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漫派與表現派研究
- 張黎 陳恕林
- 4363字
- 2021-09-28 15:34:52
二 德國浪漫派的功績和影響
由于歷史造成的種種偏見和誤解,人們在評論浪漫派時往往片面強調它消極保守的因素(宗教神秘,荒誕不經等),忽視或低估它積極有益的貢獻和影響。
德國浪漫派的主要貢獻在于以下方面。
(一)改變了德國小說創作的落后狀態
長期以來,德國的小說比較貧乏,內容比較枯燥乏味,在國內外影響不大。浪漫派,主要是克萊斯特和霍夫曼,他們對傳統的小說從內容到形式都進行了革新。他們以各具特色、數量眾多的小說(主要是中篇小說),使德國小說的落后面貌有所改觀。克萊斯特的作品,情節曲折緊張,人物形象生動,語言明晰。他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說,如《米夏埃爾·科哈斯》《智利地震》《Ο地的侯爵夫人》《圣多明各的婚約》等,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霍夫曼的小說以風格怪誕著稱,以洞察力銳利、諷刺辛辣、技巧精湛、風趣幽默見長。這些優點使他的作品具有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他被譽為德國“浪漫派所產生的最偉大的小說藝術家、小說大師”。他是從歌德到海涅之間唯一具有國際影響的德國作家。
(二)搜集和整理出版民間文學
拿破侖的掠奪戰爭和統治,置德意志民族于水深火熱之中。面對民族的危難,以阿爾尼姆和布倫坦諾為代表的年輕浪漫主義者,把注意力轉向民間文學,借以為解決民族問題做出貢獻。他們深入人民,搜集童話、民間故事,整理出版。阿爾尼姆和布倫坦諾合編的《男童的神奇號角》和格林兄弟的《兒童和家庭的童話》,就是他們在這方面的杰出成就。他們“從中古德國文學的寶庫中,從民間童話和民歌的無窮無盡的源泉中”吸收了營養,為德國文學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梅林語),豐富了德國詩歌的內容與形式,對詩歌的發展產生了積極的作用,同時也促進了德意志民族意識的覺醒,培養了人民群眾的愛國主義情感。在反抗拿破侖期間,在《號角》的鼓舞下,弗·施萊格爾(《獻給奧地利戰士的詩歌》,1809)、阿恩特(《獻給德國人的詩歌》,1812)、克爾納和馬科斯·封·申肯多夫等都寫了滿腔熱情地贊頌自由和士兵的詩歌。阿爾尼姆和布倫坦諾的努力,也受到了歌德和海涅的贊賞。
(三)翻譯和介紹外國名著
德國浪漫派,主要是早期浪漫派,非常重視譯介外國(包括英、法、意、西等國)優秀文學。奧·威·施萊格爾致力莎士比亞劇作的翻譯,長達十三年(1797—1810)之久。他以無韻詩的體裁,翻譯了莎翁的十七個劇作。后來,在蒂克的指導下,多拉苔婭(蒂克的女兒)和鮑狄辛伯爵共同繼承奧·威·施萊格爾未竟之業(又翻譯了19個劇作)。奧·威·施萊格爾和蒂克編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于1825—1833年間完成。在譯介西班牙文學方面,蒂克也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的《堂·吉訶德》德譯本既忠于原作精神,又顧及其獨特的風格。他和奧·威·施萊格爾高水平、高質量的名譯,備受人們稱贊。它們開闊了德國讀者的視野,豐富并充實了德國文學。
(四)發掘、搜集和整理出版歷代許多為人們(包括古典作家歌德和席勒)所忽視的文藝寶藏
諸如中世紀的《尼伯龍根之歌》,宮廷抒情詩,以及中古的建筑藝術和十六世紀的繪畫。
(五)德國語言的系統研究和整理
格林兄弟除合作搜集整理民間童話和傳說,研究民間文學外,還共同探索德國語言。他們合編了《德國語法》(1819—1837)、《德國語言史》(1848)等著作,并著手編纂《德語大辭典》[3](僅完成數卷),對德語的發展做出了特殊的貢獻,被稱為日爾曼語言學的奠基人。
德國浪漫派存在的歷史不長,但它的影響深遠,從魏瑪古典主義和以海涅為代表的革命民主主義者,到批判現實主義,以至現當代的現代派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無不留下了這種影響的痕跡,其范圍甚至超越了德國的國界,遍及歐美許多國家。
德國浪漫派對外的影響首先是從文藝理論開始的。早在浪漫主義風行歐美之時,它的美學理論就已對歐洲各國(特別是英、法)及美國的浪漫主義運動產生過推波助瀾的作用。
例如在英國,“湖畔派”詩人們,主要是柯爾律治(1772—1834),力圖把德國浪漫派的美學經驗運用到英國文學中去。1798年,柯爾律治與“湖畔派”另一著名詩人華茲華斯(1770—1850)一起去德國游歷。不久二人分手,柯爾律治進入了哥廷根大學,研究他所醉心的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后來他接受德國浪漫派的美學,將其介紹給英國讀者,引起巨大反響。
德國浪漫派美學對法國一些浪漫主義者的影響更為深刻。這主要歸因于法國著名女作家斯塔爾夫人(1766—1817)。這位法國名流曾兩次游歷德國:第一次在1803—1804年,第二次在1807—1808年,由奧·威·施萊格爾陪伴。她根據旅行見聞寫成的巨著《論德國》(1810,第二部分論述德國文學)在法國、在國際上都引起廣泛重視。過去,法國人慣于以法國為中心看歐洲和世界,心目中只有他們的拉辛、高乃依、布瓦洛等。現在他們從斯塔爾夫人的書中看到一個不同的世界,耳目為之一新。
通過英國的“湖畔派”、評論家卡萊爾(1795—1881)與法國的斯塔爾夫人,美國的“先驗論者”接觸到德國浪漫派的美學和哲學,并認真鉆研了德國浪漫派的經驗。從他們和愛倫·坡的創作里,我們可以看到德國浪漫派對美國浪漫主義運動的影響。
浪漫派的遺產為批判現實主義的發展鋪平了道路。沙米索和霍夫曼等后期浪漫派作家的創作,加強了對丑惡現實的揭露和批判,顯現出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相結合的特色,為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提供了很好的借鑒。巴爾扎克、果戈理、赫爾岑、托馬斯·曼、葛特弗里特·凱勒等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們,都曾從霍夫曼的作品里獲得教益。可見,把浪漫派與批判現實主義完全對立起來是不對的。事實上,兩者也有一種繼承關系。當然,后者所繼承的,不限于浪漫派的傳統。
現代主義(即現代派)是浪漫派的嫡系流派。它們之間的關系早已為人所共知。從它們的某些思想傾向(如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不滿,悲觀失望的情調,對社會的消極反抗)、文藝觀點(如在藝術與生活的關系上,強調內心生活和心理真實,觀察問題的主觀性、內向性;在內容與形式關系上,突出形式的重要性)、藝術手法(如內心獨白、夢幻、多層次結構等)以及藝術風格(怪誕)等方面來看,它們確有淵源關系。可以說,浪漫派的代表人物霍夫曼是現代主義的鼻祖。波德萊爾、蘭波、雨斯芒、內瓦爾、諾地埃、繆塞等都拜這位德國作家為師。他們中的一些人,對他推崇備至。內瓦爾稱德國為“歌德、席勒和霍夫曼的國家”。諾地埃甚至毫不遲疑地把霍夫曼跟莎士比亞相提并論。這顯然是不適當的,但它說明某些現代派作家對霍夫曼的傾倒。
從思想傾向、藝術觀點、藝術方法和藝術風格諸方面來看,浪漫派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都差別很大。前者能對后者產生影響嗎?或者說,前者的傳統能為后者所繼承嗎?答案是肯定的。從安娜·西格斯、克里斯塔·沃爾夫,尤里·布萊昌、埃里希·克勒爾和克勞斯·施萊辛格等的創作以及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里,都可以發現兩者存在有機的聯系。
例如安娜·西格斯,她早在20世紀60年代上半期就已著手研究浪漫派。小說《純藍》(1967)和《奇遇》(1972),就是這位德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代表性作家,在批判地繼承傳統、“古為今用”方面做出的引人注目的貢獻。《純藍》寫一個名叫本尼托·古阿雷羅的墨西哥農村陶工為其陶器獲得一種所謂純真的藍顏色而奮斗的故事。事情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行將結束前的墨西哥。本尼托因自己的瓷器上有絕妙的藍色圖案而遐邇聞名。由于歐洲戰爭關系,原料供應中斷了,為了擺脫困境,他遵照姑母歐塞比亞的建議,千里迢迢去向會制作此顏料的表兄魯本取經。后來終于知道顏料的來源,不再受唯利是圖的商人的操縱和盤剝。——本尼托的故事帶有童話色彩,同時又具有象征意義。這個陶工去尋找純藍,如諾瓦利斯小說的主人公海因里希·封·奧夫特丁根尋找其夢中的蘭花一樣。蘭花是浪漫派理想的象征。在諾瓦利斯的小說里,現實化為理想,理想化為象征,完全脫離了現實生活。而西格斯筆下的本尼托尋找“純藍”的努力,象征人們不斷提高自己的才能、不斷自我完善的過程。尋找“純藍”,就是爭取做純粹的人的比喻。《奇遇》寫三位時代不同、國別迥異的著名作家——德國的霍夫曼(1776—1822)、俄國的果戈理(1809—1852)和出生在布拉格的奧地利作家卡夫卡(1883—1924)——在20世紀20年代布拉格一家咖啡館里的會見。他們的會見,本是異想天開的事,但作者打破時空界限,使不能實現的事實現了。這不能不說是一次奇遇。這三位作家各自介紹自己的創作實踐和經驗。話題集中在文藝與現實的關系上。這并非一個想入非非、脫離現實生活的作品。作者著眼于從三位文學大師的創作經驗中,為當代文學創作問題獲得借鑒。
著名女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以她的小說集《在菩提樹下》表明她對浪漫派傳統的重視。這個產生于1965年至1973年間的集子,包括三篇中短篇小說《一只公貓的新生活觀》《自我實驗》和《在菩提樹下》。《一只公貓的新生活觀》書名源出于霍夫曼的代表作《公貓摩爾的人生觀》(后面論及),是一篇諷刺性的科幻小說,寫一個教授竭力發明一種使身體和精神極度健康的學說,嘲弄技術主義者對電子計算機的迷信。《在菩提樹下》揭示一個婦女的精神危機。小說里夢幻和現實交織在一起,互相轉換、影響。這使我們聯想起作者早先的長篇《憶克里斯塔·T》。作品寫一個叫克里斯塔·T的年輕婦女的生活經歷。童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將要結束時的逃亡——農村勞動——深造——因患白血病早亡。中心主題為現實與個性發展的沖突。寫法上既有浪漫派突出主觀幻想性的特征,又有現實主義混淆時空概念的特點,拋棄了環境描寫、人物外貌特征、性格刻畫、符合邏輯的情節發展等一套傳統習慣。
此外,浪漫派的美學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戲劇理論也有過影響。據稱,布萊希特的史詩劇理論同弗·施萊格爾的浪漫主義諷刺理論有一定的關系。
社會在發展,生活在前進,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也要隨之發展。它需要不斷吸收其他流派的積極因素,取人之長,補己之短,以豐富和充實對不斷發展變化、斑駁陸離的生活的表現力。只有這樣,現實主義的道路才能越走越寬廣。如果故步自封,排斥其他流派的有益成分,拘泥于那一套,現實主義就會僵化。另外,如果離開社會主義原則,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其他流派的東西都拿過來,不論積極或消極的因素都據為己有,那就變成所謂“無邊的現實主義”。這也是不可取的。安娜·西格斯等作家在挖掘浪漫派文學遺產中產生的作品,豐富和充實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不能稱之為“新浪漫派”。主要是因為這些作品沒有脫離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基本創作方法。上面提到,霍夫曼作品中有不少現實主義因素,我們不能因此就稱他為現實主義作家,因為他總的傾向是浪漫主義的。再說,德國文學史上曾出現過一個“新浪漫派”[4],現在把那些在重新評價浪漫派時產生的作品又稱為“新浪漫派”,這在概念上易引起混亂。
如前面所述,一百五十多年來,德國浪漫派的影響是深遠的。總的說來,由于種種原因(如自身的復雜性、矛盾性、人們的誤解、偏見等),浪漫派的影響呈現兩種傾向和特點:其一,在歷史的長河中,它的影響時強時弱,時斷時續;其二,它在國外的影響比在自己的故鄉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