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等強國崛起與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
- 丁工
- 17字
- 2021-09-28 16:10:28
第二章 中等強國的標準選取與身份界定
第一節 中等強國標準的選取依據
中等強國是一個用于國際關系領域的術語,用來描述那些雖不是超級大國或大國,但卻具備較強地區影響力和較高國際認可度的國家。[1]中等強國的概念依據等級結構(Hierarchy)的國際社會客觀現實,從中等國家概念的基礎上延伸而來,并隨著國際體系歷史環境的變化而產生和發展,逐漸形成專指中等國家群體里,能夠經常采用某種外交政策和進行某些國際活動的新興強國,目的在于勾畫出一種實行積極而獨立的對外政策的形象。[2]因此,中等強國的界定是一個動態的、綜合性的政治命題,而非單一的政治或經濟現象,不同時期、不同國家對于中等強國就會產生不同的認識,其判定標準也在隨著時代和體系的變遷而不斷發展演變。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學者喬萬尼·波特羅依據各自安全所需要的援助來進行大國、中等國家、小國的分類。他認為中等國家不是絕對固定的,而是相對于鄰近國家而言的,既不同于擁有顯著地位和優勢的大國,也迥異于沒有足夠實力維護自身安全,需要依附大國來獲取安全保護的小國。中等國家應完全有足夠的權威和力量來保護自己抵抗侵略,而不需要外來的支援與協助。[3]波特羅生活在城邦國家相互分裂、征戰,外部整體面臨法蘭西帝國和哈布斯堡帝國兩強入侵爭奪時期的意大利,因此波特羅的國際視野是從意大利城邦國家體系擴大而來,對國家類型的劃分也是基于城邦國家維護自身安全能力大小的衡量。
19世紀傳統地緣政治學興起后,歐洲戰略家開始把之前較為獨立的政治元素和地理元素聯系起來考慮,認為一個國家的政治特征必然深受為其提供生存環境的領土和所處位置條件的影響,地理位置能夠表達出不同的層級意義,從而將地緣形態元素充實到國家位級排列和等次分布的研究中。克勞塞維茨(Clausewitz)率先從地緣安全的角度定義中等國家,提出中等國家是強權之間的中立、緩沖地帶,是對峙大國釋放緊張情緒的閥門,擁有足夠的地緣位置和能力來減緩、阻斷兩強之間的接觸沖突。拉策爾(Latzel)則認為國家不是靜止的,而是像生物一樣不斷發展變化的有機體,該特點決定了國家都有最大限度領土擴張的共同傾向,以維護自身生存所依賴的有效空間。因此,能夠保障基本生存空間不被別國擠壓,而又具備爭奪周邊較小鄰國領土空間能力的國家便是中等國家。地緣政治學(Geopolitics)從地理位置和政治生態的相互關系的角度來界定中等國家,比之前籠統和狹隘的國家安全標準更加清晰,但選取的考量角度和眼界依然過于片面、局限。加恩格(Gange)則基于歐洲傳統均勢體系下,國家間權勢分布不均衡的絕對性是導致均勢始終處于一種動態平衡之中的特點,定義中等強國是能夠發揮居間制衡作用的國家。這些國家通常將自身作為具有足夠重量的砝碼置于體系天平中不同大國秤盤的兩端,以彌補因均勢不足而發生的傾斜,進而對國際秩序起到緩和、穩定作用。[4]
現代意義的中等強國的概念源于加拿大政界精英在“二戰”后美國統領世界秩序的背景下對自身國家介入國際事務的路徑選擇和身份定位的探索和思考。加拿大政府所創設的現代中等強國概念的前提是致力于建設一個世界和平發展的良好環境的穩定國家,并且滿足于扮演大國幕后靜悄悄外交(Quiet Diplomacy)的角色和國際事務參與者角色,樂于從雜亂無章的國際沖突中推出切實可行的妥協方案,并最大化地合理利用國際社會的規范、章程、準則、機制和組織程序以此彌補中等強國戰略資源不足的先天缺陷。同時,中等強國應該能夠在維和、斡旋、調停、人道主義保護、海外開發援助等領域中借助各類多邊框架(國際機構或區域組織)制約或勸阻霸權國放棄單邊行動,做出維持世界力量平衡的貢獻,達到和平穩定之目的。[5]“二戰”后加拿大政府明確以中等強國身份參與國際事務的處理和國際機制的建立,其所推崇能力、貢獻等中等強國的評價屬性逐漸獲得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可。加拿大對現代中等強國類型的認定是試圖尋找一條突破“二戰”前大國主宰國際政治舊格局的途徑,允許其他國家問津曾經被大國所壟斷的那些特權,賦予與之類似國家永久公認的國際地位,因此其特征更適合于澳大利亞、荷蘭以及隨后回歸國際社會的德國、日本、意大利等西方傳統中等強國。用國民經濟產業結構、勞動生產率等經濟性指標來測量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相對位置,大體上可淡化權力政治的色彩,所以“國家”一詞將采用state而非傳統使用的power,中等強國的意義就不再僅限于具體的功能性的政治低端領域,如以單一要素如勞動效率、自然資源、經濟指標、人口、工業產值以及礦物原料等統計數據來測度和衡量國家實力是較為直觀容易的方式作為劃分經濟發達水平的唯一標準,而是增添了國際身份認同和外交戰略導向的內容。
但隨后由于殖民體系的解體推動了民族國家數目急劇增長,給中等強國的界定帶來了新的問題和挑戰,有關中等強國定義標準的體系建構和完善、研究內容的拓展和深化、考核方法的科學和專業都呈現出多樣化和寬泛化的特點。加拿大資深外交官瑞德爾(Riddell)以加拿大自身國情為藍本進行中等強國的模板設計,指出中等強國所反映的國際地位,是那些規模、資源、接受責任的愿望、影響和穩定性都接近于大國的國家。[6]珍尼弗M.維爾士(Jennifer M.Welsh)認為中等強國要能夠做到不壓制相對弱小的國家,也不嫉妒強權國家擁有的影響力,占據次強的財富、地位、實力;對國際事務熱情但不具侵略性,追求目標遠大但沒有大國的野心;雖擔心受到周邊鄰國的牽連而成為不穩定因子,但仍以和平維持秩序為最高指導原則。[7]安德魯·F.庫珀(Andrew F.Cooper)、理查德·A.亨格特(Richard A.Higgott)及吉姆·理查德·諾賽爾(Kim Richard Nossal)三位學者合著的《重新定位中等強國:世界秩序變革中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亞》一書中提出中等強國確立的條件是他們解決問題的特殊方式和獨特目標,即中等強國能夠在國家安全等高級政治以外的非安全領域發揮技術支持、組織領導、率先垂范等作用。[8]中國學者王逸舟認為單從人口數量和面積規模就可以看出力量結構的一個側面,按人口算,1億以上可稱為超大國家;2000萬至1億之間可稱為中等強國,該層級又可分成5000萬至1億和2000萬至5000萬兩個系列;500萬至2000萬為普通國家;500萬以下為弱小國家,即“袖珍國家”“微型國家”。[9]
庫珀將政治安全列入第一議程,認為第一議程是主要由體系中大國參與博弈的領域,而將經濟合作、對外援助以及人權維護、人類發展等第二、第三議程劃為中等強國能夠充分施展空間的領域。中等強國在第二、第三領域具有嫻熟多邊主義技巧、靈活務實的妥協調和方案、積極正面的國際公民形象等優越資源來實現其領導目標,而通過締結同盟伙伴關系,依托國際組織和國際論壇展開合作,又不會挑戰現有大國的權勢,使之可以卓有成效地處理其所關注的領域內問題。[10]杰弗里·哈特(Jeffrey Hart)則認為國際政治學中評估權力強弱的三種方法分別是對資源的控制、對行為者的控制以及對事件進程和結果的控制,但以資源控制評估的方法缺點比較明顯,存在如何解釋理解資源、如何精確計量資源、如何換算資源轉化權力的問題,因此中等強國終極認定要看進度和結果的控制。[11]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研究者認為中等強國物質資源弱于超級大國或大國,因此必須在一定的局限問題領域推動多邊合作并擔當國際領導者的重任,具有良好的全球公民形象,借助國際組織和機構展開工作,居間調停和平解決沖突,參與維護和平行動是中等強國的基本特征。[12]馬丁·懷特(Martin Wight)對中等強國定義為:“平時,從其軍備、資源、戰略地位考慮,大國希望獲得他們支持的國家;而戰時,他們雖沒有一對一戰勝大國的希望,但給大國造成的損害超過大國對其進攻所能得到的利益。簡單地說,中等強國不僅具備必要的物質力量,同時也能在外交上表現出獨立的能力和遵守國際規則。”[13]
由于中等強國的界定基礎不僅僅是客觀的衡量數據,還有國際行為等軟性因素的主觀選取和認定,并且中等強國又不具有大國超群出眾的身份標識,導致中等強國指代稱謂含混武斷。通過對現存研究方法和參量指標的整合歸類,作者得到目前學界關于中等強國的衡量標準和參考依據主要有三類:(1)以客觀的統計數據為基本指標,運用數學公式進行計算,將最終排序結果作為衡量依據;(2)通過檢視外交行為模式,按照對外行為規范和方式途徑的區別來歸類;(3)從推動多邊主義和參與多邊合作治理進程的角度來界定。[14]如馬來西亞學者喬納森·P.平(Jonathan H.Ping)就采用人口規模、軍事費用開支、領土大小、經濟增長率、國民生產總值、對外貿易總額、工業發展和競爭自給程度、武器裝備數量和質量等統計數據按照加權量化后進行排序的方式界定中等強國的標準;[15]而在日本學者雨宮美月(Tomoe Otsuki)的定義中,中等強國不是指一國面積大小或軍事和經濟實力強弱,而要指一國的外交實力,即一國在對外事件中投入資源和知識的多少;[16]土耳其學者德賴斯·勒薩熱(Dries Lesage)則認為,中等強國應是將主要精力集中在地區事務上,能夠在地區性多邊機構中發揮核心作用,并有效參與國際機制的多邊論壇。[17]
約翰·雷文希(John Ravenhill)進一步將上述三大門類細化成能力(Capacity)、專注度(Concentration)、創造力(Creativity)、結盟(Coalition-building)和信譽性(Credibility)五個空間軸化的向量。但其中任何一個向量都不是中等強國所唯一具有的屬性,而要再把兩向量縱橫搭配到同一拉伸象限中,進行集合排列后相互對應的綜合特性表達,即集中主要資源和精力于特定時間和有限問題,專注沖突解決采取的革新方法,構建志趣相投的聯盟來獲取領導權力,追求多邊主義的對外政策行為和良好信譽品牌。[18]加拿大學者紐費爾德(Neufeld)將定量分析的國家基本實力和定性分析的國際行為能力進行交叉、滲透綜合考察,認為中等強國至今還缺乏一個固定而明確的定義,但生存、安全、合法性、領土、相對資源和能力是界定中等強國的基本要素。[19]
墨西哥學者G.岡薩雷斯則較為全面、系統地概括闡述了中等強國的參照依據,他認為:“第一,中等強國在世界力量格局中居中間地位,但不是所有居于中間位置的國家都可稱之為中等強國,該標準僅僅適用于那些發展較快、作為新的經濟增長中心在國際上有一定影響力、能在政治和思想方面開辟獨立活動領域的國家;第二,為實現對外政策目標,國內可以調動的經濟、軍事、政治和意識形態方面的資源,其中國內政治的穩定程度、國內文化的團結和凝聚能力、國家制度和行政管理水平的高低以及政府貫徹執行的力度和效果等情況是中等強國賴以擴大其外部影響和建立國際威望的最重要基礎,也是評價中等強國行為功效的充分必要條件;第三,中等強國最重要的標志是參加國際活動領域是否采取積極和獨立的政策和意志,這種政治意志主要反映在它們對待霸權強國的態度上。實行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在內部不僅要看政策的范圍和方針,也要看其擴大國際影響的緊迫感和渴望度,在外部則要看國際政治的變化、這些國家同霸權強國利益的一致方面和不同方面以及霸權國對它們的態度和借重情況。”[20]
由此可見,直到目前,國際上對于中等強國的衡量標準和劃分依據依然不夠清晰、統一,對于中等強國的劃分指標也一直存在爭論。但定義中等強國必須從權力(Power)和中等(Middle)兩個基本面來解釋和評判已成為各方一致的共識,即:首先,中等強國必須位于國際層級體系的中段,具備較強的實力基礎,對資源擁有一定的控制能力,可以憑借自身的力量達到對外政策的某些目標;其次,能夠在有限的國際秩序框架內采取相對獨立自主的政策,對地區和國際事件的發展進程和最終結果施加相應的影響,合理控制和有效干預互動行為者的預期目標和實現途徑。基于對現有關于中等強國理論的認識以及當前的時代特點,筆者認為,中等強國至少應符合下列條件:(1)綜合國力發展態勢良好,整體實力居于中間階層,具備行動能力所需的基本條件;(2)有參與國際體系重大政治、經濟、社會及文化事務的較強意愿和威信,為國際社會所認可,并能夠發揮積極的建設性作用;(3)具有適度的國際權威和相對獨立自主的外交戰略,在與他國打交道時可以獨立地處理問題,而不需要仰仗他國的鼻息;(4)可發揮地區性影響力,是所在地區性組織的核心成員;(5)擁有相當的物質基礎,即具備一定的國土面積、一定規模的人口、較強的經濟實力等。此外,一些綜合國力偏弱,卻能夠在某一領域發揮獨特作用的國家也可歸入中等強國行列,如地緣政治大國、礦產資源大國、軍事大國、領土和人口大國、能源原材料大國、資金大國、軟實力大國等。[21]
綜上所述,界定中等強國是需要定性分析和定量研究相結合的工作,對中等強國評價標準和資格認定,既要采用客觀存在的數據,同時也有主觀意志和時代背景等因素的考量。比如,在冷戰時期擁有核武器堪稱是大國身份的標配,但隨著核技術門檻的降低,核國家已經不能同大國畫等號,因此在21世紀,中等強國即使掌握核武技術也不能自動升級到大國行列。再如,隨著科學技術和交通工具等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決定一個國家實力因素的內在條件和外部環境都在發生變化,這必然對一國地理位置境域、資源分布狀況產生影響,從而間接影響該國整體實力排位的變化。就像在工業化時代,石油被喻為“工業血液”,沙特作為石油生產和銷售大國,對世界經濟和國際政治的意義不言而喻。但是隨著主要能源消費方的歐美國家陸續進入后工業化、信息化社會,以及世界各國開始探索能源革命,嘗試用清潔能源和循環能源代替石油、天然氣等化石能源,人類社會對石油的需求下降,進而影響到沙特在國際事務中的地位和作用。事實上,如果單純從沙特石油產銷在全球經濟發展中的份額占比看,沙特相比20世紀七八十年代呈現下降趨勢,以此進行線性推演則會得出沙特逐漸脫離中等強國的結論。但如果綜合考慮沙特在地區事務和全球治理中參與度的上升,阿盟和海灣合作委員會的話事人身份,憑借G20成員直接參與全球經濟治理改革的核心進程中,反而會發現沙特的整體影響呈現上升的趨勢。
另外,審視中等強國的衡量標準和評判依據可以發現,中等強國與地區大國的界定參數存在很多相同或相似之處,并且中等強國往往同時也在地區事務中發揮著突出作用,從而決定了中等強國與地區大國的概念和研究對象存在一定重疊。但準確來說,中等強國與地區大國的視野范疇、立意基礎和概念內涵具有本質不同。雖然篩選和界定中等強國會考慮地區角色,但中等強國研究從全球視角出發,不受地域或者洲際等因素的制約;而判定和研究地區大國時,首先就需要劃定明確的區域地理界限以及由此延伸出的地緣范疇,相關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實際作用會產生地域偏差。例如,從全球角度講韓國是一個新興崛起的中等強國,在全球治理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但如果從地區角度看,韓國因為地處強國“扎堆”的東北亞地區,周邊大國的超強實力令韓國的國際角色瞬間“矮化”,難以符合地區大國的地位標準。同理,當某個地理區域內國家整體實力都偏弱,該地區在全球格局中占據分量也偏低,該地區的頭號大國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不高、作用都不大,就不符合中等強國或者世界大國的標準。例如,中部非洲的地區大國剛果民主共和國(簡稱剛果(金)),是非洲國土面積第2大和世界第11大的國家,人口數量超過7700萬,是世界排名17位、非洲排名第4的國家,主要政治和經濟發展指標也都位居中部非洲地區前茅,但橫向比較可以發現,剛果民主共和國在國際舞臺和全球事務中的話語權和影響力較弱,與入圍中等強國的國家綜合實力差距較大。因此,剛果(金)可以算是地區或次區域大國,但不能算作中等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