp.567-610;以及王寧撰寫的導言:“Introduction:Toward a Substantial Chinese-Western Theoretical Dialogue”,pp.562-567.
[6] 梁啟超:《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新小說》第1卷第1期,1902年11月。
[7] 在此,我僅舉一個當代的例子。對于大多數中國作家來說,他們大都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更確切地說,是受到西方的翻譯文學,而不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中國當代先鋒派小說家之一——余華,曾經開誠布公地承認:“像我們這一代的作家開始寫作時,受影響最大的應該是翻譯小說,古典文學影響不大,現代文學則更小。我一直認為,對中國新漢語的建設和發展的貢獻首先應該歸功于那群翻譯家們,他們在漢語和外語之間尋找到一條中間道路……”參見《作家》1996年第3期,第6頁。這種言論與當年魯迅談他自己的小說創作時是多么相似!
[8] 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頁。
[9] 20世紀末以來,王寧受一些國際學術期刊主編的委托,在下面這十多家國際權威的SSCI或A&HCI國際英文期刊上主編了二十多個主題專輯:ARIEL,ISLE,Telos,Perspectives:Studies in Translatology,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Semiotica,Neohelicon,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Modern Fiction Studies,Narrative,European Review,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and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發表了幾十位中國學者和文學批評家的論文,在國際文學和文化理論界發出了中國學者和批評家的聲音,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10] Cf.David Damrosch,What Is World Literature?Princeton and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p.1.
[11] Cf.Douwe Fokkema,“World Literature”,in Encyclopedia of Globalization,edited by Roland Robertson and Jan Aart Scholte,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7,p.1290.
[12] 參見[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30頁。
[13] 在這方面,除了賽義德的“理論旅行”概念外,我們還可以參見J.Hillis Miller,New Starts:Performative Topographies in Literature and Criticism,Taipei:Academia Sinica,1993,“Foreword”,p.Ⅶ,and p.3.
[14] 尤其需要在此指出的是,中國文學理論家張江和美國文學理論家希利斯·米勒就文學閱讀、文學闡釋、文學經典以及解構式文學批評等問題進行的深度對話通過通信的形式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15] Cf.David Damrosch,How to Read World Literature,Oxford:Willey-Blackwell,2009,p.65.
[16] Douwe Fokkema,“World Literature”,in Encyclopedia of Globalization,p.1291.
[17] 確實,國際英語文學研究在近三十年里長足發展,一些重要的研究成果常以單篇論文的形式發表在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主辦的刊物《國際英語文學評論》(ARIEL:A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English Literature)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