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校學術資本的若干基本問題
第一節 高校學術資本的概念
一 引言
美國經濟學家薩繆爾森(Paul A.Samuelson)認為:“資本一詞通常被用來表示一般的資本品,它是另一種不同的生產要素。資本品和初級生產要素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是一種投入,同時又是經濟社會的一種產出。”[1]可以看出,薩繆爾森對“資本”的界定僅限于有形之物,但他指出了“資本”的根本屬性——能夠帶來價值增殖。事實上,能為價值帶來增殖的不僅限于物質資本。20世紀60年代,舒爾茨和貝克爾把人力資本引入經濟學分析,認為社會擁有的受過教育和訓練的健康工人決定了傳統生產要素的利用率。自此,資本開始沖破傳統束縛向廣義擴展,文化資本、社會資本、政治資本、語言資本等資本形式,相繼引起理論研究者和實踐探索者的關注。
秘魯學者赫爾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認為:“要揭開資本的神秘面紗,我們必須了解‘資本’一詞最初的潛在含義。最早在中世紀的拉丁文中,‘資本’這個詞似乎指的是牛或其他家畜。家畜一直是額外財富的重要來源。圈養家畜的成本十分低廉;家畜可以活動,能夠從有危險的地方轉移開,并且容易計算數量。但最重要的是,家畜能夠通過把價值較低的物質轉化成一批價值較高的產品(包括牛奶、皮革、羊毛、肉和燃料),來調動其他行業,進而創造出剩余價值。家畜還可以繁殖。這樣,‘資本’這個詞開始同時具有兩個含義——表示資產(家畜)的物質存在和它們創造剩余價值的潛能。”[2]分析索托關于資本起源的研究,可以看出,物質存在是資本的載體,能夠創造剩余價值的潛能則是資本的神秘之源。換言之,不具有創造剩余價值潛能的物質存在,不屬于資本的范疇,然而創造剩余價值的潛能要通過實實在在的物質存在表現出來。按照法國經濟學家薩伊的說法,“資本不在于這種或那種貨物或物質,而在于價值”[3]。眾所皆知,價值是無形的,而潛能也是無形的,因此歸根結底,資本的實質是一種無形的客觀存在。它所依附的載體既可以是有形的物品,也可以是無形的網絡關系、知識、聲望、權力等。這給我們提出資本的多樣性,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在漢語語境中,資本除了馬克思所提出的經濟學術語的解釋(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之外,還具有以下含義:①經營工商業的本錢。譬如,宋代何薳在《春渚紀聞·蘇劉互謔》中提到:“吾之鄰人,有一子稍長,因使之代掌小解。不逾歲,偶誤質盜物,資本耗折殆盡”;②從事工作的條件。譬如,徐特立在《韜奮的事業與精神》中提到:“他在一年中收到讀者兩萬多封信,其反映的社會情況和政治情況給他以最豐富的具體材料,經過分析就成了他指導群眾的資本或科學”;③指牟取利益的憑借。魏巍在《東方》第四部第十五章提到,“我看人活一輩子,不能像小家雀似地,給自己造一個小窩窩就算了事;更不是積累點資本,好爬上去出人頭地”;④猶言守本分。《醒世姻緣》第四一回中提到:“媒婆來往提說,這魏才因侯小槐為人資本,家事也好,主意定了許他。”黃肅秋校注:“資本,這里作篤實、樸厚、誠懇解”等。[4]深入分析這些解釋,不難看出,馬克思關于資本的論述,亦即能夠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與索托、薩伊等人的論述,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都強調資本是一種(無形的)價值。資本作為“經營工商業的本錢”,只是資本的一種貨物化的表現形式,就《漢語大詞典》所提供的例證來看,由于偶然錯把別人偷來的贓物作為抵押,導致店鋪的資本全部虧損耗盡。資本作為“從事工作的條件”,其涵蓋更為廣泛,資本的實質是關于社會情況和政治情況的知識信息,而非其載體的兩萬多封信件;資本作為“牟取利益的憑借”,同樣涵蓋廣泛,這里的資本既可以是物質的,也可以是人力的、智力的、權力的、關系的,等等,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此資本明顯帶有貶義成分,積累資本的主要目的在于“爬上去出人頭地”,應當說,這與作者的身份和當時的創作環境密切相關,作者魏巍是著名的無產階級作家,其描寫抗美援朝的長篇小說《東方》出版于特定的歷史時代(1978年);從資本作為“猶言守本分”這一解釋來看,資本一詞則完全是褒義的了。因此,拋開感情色彩,站在更為客觀中立的立場來看,資本的多樣性在漢語語境中是被普遍認可的。
如果承認資本具有多樣性這一命題,那么不同的個體和組織應當具有以一個資本類型為主的狀態。換句話說,盡管資本的類型多種多樣,但是某一資本類型會成為某一個體或組織的主要資本,并以此來對外討價還價。譬如從個體層面而言,企業家的主要資本類型應當是物質資本,政治家的主要資本類型應當是政治資本,社交家的主要資本類型應當是社會資本等;從組織層面而言,工廠企業的主要資本類型應當是物質資本,政黨組織的主要資本類型應當是政治資本,中介組織的主要資本類型應當是社會資本等。如果說上述命題能夠成立,那么無論是學者教授,還是大學組織,其主要資本類型應當是學術資本。事實上,早在中世紀時期,大學與外界討價還價的主要砝碼,既非富可敵國的物質資源,也非外部獲得的政治權力,而是對當時宗教信仰(神學)、市民需求(文科、法學、醫學)等起著重要作用的學術資源。
學術資本對于大學如此重要,以至于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和社會學系知名教授、英國劍橋大學彼得學院院士、著名社會學家愛德華·希爾斯認為:“大學的存在依賴于維持其學術資本。”[5]事實上,早在1979年,布迪厄在其專著《區隔:趣味判斷的社會批判》中便提到了“學術資本”的概念,并指出:“學術資本是由家庭文化傳遞和學校文化傳遞聯合作用的必然產品,其生產能力依賴于從家庭中直接繼承的文化資本總量,其測量依賴于接受學校教育的年限。”[6]布迪厄之后,學術資本很快被法國、美國、澳大利亞、瑞典等國的學者所研究。21世紀初,伴隨“學術資本主義”概念的引入,學術資本作為研究對象也已經進入了中國學者的研究視野。[7]但是,綜觀國內外相關研究成果,對于“學術資本”這一概念的內涵分析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此亟須要從學理層面對其正本清源。
我們擬從以下視角展開對學術資本的概念分析:首先,基于學術史的研究視角,分析不同學者對于學術資本的相關研究和界定,試圖尋找出不同研究者對這一概念理解的基本共性;其次,比較人力資本、智力資本和學術資本這三個相近概念,從包含范圍和知識程度不同的角度進行研究分析;再次,比較學術資本、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這三個概念,試圖從價值取向不同的視角將三者區分開來;最后,綜合多視角的比較分析,得出學術資本和高校學術資本的內涵與外延。
二 基于學術史的概念分析:個體學術資本與組織學術資本
如果從學術史的視角來分析學術資本的研究理路,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出,學者們最早關注的是個體學術資本的研究,而后又逐步延伸到組織學術資本的研究。
(一)關于個體學術資本的相關研究
從布迪厄最早關于學術資本的界定中不難看出,他主要是從個體層面對學術資本這一概念展開分析的。盡管說后來的學者沿著布迪厄的思路繼續進行深入研究,但是由于視角不同、理解各異,因此對于學術資本概念的界定也有較大不同。事實上,即使布迪厄本人在其后續研究中,對學術資本概念也進行了不同解讀。譬如布迪厄對芝加哥大學博士研究生在“布迪厄研討班”(1987至1988學年的整個冬季的時間)上所提出的問題做出回應時認為:“所謂學術資本,就是指與那些控制著各種再生產手段的權力相聯系的資本。”[8]可見,布迪厄此處的學術資本概念,已經突破了先前家庭和學校的界限,包括與控制各種教育再生產手段的權力相聯系的諸多內容。
英國學者馬修·艾迪從學生個體尤其是從研究生個體的角度,對學術資本展開研究。他認為學術資本是研究生謀取社會職位的一個基本條件。研究生可以將他們的研究興趣轉化為三種類型的學術資本:出版物,教學經驗和一個可行的、志同道合的學者網絡關系。[9]從艾迪關于學術資本的外延界定,可以看出研究學術成果(出版物)、教學水平(教學經驗)是學術資本最為重要的兩種基本類型。而艾迪將學界已經公認的、作為社會資本的主要形式——網絡關系——也納入了學術資本的范疇,確實是令人費解的,因為艾迪在做這項研究的時候,社會資本的概念已經產生了二十多年。但是,如果進一步分析的話,不難看出,艾迪所界定的這種網絡關系是一種“志同道合的學者網絡關系”(network of like-minded scholars)。換言之,這種網絡關系區別于商業關系、政治關系等,是一種“學術人”的網絡關系。毫無疑問,研究生在同行學界中的被熟識度和認可度(學術聲望)、網絡關系的大小(社會資本存量多少),一定意義上也決定著其能否謀取到適當社會職位的可能性。如果這種推理沒有疏漏的話,我們又可以將艾迪的“志同道合的學者網絡關系”置換成“基于學術聲望的社會資本”。而在同行學者內部,學術聲望的獲得,又與個人出版物的數量、質量,以及與教學經驗的水平等密切相關。
2005年,美國伊利諾伊教育研究委員會(IERC)利用2002—2003年伊利諾伊州的教師數據,由布拉德福德·懷特(Bradford R.White)、珍妮佛·普雷斯利(Jennifer B.Presley)和凱倫·迪安杰利斯(Karen J.DeAngelis)撰寫了《提升等級:縮小伊利諾伊教師學術資本的差距》的研究報告。文中從五個方面界定了“教師學術資本指數”(Index of Teacher Academic Capital,ITAC)的概念。研究報告指出,教師學術資本是促進學生學術獲得的有益貢獻者,尤其是對于促進伊利諾伊貧困學校的發展,效果是顯著的。報告所列出的“教師學術資本指數”的五個指標體系包括:①該校教師大學入學考試(ACT)綜合成績的平均值;②該校教師大學入學考試英文成績的平均值;③該校教師首次參加伊利諾伊基本技能測試時沒有通過的百分比;④該校教師持有應急或臨時證書上崗的百分比;⑤該校教師本科畢業院校排名所得分數的平均值。[10]可以看出,教師學術資本的測量主要包括教師的知識水平,也包括畢業院校的聲望等因素。
伴隨學術資本研究的不斷深入,人們對于個體學術資本的測量,也由單純的按照接受學校教育年限,發展到個人著述的層次和數量、教學經驗的積累總量、專業網絡的廣度和強度、學術交流的層次和頻率等,這些因素又可以概括為學術成就和學術聲望兩個方面。以論文、著作、發明專利等為代表的學術成就作為資本是不難理解的,而聲望作為一種資本也得到研究者的一致認同。大衛·科伯甚至認為,“在一流的研究型大學和文理學院中,聲望就是金錢”。[11]事實上,聲望無論是對于大學組織而言,還是對于學者個體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種資本形式。從資本轉換的視角來看,學術成就和學術聲望作為資本,不但與個人收入密切相關,能夠增加經濟資本;而且也會擴大個人社會網絡交際的范圍,從而增加社會資本;一定程度上,學術資本也會影響到子女或學生的學術資本再生產,從而增加親緣(子女)或學緣(學生)的學術資本。
(二)關于組織學術資本的相關研究
布迪厄從微觀層面對學術資本的論述,適用于對任意個體的分析,尤其適用于高等教育中的教師或研究者。德國學者迪特瑪·布朗(Dietma Braun)在布迪厄資本理論的基礎上,將大學資本劃分為四種類型:學術資本、教學資本、經濟資本和政治資本。所謂學術資本,就是大學教師通過科研活動而取得的資本,一般是指大學教師通過發表科研成果而在研究界贏得的認可和聲望。布朗認為,學術資本是大學里最重要的資本,是大學教師用來獲取教學資本、經濟資本和政治資本的重要條件。大學教授的學術資本不僅有益于大學教師個人的學術聲望和事業發展,而且,大學本身也受益于大學教師的學術資本。[12]從布朗的研究不難看出:一方面他尚未完全脫離從微觀層面對學術資本的論述,主要關注教師的學術成果和聲望,但也開始涉及了組織層面的高校學術資本;另一方面他將大學資本劃分為四種類型,并將教學排除在學術資本之外,這與德國大學的傳統是密切相關的,在德語語境中,學術是指“純粹知識”的研究,不但與實用缺少關聯,而且也與教學相去較遠。但是,也并不是每位德國學者都持有這種觀點,譬如,馬克斯·韋伯就認為,在德國如果“說某某講師是個很差勁的教師,通常等于宣判了他的學術死刑,即便他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學者”[13]。同理,如果我們說某某大學教學很差勁,事實上也等于宣判了這所大學的學術死刑,即便是這所大學的研究是非常優秀的。美國學者托馬斯·薩喬萬尼(Thomas J.Sergiovanni)認為,智力資本、社會資本和學術資本是學校的主要資本類型。所謂智力資本,就是學校中每個人所擁有的如何與學生分享知識、如何改善學生學習的知識;而“學術資本是一所學校教與學的深層文化的表露,這種文化的儀式、規范、承諾和傳統成為激勵、支持學生學習和發展的框架。當出現對學術成就有強烈而明確的承諾性義務時,學術資本就會顯露而增強。而那種學術成就的承諾性義務,是通過嚴格而可靠的學術工作、教師對學生成功的關注、要求學生努力學習的期望、達到班級預想的成績并完成所安排的作業等形式表現出來的。”[14]不難看出,就知識層面而言(這里特別強調的是,不包括師生間情感及道德層面的交往),薩喬萬尼認為學術資本要遠遠高深于智力資本,不僅包括學術工作和成就,而且包含教學活動。事實上,在收費狀態下,高校向學生讓渡的恰恰主要是作為商品的高深知識。當然,在計劃經濟非收費狀態下,高校向學生讓渡的高深知識是由政府來買單的。因此,以高深知識為商品的教學活動理應屬于學術資本的范疇。
伴隨美國學者希拉·斯勞特(Sheila Slaughter)、拉里·萊斯利(Larry L.Leslie)的著作《學術資本主義:政治、政策和創業型大學》(Academic Capitalism:Politics,Policies,and the Entrepreneurial University)和斯勞特、加里·羅茲(Gary Rhoades)的著作《學術資本主義與新經濟:市場、國家與高等教育》(Academic Capitalism and the New Economy:Markets,State,and Higher Education)的先后出版,學術資本主義的概念受到眾多學者的密切關注。在批評和質疑聲中,也有學者從更加理性的角度來研究學術資本的概念。加拿大學者朱莉婭·安東尼婭·伊斯曼認為,學術資本是指學科內部的文化資本價值。這一概念不同于斯勞特和萊斯利將學術資本簡單界定為經濟范疇內的一種商品,而是強調來自于學科或專業內部的文化價值。[15]伊斯曼關于學術資本的界定給予我們的啟示是,學術資源的外部轉換,絕不應該僅理解為獲得物質利益的商品交換行為,而是應當重視學科內部的學術公平、學術創新、學術自由、學術聲望等。換句話說,學術資本轉換不應當建立在不利于學術公平,壓制學術創新、損害學術自由和降低學術聲望的基礎上。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當學術資本轉換時,如果發生“義”和“利”的沖突,那么要重視學科內部的“義”。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傳統古訓,同樣也適用于大學在學術資本轉換中的道德標準。
總結學者關于個體學術資本和組織學術資本的相關研究,可以看出,高深知識是學術資本的核心要素。通過高深知識的傳承和創新形成的學術成就和學術聲望是學術資本的表現形式。學術資本在組織內部或與外部發生轉換時,要符合學術內在規律的道德標準,也就是說,要能夠維護學術公平,利于學術創新,促進學術自由,提高學術聲望。
三 基于程度不同的概念分析:人力資本、智力資本與學術資本
相對源起于社會學研究領域的學術資本而言,在經濟學研究領域,人力資本和智力資本提出的時間較早,且研究也相對成熟。
(一)關于人力資本的研究
早在1776年,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在其代表著作《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中將一個國家或社會的總資產,亦即其全體居民的資產,劃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留供目前消費的,其特性是不提供收入或利潤;第二部分是固定資本,其特性是不必經過流通,不必更換主人,即可提供收入或利潤;第三部分是流動資本,其特性是要靠流通,要靠更換主人而提供收入。在論述固定資本時,斯密明確提出,固定資本包括“社會上一切人民學到的有用才能。學習一種才能,須受教育,須進學校,須做學徒,所費不少。這樣費去的資本,好像已經實現并且固定在學習者的身上。這些才能,對于他個人自然是財產的一部分,對于他所屬的社會,也是財產的一部分。工人增進的熟練程度,可和便利勞動、節省勞動的機器和工具同樣看作是社會上的固定資本”。[16]通過斯密的論述,可以看出,人們學到的有用才能、工人增進的熟練程度等,可以內化于人,轉化為人力,從而形成無須經過流通和更換主人的、固定的人力資本。斯密接著分析認為,“固定資本都是由流動資本變成的,而要不斷地由流動資本來補充”。[17]我們的追問是,轉變為固定人力資本的流動資本是什么?斯密將流動資本劃分為商家手里的貨幣、食品、材料和制成品四種類型(這些都屬于有形的物質資本范疇)。毫無疑問,這些流動資本對于人們才能的增進、工人熟練程度的提高,是非常必要的,但絕對不是主要的。內含于其中的流動資本應當是知識,沒有知識的流動,就不可能轉化為固定的人力資本(才能、熟練程度等)。質言之,作為一種無形的資本——知識,應當歸屬于流動資本的范疇。
隨著西方經濟社會的不斷進步,出現了許多用古典經濟理論所無法闡釋的經濟增長現象。1961年,經濟學諾貝爾獎獲得者舒爾茨在《美國經濟評論》上發表了《人力資本投資》一文,開篇提到:“雖然人們獲取有用的技術和知識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是,關于這些技術和知識是資本的一種類型,關于這種資本實際是周密投資的一種產物,關于這類資本的增長在西方社會里要比常規(非人)資本的增長迅速得多,以及關于這種增長很可能是西方經濟制度最出色的特征等,這些事實卻并不明顯。”[18]舒爾茨在解讀經濟增長現象時,打破了古典經濟學的藩籬,明確提出了技術和知識是一種資本的論斷,從而開啟了經濟學中人力資本理論的研究。
1964年,舒爾茨的同事、芝加哥大學經濟學教授貝克爾出版了《人力資本:特別是關于教育的理論與經驗分析》一書,進一步完善和發展了人力資本理論。他認為,勞動者的知識、技能、體力等構成了人力資本。企業可以通過培訓,增加人力資本。這種培訓可以分為一般培訓和特殊培訓,并指出:“受過更多教育與具有更高技術的人總是比其他人的收入多”,“即使其他工人被解雇了,受過特殊培訓的工人也不會被解雇”。[19]由此可見,人力資本不但包含知識、技能等知識因素,而且還包括健康、體力等身體因素。同時,作為資本的知識和技能,也有了明確的高低之分,專門性的知識技能所獲得的收益,要遠遠高于經驗性的知識技能。換言之,作為資本的專門性知識技能,要高于作為資本的經驗性知識技能,其在人力資本中的作用被更加凸顯了。
(二)關于智力資本的研究
伴隨人力資本研究的不斷深化,以及知識經濟社會中人力資源的日益重要,智力資本開始逐步進入理論研究者和實踐工作者的視野。相對人力資本的產生,智力資本的產生有著不同的歷史背景。人力資本是在解釋“經濟增長之謎”的情況下,經濟學家們經過長期研究,由舒爾茨、貝克爾等人提出的,代表著經濟學理論的新發展。而智力資本是在兩個不同的背景下被提出的,一是在對人力資本理論的研究中,發現人力資本概念中的智力比體力更具有增殖作用,智力資本在經濟增長中起著關鍵作用;二是在知識經濟迅猛發展的過程中,企業的市場價值遠遠高出其賬面價值,雖然有資本運作的因素在其中,但是企業的無形價值是市場價值增殖的主要原因。因此,人們將這部分資本稱為智力資本。這些無形資本主要包括人員的技能、高效的管理、品牌忠誠度等。[20]從人力資本和智力資本的產生背景來看,智力資本因更加強調智力因素而區別于人力資本,這些智力因素要遠遠超過人力資本中的體力因素。另外,智力資本作為一種無形資本,在知識經濟社會發展中,也遠遠超過了有形資本的作用。因此,如果從涉及的范圍來分析,因為智力資本已經將人力資本中的體力部分排除在外,所以智力資本要被人力資本所涵蓋。
事實上,早在1958年,紐約證券交易所埃文斯公司(Evans & Co.)的財務總管莫里斯·克倫弗爾德(Morris Kronfeld)和海登史東證券公司企業客戶部(the Corporate Department of Hayden,Stone & Co.)的亞瑟·羅克(Arthur Rock)在分析高智力公司(highly-talented companies)成功秘訣時就指出,規模大小并非公司成功的決定因素,注重原創性的研發(R&D)是公司制勝的法寶。在文章總結中,他們認為,智力資本是這些公司唯一的、最為重要的成功因素,能夠為公司帶來“智力增殖”(intellectual premium)。[21]從克倫弗爾德和羅克關于智力資本的早期研究可以看出,這種智力資本所指涉的知識,已經不是傳統人力資本所擁有的一般性知識,而是“原創性的研發”,且能夠為公司帶來價值增殖。換言之,不是原創性的知識,不能夠為公司帶來價值增殖的知識,這些雖然有可能是人力資本中的知識因素,但是已經被排除出智力資本中的知識范疇。所以說,如果從知識的難易程度來看,智力資本所擁有的知識要明顯高于人力資本所擁有的知識;如果從知識所涵蓋的范圍來分析,因為智力資本所擁有的知識,只是具有原創性且能帶來價值增殖的知識,所以人力資本知識要比智力資本知識更加寬廣。
瑞典學者卡爾·埃里克·斯維比(Karl-Erik Sveiby)是最早對智力資本性質進行系統分析的學者。他和同事對知識密集型企業展開研究,并于1989年出版了《無形資產負債表》(The Invisible Balance Sheet)一書。斯維比認為,所有的公司都具有三種資本類型:金融的(financial)、個人的(individual)和結構的(structural)。與知識密切相關的專門技能資本(know-how capital)蘊含于后兩者之中,包括三個部分:結構資本(structural capital)、人力資本(human capital)和管理資本(management capital)。諸如專利、版權、商標、模型、管理系統等專門技能資本,均屬于公司內部結構資本的類型;而公司經過長期競爭,在客戶心目中形成的聲望或形象等專門技能資本,則屬于公司外部結構資本的類型。[22]按照斯維比的分析,不但與專門技能密切相關的專利、版權、商標、模型、管理等屬于公司智力資本的范疇,而且由專門技能所產生的聲望或形象也屬于公司智力資本的范疇。這種智力資本二分法,也為前面所論述的學術資本可以劃分為學術成就資本和學術聲望資本提供了學理支撐。
1997年,《財富》雜志編輯托馬斯·斯圖亞特匯集多年來關于智力資本的研究成果,出版了《智力資本:組織的新財富》(Intellectual Capital:the New Wealth of Organizations)一書。他認為,在信息時代背景下,智力資本是每一位成員所掌握的、能為公司帶來競爭優勢的一切匯總。這些智力材料包括知識、信息、知識產權和經驗等,能夠用來創造財富。其中,知識作為智力資本,既包括專利、版權及相似產品,也包括信息時代下,數據庫、企業內聯網(corporate intranets)及大規模戰略規劃管理等。與這些顯性的智力資本相對應的,企業中存在的另外一種智力資本是隱性知識(tacit knowledge),按照斯圖亞特的說法,這種隱性知識存在于個人、團體和組織之中,相對于可視性智力資本來說難以轉化,且需要反復經過口述的方式來傳達。[23]斯圖亞特關于智力資本的解讀,除了能夠佐證智力資本知識要比人力資本知識更高,且包含于人力資本知識之中(因為智力資本知識是那些能夠為公司帶來競爭優勢的知識,反之那些不能夠為公司帶來競爭優勢的知識則不屬于智力資本知識的范疇,譬如較為普通的經驗性知識等,但這些知識應當屬于人力資本知識),還為我們打開了作為智力資本的顯性和隱性知識二元劃分的研究視野。換言之,關于知識可以劃分為顯性知識和隱性知識的研究雖早已有之,但是將隱性知識作為一種智力資本,應當是斯圖亞特較早提出的。
如果沿著斯圖亞特關于智力資本的分析繼續走下去,將以高深知識為特征的學術資本劃分為顯性學術資本和隱性學術資本的話,那么我們可以解釋當下高等教育發展中的諸多現象。譬如,緣何大學作為一種組織不會因互聯網教育、谷歌大學(The University of Google)的出現而消失;緣何一段時期國內外“慕課”(MOOC,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s)的研究和實踐風生水起,而又漸漸歸于平寂等。事實上,無論是互聯網教育、谷歌大學,還是一度流行的“慕課”等,只能是作為知識傳授的輔助而出現,不可能成為代替傳統大學的事物。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些新生事物可以達致顯性知識的傳遞,但是很難做到隱性知識的傳授,而且還極易造成學生的學習“儀式化”。這一點英國學者阿什比就曾引用一則美國故事加以說明:“某教授因事不能親來教室,把最后應講授的三課教材錄了音,吩咐學生仍按時上課聽講。不料,屆時他又親來講授。這時已照他的吩咐安排,就是說,他那架錄音機在播放他的講話,但座位上卻沒有學生,只有100架錄音機在收錄他的講話。”[24]或許現代科學技術的發達已經解決了遠距離的多元互動,通過視頻進行面對面的交流等,但是技術作為有效教育教學的輔助地位卻沒有根本改變。正如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言,傳統的講授者,可以通過他的語調,他的手勢,通過他對思維過程活靈活現的呈現,不經意間把課題之中“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表露出來。毫無疑問,這種表露只能以口頭語言的形式、以講座的形式才能做到。講座時的具體情境可以在老師心中喚起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如果不在講座之中可能是沒有辦法發現的。在這里,他的思想,他的嚴肅,他的問難,他的困惑,所有一切都是發乎自然的。一旦講座被刻意為之,這方面的巨大價值剎那間就會煙消云散。剩下來的就只有裝腔作勢、巧舌如簧、悲歌嘆惋、矯揉造作的客套話與視聽效果。一場好的講座其實并沒有一定之規。[25]人們接受隱性知識、甚至是隱性和顯性混合型知識,都離不開傳統的、真實的“師傳身授”,都離不開學習者的默會認知、感官領悟、直覺體認、文化熏陶等身臨其境的在場。
(三)學術資本與人力資本、智力資本的關系
羅馬尼亞學者米哈埃拉·科妮莉亞·普瑞梅雷安和西蒙娜·華斯拿治認為:“考慮到學術環境的特殊性,我們可以將學術資本看作是智力資本的一個轉化實例(a transformed instance)。”[26]解讀這句話的意涵,不難看出,學術資本是智力資本轉化的一個實例,換言之,學術資本應當包含于智力資本之中。然而,學術資本是處于學術場域這一特定環境中的,而非存在于公司、企業等其他環境之中的。因此,學術資本的學術性是區別于智力資本的一個重要層面。當然,我們說在學術場域之中,同樣也存在著達不到學術資本層級的智力資本和人力資本,譬如在大學或研究機構中,同樣也存在維持組織正常運轉的行政管理、后勤服務等智力和人力資源。由于我們已經對學術資本、人力資本和智力資本的相關研究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梳理,可以看出三者之間在知識程度、涵蓋范圍的不同。為了更加清晰呈現三者之間的程度關系,還可以從人力資本之“人力”[27]、智力資本之“智力”和學術資本之“學術”三個中英文詞義學的比較,來做進一步辨析。
從漢語詞義學的角度來看,在《現代漢語詞典》中,人力一詞被界定為“人的勞力;人的力量”,譬如愛惜人力物力,用機械代替人力,非人力所及等。[28]可看出,如果說“人的力量”尚可以包括知識、智力等因素外,“人的勞力”則將知識和智力排除在外;智力一詞被界定為“指人認識、理解客觀事物并運用知識、經驗等解決問題的能力,包括記憶、觀察、想象、思考、判斷等。”[29]可見,相對于人力的界定,智力的界定已經將身體性的“勞力”排除在外,專指人認識和理解客觀事物并運用知識、經驗來解決問題的能力;學術一詞被界定為“有系統的、較專門的學問”,譬如學術界、學術思想、學術團體和鉆研學術等。[30]與智力相比,學術已經不是普通的認識和理解客觀事物,而是有系統的、專門的學術思想;已經由一般性的知識、經驗,上升到需要專門鉆研才可獲得的高深知識——學術。
同樣,在《辭海》編撰中,也可以看出“人力”“智力”和“學術”的這種邏輯關系。查閱《辭海》兩種修訂版本,除在1979年第三版中出現“人力車”,2009年第六版中出現“人力政策”“人力資本”“人力資源管理”和“人力資源開發”等,均沒有對“人力”一詞做出專門解釋,因此略而不談。在《辭海》中,智力被解釋為兩種含義:①通常稱“智慧”。指學習、記憶、思維、認識客觀事物和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其核心是思維能力。②智謀和力量。《三國志·魏志·武帝紀》:“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31]相較于《現代漢語詞典》對智力的界定,《辭海》對智力的界定更加突出了較為高層次的知識性,譬如更加強調思維能力等,但是智力最終還是要被“道”所引導,為“道”所駕馭。可見,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作為學問的“道”是要高于“智力”的。與《現代漢語詞典》對學術的界定基本相仿,《辭海》將學術界定為:指較為專門、有系統的學問。如:學術論文;學術思想。《舊唐書·杜暹傳》:“素無學術,每當朝談議,涉于淺近。”[32]在這里,作為知識的“學術”要比“智力”更為專門、系統和高深。
由于“人力資本”“智力資本”和“學術資本”都是西方學者最先發起研究的對象,因此從漢語詞義學的角度來分析“人力”“智力”和“學術”尚不能充分地推導出三者的程度關系,所以還要具體分析“human”“intellectual”和“academic”三個英文詞匯的意涵。為避免個人理解上的偏差,也為了達致英漢互譯中的相對一致性和權威性,我們以英國學者皮爾索爾(Judy Pearsall)等人編撰,由詞典編譯出版社委員會編譯的《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為參考,對三個英文詞匯做進一步論證分析。
Human作形容詞的“核心詞義”是指“(與)人(有關)的,(與)人類(有關)的”,譬如“人體”。“次要詞義”有:①(尤指缺點或弱點)顯示人的本性的;有人性的,譬如“他們只是凡人(only human),因此總會犯錯”;②(指優點)有人性的(如善良、敏感),譬如“政治的人性的一面(the human side of politics)變得更為強大”;③人類的,人屬的。Human作名詞的詞義是指“人”(尤指區別于動物或科幻小說中的外星人)。因此,從這些解釋中我們幾乎看不到“知識”的影子。只是在緊接著對“human capital”的解釋中,才出現了“技術”(skills)、“知識”(knowledge)和“經驗”(experience)等知識性因素。[33]這種現象或許可以解釋,因何在西方古典經濟學中,人力并未被看作是一種資本來進行研究。人力資本作為資本進行研究并融入知識元素,是較為晚近的事情。
Intellectual作形容詞的“核心詞義”是指“智力的,才智的”,譬如“兒童需要激發智力(intellectual stimulation)”。“次要詞義”有:①要動腦的,腦力的,譬如“這部電影并不十分難理解,但它卻抓住了時代的情緒”。②高智力的,高智商的,譬如“你和你母親一樣,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Intellectual作名詞的詞義是指“高智商者,智力發達者”。從Intellectual的英文詞語含義中我們似乎只能看到先天遺傳的智力成分,很難看出后天獲得的知識因素,而且該詞典并未列出“intellectual capital”的詞條,只是列出了“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識產權),并指出知識產權是創造性的結果(the result of creativity),譬如專利(patents)、版權(copyrights)等。[34]這或許可以解釋智力資本作為研究對象,在西方世界中得到普遍認可的時間要比人力資本晚,但是智力資本一經提出,其蘊含的知識元素(專利、版權等)要遠遠高于人力資本所蘊含的知識元素(技術、知識、經驗等)。
Academic作形容詞的“核心詞義”有兩個:①(與)教育和學問(有關)的;學術的,譬如“學術成就”(academic achievement);②不切實際的;純理論性的,譬如“辯論基本是純理論性的(largely academic)”。作為形容詞的academic的“次要詞義”有:①學校的;學院的;大學的。②(機構,課程)偏重理論的;非技術教育的,不注重實踐教育的。③(人)學習型的,學者的。④(藝術形式)傳統的(尤指理想化或極其正式的),譬如“傳統繪畫(academic painting)”。Academic作名詞的詞義是指“大學教師,學者”。[35]如果我們比較學術資本之“學術”與智力資本之“智力”,可以看出,兩者發生的場域是不同的,“學術”是出現在與教育和學問相關的場域,而“智力”則要廣泛得多。此外,兩者所表達的知識層級亦不同,“學術”偏重于純理論性的,而“智力”則要相對低一些,側重于技術、經驗等。
綜合比較“人力—智力—學術”這三個詞匯的英文含義,亦即“human—intellectual—academic”這三個詞匯的含義,從形容詞詞性上,可以看出“人的—腦力的—學術的”范圍層層縮小,而且知識水平層層提升的趨勢;同樣,從名詞詞性上,也可以看出“人—高智商者—學者”范圍層層縮小,而且知識水平層層提升的趨勢。所以,盡管說從詞義學的角度分析,中英文關于“人力”“智力”和“學術”的界定,存在著些許差別,但是三者的邏輯層次還是相對一致的。因此,我們可以總結出,人力資本是智力資本和學術資本形成的基礎,是三種資本類型中最基本、最普遍的資本形式;智力資本是學術資本形成的前提,是人力資本達致學術資本的必要環節;學術資本是智力資本的高級表現形式,是三種資本類型中最高端的資本形式。關于人力資本、智力資本和學術資本的范圍程度和知識程度關系,我們可以通過“圖1-1”和“圖1-2”來較為形象地表示出來。
圖1-1 基于范圍程度的比較
圖1-2 基于知識程度的比較
四 基于性質不同的概念分析:學術資本、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
相對于“人力資本”“智力資本”和“學術資本”,在當下的中國學術語境中,“學術資本”“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這三個概念更為容易引起諸多歧義和混淆。伴隨著“學術資本性”“學術資本轉化”和“學術資本煉金術”等概念的提出,以“學術資本”為主題的相關研究和闡釋漸趨復雜和多樣。
在以“學術資本主義”為研究主流的眾多成果中,[36]也有學者從原理層面,對不同概念進行分析、梳理和甄別。譬如,有學者提出,“學術資本轉化與學術資本主義是兩個完全不同價值取向和發展外延的概念”“學術資本主義基于營利原則,強調經濟價值”,學術資本轉化則是創業型大學“利用市場機制與商業文化來推動科學研究由理論形態走向實踐形態、縮短學術成果的轉化周期、最大限度地實現學術文化真正繁榮的有效途徑”[37]。毫無疑問,這里的“學術資本轉化”,更加強調的是“學術資本的轉化”(academic capital transformation),而非“學術資本化”(academic capitalization)。
事實上,相對于“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學術資本”是一個不含特殊情感或者價值傾向的中性詞。學術資本是眾多資本形式中的一種,與物質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等相對應。物質資本、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等都具有資本的雙重性,學術資本亦然。作為物質資本的金錢,可以為人提供優越的、有尊嚴的生活,但是也可能導致生活腐化、人性扭曲,甚至把人推向萬劫不復;作為社會資本的網絡關系,可以擴大人的社會交往范圍,為人帶來發展中的諸多利好,但是也可能形成“小圈子”“小團體”,甚至演變為“黑社會”“惡幫”等社會毒瘤。同樣,作為學術資本的高科技(高深知識),在為人類帶來物質及精神生活極大提高的同時,也可能帶來環境污染、人性疏遠,甚至是核戰爭、物種滅絕等不可挽回的嚴重后果。一言以蔽之,與其他資本形式一樣,學術資本本身并沒有提前預設的價值取向,其結果的利弊得失,要看這種資本掌握在誰的手中,如何運用等。
Capitalization一詞在西語語境中,完全是一個財務層面(financial sense)的術語,是指由資產(assets)到資本的轉化行為。它是由動詞capitalize演變而來,capitalize的詞義主要有三個:①用大寫字母書寫或印刷;②商業行為中,變賣資產或者變現;③商業行為中,提供運營資本(或資金)。演變為capitalization后,可以解釋為“充分利用”“從……中獲得更多的好處”。[38]在漢語語境中,無論是《辭海》,還是《現代漢語詞典》均沒有列出“資本化”這一詞條。我們只能夠從“資本”和“化”的意涵中,離析出“資本化”的詞義。“資本”一詞在漢語語境中主要有兩層意思:①用來生產或經營以求牟利的生產資料和貨幣;②比喻謀取利益的憑借。[39]“化”作為后綴詞,加在名詞或形容詞之后構成動詞,表示轉變成某種性質或狀態。[40]因此“資本化”實質上是指“牟利化”。這與西語語境中“獲得更多的好處”之意是可以相互通約的。應當說“資本化”在中西語境中,并沒有明確的貶義成分。但是,在中文語境中,如果加上“學術”,即“學術資本化”,其語義性質就發生了明顯變化。
眾所皆知,“學術者天下之公器”[41]是在中國社會中傳頌已久、并為知識分子所堅守的一條古訓。北宋大儒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這種學術觀的最好注腳。公器者,顧名思義,公用之器也,人皆不可得而私之,更不可用它來謀取個人私利。此外,資本一詞在中文的語境中,除了與牟利密切相關,還與剝削制度密切相連。《辭海》對于“資本”的解釋,第一條就是“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作為資本物質載體的生產資料和貨幣本身并不是資本,只有當它們為資本家占有,并用作剝削手段時,才成為資本。資本不是物,而是通過物來表現的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關系。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商業資本和高利貸資本,是資本的前期形態,通過商業和高利貸活動,直接或間接占有奴隸的剩余產品”。[42]由此來看,“學術資本化”不但與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天下公器”相違背,而且也與社會主義社會所要著力解決的“消滅剝削、消滅壓迫、消滅階級”的發展主流相背離。因此,這一概念作為貶義之詞,遭到國內眾多學者的批判和否定也就成為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分析“學術資本主義”一詞的性質,還需要將視野放置到該概念的倡導者——斯勞特和萊斯利的相關研究成果之中。他們在研究美國、英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公立研究型大學時發現,20世紀80年代以降,伴隨政府對高等教育資助份額的減少,“為保持或擴大資源,教學科研人員不得不日益展開對外部資金的競爭,這些資金用來進行與市場有關的研究,包括應用的、商業的、策略性的和有目標的研究等,不管這些錢是以研究經費和合同的形式、服務合同的形式、與產業和政府合作的形式、技術轉讓的形式,還是以招收更多的、更高學費的學生的形式”。他們稱院校及其教師為確保外部資金的市場活動或具有市場特點的活動為學術資本主義,并反復強調這一變化是實質上的、本質上的、性質上的差異,而不是程度上的不同。[43]總結這些性質上的前后差異(以20世紀80年代為轉折點),主要包含以下幾點:首先,專業人員的服務,不再受利他主義為指導,而是逐步追求利潤最大化;其次,專業人員的研究,完全按照市場法則將個人利益放在首位,而不是將學術和社會利益放在首位;再次,教學科研人員參與這種營利性活動,已經從個別參與演變為普遍參與,從個別專業演變為眾多專業,甚至改變了公立大學的非營利性;最后,在公立大學內部,越來越少的基金用在教學上,越來越多的基金用在能夠為院校贏得外部資金、脫離課堂教學的研究上。換言之,培養人才這一大學最為基本的職能,其地位發生了動搖。真理往前踏進一步,就會演變為謬誤。學術資本主義就是這種演變最終導致的結果。
由此可見,“學術資本”與“學術資本化”“學術資本主義”是有著截然不同性質的術語。大學如果丟棄了學術資本,也就失去了與外界討價還價的根基,同樣也就失去了現實存在的合法性。大學只有不斷提高自身的學術資本存量,才能夠從外部換取更多生存必要的物質資本、政治資本等;大學只有依靠學術資本轉化,才能夠爭取更多的學術自由和大學自治。反過來,大學只有擁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學術自由和大學自治,才能夠不斷積累自身的學術資本,才能夠證明自身存在的必要性和合法性。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和社會,會去花費大量的物力財力去支持一所無用的大學。17世紀后半期,在德國流行的取消大學建制的呼聲;18世紀末期,以巴黎大學為代表的傳統大學被強行關閉等,都為學術資本的重要性提供了鮮明例證。因此,正如普瑞梅雷安、華斯拿治等學者所提出的:“如果我們討論學術資本主義,那么我們也需要討論學術資本。”[44]就像我們不能因為批判“資本主義”,就將“資本”否定;不能因為批判“自由主義”,就將“自由”拋棄一樣,我們也不能因為批判“學術資本主義”,就否定或拋棄了“學術資本”。質言之,我們研究學術資本的最終目的,旨在強調學術資本之于大學發展的重要性,大學如何才能不斷積累自身學術資本,并規避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現象的發生和流行。
五 學術資本、高校學術資本的內涵與外延
綜合多視角的研究分析,我們認為,所謂學術資本是指在特定學術場域內(高等院校或科研院所)的個人或組織,通過所擁有的稀缺性專門知識、技能等高深知識,逐步形成學術成就和聲望,以符合學術內在規律的道德標準為約束,通過商品的形式與外界(或在組織內部中)進行交換,進而實現價值增殖、提高自身生存和發展競爭力的學術資源總和。與知識的分類相同,高深知識同樣可以劃分為顯性高深知識和隱性高深知識,而學術聲望是由顯性高深知識、隱性高深知識或者顯性與隱性混合高深知識綜合形成的,所以就學術資本的外延來看,又可以劃分為顯性學術資本、隱性學術資本和基于聲望的混合學術資本。
高校學術資本的概念,是建立在學術資本概念分析和澄明的基礎之上的。作為組織的高校,是國家和社會中學術資本集結的重要場所,也是研究學術資本的一個主要對象。高校學術資本就是高校通過自身所擁有的稀缺性專門知識、技能等高深知識,在培養人才、發展科學和服務社會的職能發揮中,形成學術成就和聲望,以符合學術內在規律的道德標準為約束,通過商品的形式與外界(或在內部中)進行交換,進而實現價值增殖、提高自身生存和發展競爭力的資源總和。與學術資本的外延一樣,高校學術資本同樣可以劃分為高校顯性學術資本、高校隱性學術資本和基于聲望的高校混合學術資本。
相對于人力資本、智力資本而言,學術資本是高校內部最為核心、最為高端的那一部分。學術資本是與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性質截然不同的一個中性詞語,其在轉化中既可能產生正面效應,也可能因衍生學術資本的出現而產生負面效應。學術資本的道德約束性是區別于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的一個重要層面,缺失了道德約束性的學術資本轉化,極易產生異化的學術資本,從而導致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之所以強調這種道德約束性是符合學術內在規律的,主要是基于高校自身學術資本積累的考量。高校學術資本積累是一個歷史的、漸進的過程,如果不遵循學術內在規律的道德標準,在學術資本轉化中有違于學術公平和正義,不注重學術傳承和創新,損害了學術自由和學術聲望,那么高校就會陷入學術資本化和學術資本主義的泥沼。一言以蔽之,高校的生存和發展就會遭遇到合法性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