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每一個組織和個體,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總需要安身立命的憑借,否則就會被社會逐漸淘汰。大學作為傳承近千年的組織,之所以能夠生存至今,它所憑借的究竟是什么?換句話說,國家和社會依靠大學什么,而能夠對大學不舍;大學能夠為國家和社會提供什么,而能夠不為所棄;大學在發展中積累了什么,能夠使自己具備與外界討價還價的生存能力。毫無疑問,資本是組織和個體競爭發展的產物,而資本多樣性為解釋競爭發展提供了一個別樣的視角。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認為:“除非人們引進資本的一切形式,而不只是考慮經濟理論認可的那一種形式,否則是不可能對社會界的結構和作用加以解釋的。”[1]布迪厄的觀點為我們解釋高校[2]的生存發展提供了一個理論思路。但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任何一個組織之所以能夠生存發展,一定要有一個不同于其他組織的核心使命所在。那么大學的核心使命是什么?換句話說,在多樣資本中,何種資本是大學安身立命之本?這是我們進行研究的動力所在。本書共分為八個部分。
第一章主要是論述高校學術資本的若干基本問題。這幾個基本問題主要包括高校學術資本的概念、性質、功用和積累,其中尤其重點分析了高校學術資本的概念,因為這是本書的基本邏輯起點。
1.概念。為了給出高校學術資本一個更為明確、更為客觀的概念界定,在對“資本”一詞的中西方詞源學分析的基礎上,通過多種視角對學術資本進行了內涵分析。從詞源學的視角來看,資本的多樣性在中西方的語境中都是被普遍認可的;從學術史的視角來看,學術資本的研究理路是沿著從個體學術資本到組織學術資本這一進程展開的,高深知識是研究者們對學術資本概念界定的核心要素;從知識程度的視角來看,相對于人力資本、智力資本而言,學術資本是大學內部最為核心、最為高端的那一部分;從基本性質的視角來看,相對于“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學術資本”是一個不含特殊情感或者價值傾向的中性詞,學術資本是眾多資本形式中的一種,與物質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等相對應。學術資本的道德約束性是區別于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的一個重要層面。綜合多視角分析,我們認為,所謂學術資本是指在特定學術場域內(高等院校或科研院所)的個人或組織,通過所擁有的稀缺性專門知識、技能等高深知識,逐步形成學術成就和聲望,以符合學術內在規律的道德標準為約束,通過商品的形式與外界(或在組織內部中)進行交換,進而實現價值增殖、提高自身存在和發展競爭力的學術資源總和。高校學術資本的概念,是建立在學術資本概念分析和澄明的基礎之上的。作為組織的大學,既是國家和社會中學術資本集結的重要場所,也是研究學術資本的一個主要對象。
2.性質。從高校學術資本的概念界定可以看出,這一資本形式具有資本的普遍性質,亦即“價值增殖性”,這與經典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是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所不同的是,經典馬克思主義對于資本的分析,是建立在對資產階級生產關系(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進行批判的基礎之上的,因此資本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本書對學術資本的分析,是建立在學術場域中高深知識的傳承、創造和交換的基礎之上的,因此資本的本質是能夠帶來價值增殖的學術資源的總和。整體來看,相對于企業知識資本而言,高校學術資本突出表現為“高深”性;相對于高校的其他資本形式,高校學術資本突出表現為“知識”性。高校學術資本除了具有價值增殖性之外,還具有艱深性、復雜性、歷史性、非均衡性、無形性和依附性等性質。
3.功用。作為從事高深學問的場所,大學運用其雄厚的學術資本與外界產生廣泛交換,不但可以獲得更多的資金來源,而且還能實現更大程度上的自治。如果學術資本缺失,高校就不可能積累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政治資本等,大學也就喪失了與外界討價還價的基本條件。學術資本是高校培養人才、發展科學、服務社會以及文化傳承與創新職能發揮的主要憑借,所謂“打鐵還需自身硬”“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果高校自身學術資本不足,就不可能建立廣泛的、高層次的教學科研聯盟。事物的雙重性意味著任何發展都擺脫不了自然辯證法的屬性。人類生活離不開水,但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高校學術資本在擁有諸多良性功用的同時,也具有負面效應。根據高校學術資本的雙重性,我們又可以將其劃分為本體學術資本(內生的、合理的)和衍生學術資本(外生的、不合理的)兩種類型。當大學內部的衍生學術資本超過并壓制本體學術資本時,必將面臨大學組織的衰落。譬如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時期的歐洲傳統大學,教師聘任不是基于學術水平,而是基于信仰或關系;師生之間不是基于知識傳授,而是以金錢來維系;大學不是致力于知識創新,而是對新知排斥或抨擊等,勢必要造成傳統大學的衰落甚至消亡。
4.積累。學術自由是高校學術資本積累的基本底線,道德規范是高校學術資本積累的內在訴求,法律制度是高校學術資本積累的外在保障,知識創新是高校學術資本積累的不竭動力,以上是高校學術資本積累的共性特征。此外,具體到大學發展的每一個歷史階段,在不同國家,高校學術資本積累的現實情況又各不相同。
第二章主要對高校多樣資本的基本類型、相互轉換及意義展開分析。20世紀90年代以來,世界范圍內的高等教育財政出現了共同危機,但是各國政府的回答基本相同,大學需要自力更生!作為公益性、非營利性的第三組織部門,高等學校完全依靠政府撥款運作的黃金歲月已成明日黃花。大學如果要憑借自己的力量,突破當下的經濟困境,就不能僅僅依靠經濟資本,還要關注自身的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和學術資本等多樣的資本形式。
高校多樣資本之間是可以相互轉換的,這種轉換嚴格來說就是一種社會博弈,它不同于轉盤賭博,有著不斷積累的過程。強調資本轉換中的“連貫積累”,就是要強調資本生產過程中的耗費時間性、精力性。任何一種資本形式的轉換和積累,不能寄希望于“一夜暴富”,也不能寄希望于“天上掉餡餅”。一定意義上,資本轉換中的價值增殖性,是一切資本積累和轉換最為原始的基本動力。但是,任何資本的積累轉換都需要耗散一定的成本,成本本身就是商品價值的一個組成部分。在資本積累和轉換中,不應完全注重經濟價值而忽略了其他價值,同時又不能不關注經濟價值。當多元價值面臨沖突時,大學就應當認真考量究竟何種價值更為重要。如果大學在資本積累轉換中,一味向“錢”看,那么就有可能造成學術資本缺失或者是負面學術資本增多,進而直接影響到大學的外部學術聲望以及學術自由空間等。
大學資本的轉換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從轉換的內容來看,可以分為經濟轉換和社會轉換;從轉換是否需要中介來看,可以分為直接轉換和間接轉換;從轉換的手段來看,可以分為強制轉換和誘致轉換;從轉換的范圍來看,可以分為內部轉換和外部轉換。無論是大學內部的資本轉換,還是大學與外部的資本轉換,都是要受到正式制度(法律法規等)和非正式制度(道德規范、習俗慣例等)約束的。正是由于資本形式之間的轉換,大學才變得生機勃勃,才能夠豐富多彩,才能夠歷經千年而歷久彌新、歷久彌堅!
強調大學資本的多樣性,就是強調大學學術資本在多樣性中的基礎性,大學不能為了追求物質利益最大化,而動搖了學術資本的根基;強調大學資本的多樣性,就是強調大學學術資本在外部交換中的長期性,大學不能為了追求眼前利益,而放棄關乎生死存亡的使命;強調大學資本的多樣性,就是強調大學要始終警惕學術資本主義泛濫,積極培育大學多樣資本的土壤,不為物欲橫流所淹沒。
第三章是從學術資本到學術資本化的視角分析中世紀大學之興衰。如果說前兩章是基于高校學術資本的原理分析,那么從第三章起,我們將研究聚焦于大學的歷史發展。換言之,就是將高校學術資本放置到歷史長河之中,通過高校組織的興衰探尋學術資本發展的基本規律。毫無疑問,以高深知識為業進而催生出來的中世紀大學,無疑是進行這一歷史分析的邏輯起點。
從歷史發展的視角來看,高深知識作為商品是中世紀大學產生的一個重要條件。盡管大學產生之初,教會曾三令五申反對知識作為商品,但是伴隨民眾對教育的不斷需求,世俗化學校的不斷產生,教會在資助教師薪俸力不能逮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知識作為商品的合法性。當然,可以作為商品的知識,已經不再是以《圣經》為內容的單一性信仰知識,而是具有同時代的復雜性、綜合性的高深知識;大學在傳統知識和外來知識的基礎上,不斷進行闡釋和創新,建立了以文學、法學、神學和醫學等邊界相對清晰、層次分明的學科知識體系,為“黑暗的中世紀”點燃了知識之光。盡管教會、王權等對知識強勢介入,但是大學學者仍然堅守著知識的道德底線,堅持知識發展的理性捍衛,從而形成了“教權”“王權”“學權”三足鼎立的狀態,為中世紀大學贏得了諸多特權,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學術自由和大學自治,為大學發展創造了良好的外部生存環境。
作為從事知識教學的行會組織,中世紀大學與其他商業性質的行會運營具有高度相似性。大學之所以能夠不斷發展,主要是依靠自身的學術資本,與外部利益相關者進行利益交換,從而不斷積累自身的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政治資本等。換言之,沒有學術資本,中世紀大學不可能獲得生存發展所必需的經濟資本;沒有學術資本,中世紀大學內部不可能構建為一個整體,也不可能獲得外部廣泛的社會網絡關系;沒有學術資本,中世紀大學不可能獲得教皇、皇帝、王權等授予的諸多特權,大學政治資本的積累也無異于緣木求魚。但是,學術是一種資本,絕對不應該學術資本化;學術是一種商品,絕對不應該學術商品化。當高深知識被物質金錢所蒙蔽,當高深知識被利益關系所隱蔽,當高深知識被政治權力所遮蔽,當高深知識與道德操守相分離,遭受損失的,最終是大學自身。真理向前邁進一步,往往就會演變為謬誤。當知識的商品性超出一定的范圍和限度,演變為學術資本化甚至是學術資本主義的時候,大學自身的知識根基就會發生動搖,這種演變就可能成為大學發展的一種災難。中世紀大學后期,歐洲傳統大學的不斷衰落,就是這種災難的歷史注腳。
第四章主要論述學術資本視角下19世紀德國大學之崛起。相對于意大利、法國、英國等歐洲其他國家的大學,德國大學的產生不但要晚了兩個多世紀,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發展緩慢。當高等教育發展的車輪進入19世紀初期,德國大學迅速崛起,并占領世界高等教育之巔長達一個世紀之久。無論是研究世界大學發達史,還是探尋研究型大學起源,19世紀德國大學都是繞不開的重要節點。關于德國大學崛起的原因,學者們站在不同的研究立場給出了多樣解讀。但是,作為從事高深知識的機構,大學的崛起應該主要表現在高深知識和學術聲望的繁榮和隆盛。大學之間的競爭,歸根結底是學術之間的競爭,學術資本的多寡決定著大學在競爭中的序列。
反思19世紀德國大學所走過的學術資本積累歷程,不難看出,政府支持是大學學術資本生成的外部保障,更為關鍵的是,政府并沒有因為對大學撥付巨額經費,而將其視作自己掌控、可以隨意介入的附屬機構。相反,無論從大學的內部運營,還是從大學的外部管理來看,政府都賦予了大學組織充分的自由和自治。這與同樣是政府管理體制下的法國大學相比,形成了鮮明對照。相對于英國政府對牛津、劍橋學術發展的過度放任,法國政府對于大學學術發展的過于牽制,德國大學的學術自由有效地做到了自由與責任的完美結合,成為大學學術資本積累的源頭活水。教授治校是學術自由的自然延伸,也是學術自由的具體體現。德國大學講座教授制度,一方面給予教授充分的學術自由,另一方面融入編外講師制度,從而有效避免學術“小幫派”的形成,成為德國大學學術資本發展的組織保障。
教學和研究相結合,通過研究促進教學,是19世紀德國大學為后世大學保留下來的一份寶貴的制度遺產。沒有研究的教學,無疑又回歸到中世紀大學時期的照本宣科(Reading);缺少創新的教師,很難能夠培養出具有創新意識的學生。同樣,沒有教學的研究,僅僅是專門研究機構的事情,既缺乏學生與教師之間思想上的碰撞,也很難存在多學科人員之間的交流,這樣的人員只能稱之為研究員,這樣的機構也不能稱之為大學。康德之后,追求“純粹知識”一直成為德國學者追隨的重要信條,即使是合乎應用型的工科大學的創辦及運行,也是在理性范圍內的適度拓展。換言之,工科大學在腳踏實地的同時,也沒有忘記仰望星空。這樣的學術發展才有別于低層次的技術培訓,才有別于沉陷于世俗的蠅營狗茍,才能夠走向長遠并不斷達致無限。學術聲望的形成因素復雜多樣,但是不斷探索星空,不斷將知識推陳出新,時刻堅守著心中的道德自律,無疑是非常重要的條件。這也是19世紀德國大學能夠創造出諸多輝煌,能夠吸引世界范圍的學子負笈求學的重要動因。
第五章主要是從學術資本的視角來分析德國大學之滑落。在國內學術界,談及德國大學,大都聚焦于19世紀德國大學的崛起,鮮有論及德國大學是如何從輝煌走向衰落的,即使有也往往將歷史的拐點定位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1914年或者是希特勒上臺后至二戰結束這段時間。這樣的分析有其合理之處,但德國大學的衰落并不能全部歸咎于戰爭。無論是19世紀初期的德國,還是兩次世界大戰中的美國,一定意義上正是戰爭的刺激,使本國的高等教育不斷走向巔峰。從學術資本的視角來看,如果把德國大學的輝煌界定在從1810年柏林大學成立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百余年時間,那么德國大學的滑落起點恰恰是在“鐵血宰相”俾斯麥執政之后,尤其是在1870年至1871年普法戰爭勝利、德意志帝國崛起之時。德國學者塞巴斯蒂安·哈夫納(Sebastian Haffner)認為:“俾斯麥的最高勝利已經暗藏著失敗的根源,德意志帝國的覆亡已隨著建國而萌芽。”[3]如果把德國大學的百年輝煌歷程比喻成一個向下開口拋物線,那么俾斯麥時期就可以看作拋物線的頂點,1810年柏林大學的創辦和第一次世界大戰則可以被視作拋物線的兩端,待到希特勒執政時期,德國大學則繼續滑入深淵。
國家支持、學術自由、教授治校是19世紀初以柏林大學成立為標志的德國高等教育發展的基本特色,也是德國作為歐洲大學之林中產生大學較晚的后發國家,一躍成為歐洲高等教育強國并蜚聲世界的重要原因。但是這三種基本特色中的至少兩種,亦即學術自由和教授治校,在俾斯麥建立德意志帝國后便遭遇嚴重危機,往日學術自由之風不再,教授治校被官僚體制所替代。盡管從1870年之后,德國大學撥款的數額不斷增加,但是伴隨入學人數的不斷擴張,大學經費的相對數量不但沒有增加,反而不斷減少。與德國政府對大學撥款絕對數量的不斷減少相對應的,是美國在1862年頒布了《莫里爾法案》,聯邦政府開始意識到大學在社會發展中的角色,并為大學發展注入資金,一批贈地學院在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共同呵護下產生并茁壯成長。從此,高等教育的天平開始向美國傾斜。數以萬計的美國人在19世紀來到德國,把德國大學發展科學的精髓帶到本土并進行創新性改造,從而使美國高等教育逐漸代替德國高等教育,走向世界高等教育之巔。
到了希特勒時期,大學完全歸由政府管理的弊端逐漸暴露無遺。長時間在政府溫室中生存的大學組織,一遇到外部社會的狂風暴雨便花落樹折。因納粹政府的種族歧視,德國不但流失了世界上最優秀的學者,而且也喪失了世界上最優秀的學科。無論是學者還是學科,都是學術資本依存的重要主體和平臺。一定程度上,美國高等教育正是吸納了德國流失學者和學科的多數,才能夠迅速代替德國成為世界高等教育的重心。但是,美國代替德國高等教育強國地位的原因,遠遠不止這些。僅就大學與國家的關系而言,德國就明顯處于劣勢。德國政府高壓政策與資助減少,與美國政府寬松環境與資助增加,在19世紀70年代以后形成了鮮明對比。除此之外,美國大學還擁有無數富可敵國的私人財團提供資助,這都是德國大學所不具備的。
講座教授制曾經使德國大學走向輝煌,然而,正是這種制度安排成為俾斯麥之后大學學科發展的桎梏。講座教授權力的高度膨脹,壓制了底層學科分化的活力。每個講座教授都要配備一套人員設施,也使得政府無力支持學科的無限分化與整合。每個習明納和研究所在講座教授的帶領下,逐漸形成大學內部的一個個壁壘,不利于文理交叉,也不利于學科融合。相反,19世紀來到德國學習的美國人,把哲學博士、學術至上等理念帶回,把習明納的研究方法帶回,但是他們并沒有照搬以講座教授為統領的校內組織設置,而是在學院下面設立學系。民主、平等的學系為美國大學的學科分化和整合提供了重要平臺。此外,盡管美國把哲學博士帶入本土,但是在大學內部并沒有形成一個以哲學為統攝的學科發展勢態。科學代替哲學成為美國大學高深知識發展的學科坐標,也正是基于此,美國大學的學科才能夠突破哲學的藩籬,設立了一系列以職業應用為導向的專業博士。在德國大學堅持哲學博士獨大之時,專業博士開始與哲學博士共同成為美國大學發展的車之兩輪、鳥之兩翼。
俾斯麥之后的德國大學漸漸失去了競爭的氛圍。往日,編外講師通過收取講課費謀生,他們可以在教學中與講座教授站在一個平臺上進行競爭。但是,伴隨大學講座教授的權威逐漸強勢,伴隨講座教授職位的相對數量越來越少,編外講師的職位越來越多,講座教授和編外講師的公平競爭已成過往云煙,講座教授逐漸成為坐享政府高薪、日益慵懶的食利者,編外講師則成為生活無依無靠、前途慘淡的打工仔,終身能否晉升講座教授全靠碰運氣。編外講師競爭教授職位,猶如賭徒般激烈且充滿不確定性。在這種生態下,學術走向滑落實屬必然。19世紀后半期,德國大學入學人數不斷攀升,然而與這種趨勢相悖的是,大學越來越排斥窮人,更為嚴重的是,希特勒時期,種族成為學生進入大學不可逾越的障礙。學生是大學教師未來之補充,而且是大學學術增長的生命力,以貧富和種族將其排除在外,無異于大學自斷后路。與俾斯麥、希特勒等政府的政策相反,美國聯邦政府和州政府不但對貧窮子女進入大學提供資助,而且對少數族裔的子女予以傾斜。兩國學術發展后勁判若云泥,高等教育中心地位發生轉移也就不難理解了。
第六章主要論述了20世紀70年代以后,從學術資本到學術資本主義的發展狀況。在這一章是以美國高校為中心進行展開的,因為選擇美國高校可以對學術資本形成一個連貫性、系統性認識。在前幾章論述中,我們先后選擇了中世紀大學、德國大學進行研究。如果按照大學職能演進的先后順序來劃分,中世紀大學聚焦于培養人才,德國大學則是以發展科學為鵠的,美國大學開拓了大學服務社會的第三種職能,因此在對中世紀大學和德國大學進行研究之后,分析美國大學的學術資本發展,會使本書形成“中世紀大學(培養人才)→德國大學(發展科學)→美國大學(服務社會)”的演進理路來層層推進,這樣更容易把握學術資本與大學發展的基本規律。此外,無論是從學術資本主義的理論產生還是從實踐發展來看,選擇美國高校都更加具有代表性意義。當然,選擇以美國高校為中心并不排斥對其他國家高等教育的發展分析,因為從學術資本演變到學術資本主義,絕不是美國高校的獨特現象。一定程度上,學術資本主義的表現已經融入全球大學的發展之中。
整體來看,學術資本主義的產生是政治、市場、文化、教育等力量的外部裹挾,以及高校、管理者、師生等力量的自我驅動的聯合作用的結果。20世紀70年代以后,美國高校學術資本主義表現在高等教育系統內部的方方面面。首先,從學術資本到學術資本主義表現在大學的理念層面。伴隨市場化、商業化對美國大學的侵襲,指導大學發展的理念開始逐步轉向,營利性高等教育機構的滋生和盛行,更是完全顛覆了傳統大學觀的認知。其次,從學術資本到學術資本主義表現在大學職能層面。培養人才的目的越來越趨于功利性,大學為了生存不得不將教室塞滿并不斷提高學費;發展科學已經漸漸遠離“純粹知識”的探究,殺雞取卵式的科研產出不斷被物質利益所誘惑;服務社會也已經跨越州的、國家的邊界,不斷向商業集團擴展,在義利之間,舍義取利、追名逐利者使知識殿堂內充滿銅臭。最后,從學術資本到學術資本主義表現在大學管理層面。大學組織自上而下漸漸形成一種公司化的管理模式,校長不再是大學學術的象征而成為企業組織的CEO,類似于企業組織的公關部、人力資源部、戰略規劃部組織結構等在高校內部相繼產生,教師由大學的主人演變為受聘的雇員,學生由大學的主體演變為付費買單的顧客。
學術者,天下之公器也。大學作為從事高深知識的專門機構,承擔著人類知識的傳承與創新,肩負著民族、國家乃至全人類的文明與進步。無論社會如何風云變幻,無論前途有幾多艱險,高校都不能跟隨市場大潮而隨波逐流,否則,大學將會在物欲橫流中迷失自我,失去社會良心的責任擔當,不再是人們心中的學術殿堂。知識除了商業價值,還有更加可貴的文化價值,正是因為知識具有文化價值,人類才能夠不斷走向文明。另外,此時看似不具備商業價值的知識,不見得永遠不具備商業價值,等到人類認識到知識的經濟價值時,再回頭尋找這些知識,會發現它們已經成為無人能識的“絕學”。因此,回歸學術是大學充分發揮其職能的應有之義,唯有堅持學術,大學才能夠真正履行好培養人才、發展科學、服務社會的重任。倡導大學回歸學術就是要倡導回歸一種超越名利的學術,倡導大學回歸學術就是要倡導回歸一種求真求善的學術,倡導大學回歸學術就是要倡導回歸一種不忘初心的學術。
社會上任何一個組織,都會根據其不同性質而擁有一個最為主要的資本形式,譬如一個企業最為主要的資本形式應當是經濟資本,一個中介最為主要的資本形式應當是社會資本,一個文化團體最為主要的資本形式應當是文化資本,一個政黨最為主要的資本形式應當是政治資本,等等。強調主要資本形式,就是要強調任何一個組織都不能夠忘記本真,否則必然會引起組織的變異。事實上,在中文語境中,許多中性甚至褒義的概念,如果加上“主義”二字,概念內涵就會發生質性的變異,譬如形式與形式主義,理想與理想主義,經驗與經驗主義,自由與自由主義,等等。因此,對于學術資本主義,我們提出要超越主義,回歸學術。對現代大學而言,回歸學術與超越主義是一對相伴而生的行動,大學在張揚學術資本,規避學術資本主義的道路上,需要國家、大學和學者共同承擔起各自的責任。無論是大學還是教師,如果不能回歸學術、超越主義,那么最終傷害的必然是自身。
第七章主要論述了20世紀70年代以后,從學術資本到創業型大學的發展狀況。創業型大學所強調的創業,是在政府不能夠完全承擔其發展運營經費的情況下,或者是大學主動地為了更好地實現自治,而采取的通過自身能力贏得發展資源的一種行動趨勢。簡言之,這種行動趨勢,就是大學從依附走向自主。
早期大學的綜合特點是,大學發展來自于學費、教會、慈善捐贈或(和)國家支持,不需要與產業發生直接聯系,外界應當給予支持是大學在發展中天經地義的想法。在這種生存狀態下,大學學術資本表現出高度的依附性,要么完全依靠學費,譬如中世紀早期的原生型大學;要么主要依靠教會支持,譬如歐美某些教會大學、中國近代教會大學等;要么主要依靠慈善捐贈,如早期的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和初創時的芝加哥大學等;要么主要依靠政府資助,譬如19世紀以后的德國大學、法國大學等。從世界范圍來看,20世紀70年代是教育經費危機開始的起點,也是各個國家對教育撥款由增長走向滑落的拐點。在政府無力全部承擔大學發展運營經費的情況下,市場的力量強勢介入。一般來說,大學走向市場也就意味著兩條道路,一條是走向學術資本主義,一條是走向創業型大學。前者為了金錢可以犧牲自己的靈魂,后者為了爭取發展資金不得不自主圖強。
知識轉化是創業型大學運作的基本途徑,這種途徑又可以劃分為英國以教學為主的學術資本轉化,以及美國以研究為主的學術資本轉化。與依賴于政府或其他慈善組織的傳統大學相比,創業型大學最為突出的一個特點是追求自主創業,這是未來大學尋求自治之路、堅守學術自由的根本保障;與鳳凰城大學等私立營利性大學相比,創業型大學最為突出的一個特點是避免商業化的侵蝕,大學通過高深知識的外部交換來爭取發展資源,但是從交換到商業化有著鮮明的界限;創業型大學與傳統大學共有的一個特點是,大學始終堅守旨在發展學術的傳統,不因外界的物欲橫流而陷入迷茫,也不因利益關系的引誘而放棄組織的特性。
從未來發展看,多元共濟是大學學術資本的理想態勢,責任擔當是大學學術資本的基本底線。創業型大學的一個核心依靠是將知識作為資本,從而增強自身對外部討價還價的能力,不斷拓展自己發展的外圍空間。但是,知識作為資本,絕不是建立在取代科學無私性的基礎之上的。知識作為資本其最終目的是使公益性知識能夠健康發展。將知識轉化為資本的創業型大學也需要這種精神氣質。伴隨學術資本主義現象在美國大學內部的不斷滋生,美國高等教育群體開始在內部發生漸漸質變。我們尚且不能夠預言,這是否預示著美國高等教育強國的地位將發生轉移,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國高等教育強國地位一定會受到重要威脅。站在21世紀初期的歷史起點上,在我們國家宣布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歷史機遇時期,在黨和國家決心建設“雙一流”的重要歷史節點,在國家莊嚴承諾將承擔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的全部建設經費之時,在各個省政府不斷推出加大省屬院校投資力度之時,我們國家的高等教育發展迎來了一個新的契機。大學組織的國家隊和省隊共同發力,呈現出大學建設中的百花齊放、百舸爭流之勢。此時,我們的大學不應當享受著國家和政府的資助,而喪失了憂患意識,更應該時刻警醒自己,不斷在科學發展和人才培養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更應該不斷增強自身發展的主動性、機靈性,早日形成一個自力更生的大學群體,一個多元資助的大學群體,一個創業型的大學群體!
第八章是以學術資本為中心論述中國新時代一流大學和高等教育強國建設。新時代一流大學,既是一個時間概念,也是一個空間概念,但歸根結底是一個比較概念,是放置在世界大學之林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大學競爭力的體現。資本無疑是大學間競爭博弈的基本條件和憑借。高校社會資本、學術資本等概念提出后,為分析新時代一流大學的建設與發展提供了新的視角。我們之所以聚焦于高校多樣資本的研究,主要是期望能夠對我們國家的高等教育發展,尤其是“雙一流”建設有所啟迪。
我們國家高等教育強國的建設目標應當以學術資本為中心。基于高深知識的學術成就和學術聲望的競爭,既是大學競爭的核心元素,也是高等教育競爭的核心元素。當大學的學術創新思想趨于泯滅,當大學掌握的高深知識趨于陳舊或者不再稀缺,大學的學術聲望必然滑落,大學在競爭中也就處于劣勢。我們國家的學術發展理念應當是建立在規避學術資本化的基礎之上。回顧世界高等教育發展史,不難看出,學術資本伴隨大學之興起,學術資本化伴隨大學之衰落的普遍規律。作為后發外生型的中國大學,更應當在借鑒他國高等教育成功經驗的基礎上,時刻警醒他者失敗的前車之鑒!總之,高等教育強國之路沒有現成的模式可以移植,這對于建設特色高等教育強國、辦好社會主義大學的中國來說更是如此。但是,借鑒德國、美國的高等教育強國之路,不難看出,兩者都是在充分吸收強者經驗的基礎上,積極融入本土文化,形成獨特學術發展理念,而后迅速崛起的。為此,我們提出用文化來統攝學術發展的思路。
中國大學和學術的精神文化,需要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中國大學作為西學東漸、模式移植的產物,先后從制度、行為和器物等層面,學習了日本、法國、德國、美國、蘇聯等多國高等教育的模式。時至今日,應當說已經形成了較為完備的組織架構。但是,獨特的大學文化和學術精神還遠未形成。中國學術之發展,亟須樹立“修齊治平”的家國情懷,亟須樹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道義擔當。通過這些精神文化引領和滋養,學術才有可能面對全球化、市場化的浪潮沖擊,中國大學才有可能規避學術資本主義的侵蝕。
中國大學和學術的精神文化,更需要緊跟中國文化發展的時代步伐。由中國共產黨開創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體系,是中國大學和學術發展的不竭動力。黨的十九大報告所確定的,舉什么旗、走什么路、以什么樣的精神狀態、擔負什么樣的歷史使命、實現什么樣的奮斗目標,不但是全黨、全國人民共同的行動綱領,更是扎根于中國大地的高等教育發展的行動指南。學術只有不忘記人類福祉,國家富強,才能夠砥礪前行,永不懈怠;學術只有解放思想,激發活力,才能創新發展,創造轉化;學術只有堅持價值信仰,恪守道德規范,才能抵制外界侵蝕,不迷失自我。唯有此,學術才能夠不為物欲橫流所淹沒,中國高等教育基業才能夠由大變強!
[1] [法]皮埃爾·布迪厄:《資本的形式》,載薛曉源等《全球化與文化資本》,武錫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
[2] 一般來說,高校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一個概念,在西方語境中沒有單獨表示高校的詞匯。當然,在明治維新時期,日本也曾出現“高等學校”的表述,但是此“高等學校”是指層次上低于帝國大學的“低度大學”。換言之,在當時的日語語境中,“高等學校”特指“專門學校群”,是不包括“大學”的。我們經常把高校翻譯成“Universities and Colleges”,現在西方文獻中也將高等教育機構稱作“Universities and Colleges”。事實上,“Universities”與“Colleges”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Universities一詞直接來源于中世紀知識行會的拉丁文“Universitas”,在當下往往表示具有較高學位授予權的學術機構,在美國它至少應當是具有碩士學位授予權的大學,在英國,要想獲得universities的地位,必須經過皇家委任狀或者政府立法部門的認可;而college的含義則更為廣泛,在中世紀時期,最初它僅僅是一個慈善資助學生住宿的地方。現在來看,college既可以指代低于大學的獨立的高等教育機構,譬如美國的社區學院(community college),也可以與School、Institute、Department等詞匯相當,指代大學內部的一個二級單位。事實上,我們認為要描述一個高等教育機構,用“高校”一詞會更能體現學術研究中的中國特色,也能夠更好地涵蓋西語語境中的不同組織機構類別,譬如University、College、Institute等。同時,也避免著作名稱出現“大學學術資本論”用詞上的重復和拗口。因此,在本書論述中,“高校”與大學是可以通約的。
[3] [德]塞巴斯蒂安·哈夫納:《從俾斯麥到希特勒》,周全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