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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我覺得,為沙垚這本書作序是一個儀式。

因為這本書和我一起見證了沙垚的學術成長,從一個完全沉浸于田野調查的學生,成長為一個努力貫通傳播政治經濟學和民族志的青年學者。

認識沙垚是在什么時候,我已經不記得了,應該是我某次在清華講學間。但第一次和他交流,卻讓我難忘。那是2013年8月,一個炎熱的午后,我在北京大學參加新聞史學會的青年論壇,茶歇處和他小坐,沒想到一下子聊了3個多小時,他豐富而生動的田野資料,敏捷的思維,躊躇滿志激情澎湃的學術信念都深深地打動了我。作為一個從政治經濟學角度一直關注中國“三農”問題的學者,當時我不斷追問,中國農民究竟有沒有文化?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直接關系以工農聯盟為主體的社會主義中國的文化合法性。沒想到,后來這竟成了本書的主要研究問題。可見他對學術的敏銳與敏感。甚至可以說,是這個問題把他從積累了9年的浩瀚而細碎的田野中拽出來,從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視野和高度,來重新梳理分析20世紀農民的歷史文化實踐。

從此之后,沙垚告訴我,他一直在尋求政治經濟學和民族志的交叉融合。他能有這樣的學術自覺,我既吃驚,又欣慰。轉型期中國的問題極為復雜,他走過上百個村莊,在其中幾個村莊駐點調研四五百天,有這樣的經歷,如果再加上政治經濟學的素養,一定會有所建樹。

我常常感慨,當下,在西方大學里訪學的中國博士生可能比在中國農村做田野研究的博士生更多。我并不是反對國內博士生到國外“聯合培養”,可是,我總覺得,學生到國外學習一年前后最好有一年的田野調研經驗。沙垚在出國之前已有多年的鄉村調研經驗,這是我從沒有碰到過的最理想的“聯合培養”的博士生。因為有共同的學術興趣,我毫無保留地與他分享我自己的學術觀點,包括自己的最新想法。大概是2014年初,沙垚到我所在的加拿大西蒙菲莎大學接受一年的“聯合培養”不久,就發給我一篇有關傳播政治經濟學的鄉村轉型的文章,讓我指點。觀點我完全贊同自不必說,我還驚喜地看到一條文獻,Political Economy and Ethnography:Transformations in an Indian Village(《政治經濟學和民族志:一個印度村莊的轉型》),作者是我的加拿大師兄Manjunath Pendakur(彭達庫)。這篇文章來自2007年我與他人合編出版的《傳播政治經濟學英文讀本》。這并不是一篇經常被引用的文章,而且作者也只是以他自己在印度的家鄉村莊為例,提供了一個研究設想,我把它入選文集,推薦給國內有志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學者,正是因為我認為這篇文章非常符合我自己的理論和方法論興趣,而且是英文傳播政治經濟學文獻中與中國最相關的一篇。他找到并且吃透這篇文章,在跨學科融合的嘗試中,能夠主動與學術脈絡續接,可見他的誠心與努力。

我給他打了一個很長的電話,表達我的欣喜之情。

2016年年底,我們在浙江縉云縣,我家鄉的一個民宿吃飯,他來給我敬酒,講了一個關于“打電話”的故事。他說,剛到溫哥華時,開通了39刀的電話包月套餐,可是整個月都沒有人給他打電話,兩個月后,他取消了套餐,換成了 pre-pay,就是預存話費,打一分鐘算一分鐘錢的電話業務,很貴,每分鐘0.4刀。沒想到一改完我就每周都給他打電話,每個電話都很長,最多時打100分鐘,每次都打到他欠費。他說,光是接我的電話,就花了500刀。

這個現在看來堪稱是一段學術佳話的故事,直到3年之后,他才講起。我聽得既開心又尷尬:我自己用的是每月付費的固定電話,哪里想到他那頭的狀況!我怪自己粗心,又怪他太有修養,不直接給我說明情況,要求我與他面談。用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視角把自己批判一番,這就是我們之間經濟條件的不平等和傳播資源分配的不平等呀!

在與他的許多交流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與他討論“政治與文化”的關系,大概就是他說的最長的那個電話了。他在一篇文章中表達了這樣的意思:要少談政治,多講文化多元主義。因為政治會讓人想到強權,而文化多元會讓人想到民主。我一看就很生氣,拿起電話就撥過去了。我跟他辨析了很多概念,比如“去政治化”“再政治化”“文化霸權”“文化本質主義”……我告訴他,政治不是他想的那樣,如果不談政治,如何應對不平等的社會權力結構,也就無法搞清楚新聞傳播是為了誰,文化是誰的文化。我問他,如果皮影戲完全變成五星級酒店的裝飾品,與鄉村、農民隔絕關系,你能接受嗎?他說堅決不能。

可喜的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我看見了他一步一步地轉變和成長,最先發表了倡導“傳播政治經濟學的鄉村轉向”文章,創造性地探討“鄉村文化傳播的內生性視角”,和“新中國農民文化主體性的生成機制”,以及提出“我們(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在一起”的傳播學研究范式等。

沙垚是一個非常有悟性且動筆很快的學者,而我又念念不忘推進有中國主體性的批判傳播學發展。所以,當沙垚又一次約見我談論文框架時,我覺得,我與他分享的自己有關通過關注城鄉關系重構中國傳播學的思想不應該只局限于他,而應該與其他沒有訪學機會的學者分享——我甚至說,既然他是公費訪學,那他來找我討論就應該有“公共性”。我這是為了拉他對我做一個學術訪談提供“理論”和道義合法性呢。沙垚欣然答應我的建議。2014年秋天,我倆一起完成了一個訪談,圍繞城鄉關系視角,在社會主義語境下重構中國傳播學。在《新聞記者》發表后,這篇訪談被中國人民大學報刊復印資料全文轉載,引起了一些學術反響。

現在回頭去看,這篇訪談是我“從全球到村莊”學術轉型的重要見證。早在2009年,我被中國傳媒大學聘為長江學者講座教授時,就把“文化、傳播與城鄉協調發展”當作自己的研究題目,認為這是自己回國進行學術創新的方向所在。然而,由于手頭還有其他未完成的項目,我一直沒有時間寫文章,系統地闡明我自己學術的城鄉關系轉向的理論動因。但是,正如我訪談中提到的,當我在溫哥華的華人報紙上看到家鄉的一位回鄉青年通過網絡相約自殺的故事,我將批判研究從“全球”落實到“地面”和“村莊”的學術沖動變得非常強烈,在2013年開始就回家鄉縉云籌辦縉云縣鄉村研究院,而與沙垚訪談成了我表達自己最新學術思想的最“短平快”的方式。某種程度上,沙垚這位有中國鄉村研究經驗的“聯合培養”博士生走向“全球”,與我這位來自村莊的“全球傳播政治經濟學加拿大國家特聘教授”(Canada Research Chair in Political Economy of Global Communication)回到中國村莊做研究,剛好形成了一個從“村莊到全球”、從“全球到村莊”的輪回。他豐富的鄉村調查經驗與我形成互補,也使他對我有關傳播與鄉村問題的分析有非常精準的把握,這篇訪談我們合作得非常愉快。

從加拿大回到縉云的村莊,沙垚一直和我在一起。他參加了第一屆和第二屆“河陽論壇”的籌辦,尤其是在我邀沙垚和其他幾位青年學者一起策劃2016年在我家鄉浙江縉云舉辦的“文化、傳播與全球南方”國際暑期班時,他給了很重要的建議,將學員們分成小組,由青年教師帶隊,圍繞一定的研究問題,到村莊去進行短期調研。

這個過程中,又有一段佳話。

沙垚是暑期班“地方戲曲”小組的組長,他帶著3個學生去胡源鄉上坪村尋訪人民公社時期的農村業余劇團。在那里他認識了一位退休鄉村教師胡大明。胡大明正在搜集縉云地區的戲臺楹聯,準備匯編成冊,沙垚主動為他寫了序。令人感動的一幕發生了。

2016年7月2日,我在他的朋友圈里讀道:“早上6點40分,胡大明來到我住的農家樂門口,他說一定要給我送別,因為一早沒有公交車,昨晚他特意住在離周村比較近的親戚家,今早徒步40分鐘來找我。他說要感謝我,我對上坪村婺劇老人的訪談給他補充了口述資料,也給了他靈感在村志中增加戲曲志,也要感謝我為他寫的那篇序《戲者意也》。我當時就哽咽了,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知識分子,可是他們那樣的謙虛,相比之下,我們是多么的羞愧。”

這個故事并沒有就此結束,2016年10月,第二屆河陽論壇的縉云文化專場,他又把胡大明請來交流新中國鄉村戲曲的情況。后來,沙垚和胡大明的忘年之交感動了胡源鄉和縣市的文化部門,年底胡大明被評為“麗水新鄉賢”。

這個故事打動了我,看得出沙垚對土地、對鄉村,以及生活在此地的人民是有感情的,而且他并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地對鄉村指手畫腳的知識分子,而是一種深度的“介入”,在城鄉關系分裂的年代,他能夠與農民群眾一起探索一種文化生產、文化自覺與文化重塑的路徑與可能性,踐行他自己提出的“我們在一起”的鄉村傳播學研究思路,殊為難得。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他對我的家鄉充滿感情,和縉云人民打成一片,讓我感動。2017年正月初五,年味還沒有散盡,他就來到縉云,調研民俗和地方戲曲,跟我和其他來縉云調研的青年學者一起去看山村春晚,可謂知行合一,也應了清華“行勝于言”的學風。而他那訓練有素的做田野筆記經驗和“當天事情當天做完”的良好工作習慣,更堪為年輕學者的模范。

在我嘗試讓全球傳播政治經濟學在村莊落地,并創新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新型學術模式的這幾年中,遇到沙垚,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一種緣分。我為自己能在學術道路上碰到這樣品學兼優的青年才俊而感到無比欣慰。

是為序。

趙月枝

2017年元宵節于浙江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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