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一:
晚秋天,朝陽殿。
兩名華衣少年坐在房頂上看天。欄邊的菊花凋零,墻頭的梧桐飄落,引起一片碎云殘煙。
一名白衣如仙的少年開口,“四弟,自你從招搖城回來后一直悶悶不樂,可是何故?莫不是受傷未愈?”
另一位黑衣明俊的少年遠望星空回答:“不錯。”
此二人,正是十九歲的云行期和十八歲的云宸煜。
云行期面露憂色,忙問道:“身子哪里不適?”
云宸煜指了指胸口:“這里。”
云行期:“聽聞你傷及頭部,難道胸口也被傷了?”
云宸煜:“頭疾偶爾泛起,胸口卻時常疼痛郁悶,像被人奪去了最珍貴的東西,一種刀絞般無奈的疼痛壓得我喘不過氣。”
“要不要看醫?”
云宸煜:“看過,只道心脈不穩,不宜勞心,需多加休養。”
云宸煜轉而又說道,“三哥,我最近有些很奇怪的想法。”
“怎么奇怪?”
云宸煜:“我感覺心里突然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影。”
“怎么樣的女子?”
云宸煜:“我只知她著一襲藍色的衣裙,像一個藍天下的仙子。其他的并不能知,應該是個很特別的女子。”
“怎樣特別?”
云宸煜望了望天,長天一清如洗,銀河明凈若泉。
他想了想,說道:“善良,慧智,才華橫溢,會醫。其他的,我看不清。”
“女子會醫,又極賦才華,除了寒夜遮月,好像這天底下難找到如此風華的女子。”
“不是寒夜遮月,”云宸煜肯定地說道,“寒夜遮月罔顧他人性命,她不同,她以救人性命為使然。”
云行期笑道:“那應該是個美麗溫柔、有責任擔當的女子。這古今天下也不是難找,在京都找找總能找到,確實是挺特別的。”
兩少年靜默了一會,都在望著天空中的星辰大海,幻想自己心里鐘情的女子樣貌。
片段二:
云宸煜正在早學練字,云行期斜靠在榻邊看書。
午后的陽光慵懶得照著一片枝葉,連風也不曾吹起。
殿外,一名年貌稚氣的少年著一身侍衛的服裝急忙奔入了殿內。少年看著幼小,言行舉止卻又如大人一般得體。
“四皇子,”他恭敬地說道,“招搖城來了音訊。季公子說,皇女慶道之日,九曜星聚,熒惑正南,那女子是亂世災星。”
云宸煜停筆,口中自言自語:“災星?還亂世?她何德何能?”
“那女子自被皇子從火堆救出后,不久進了百年的學堂,吳公子也跟著去了學堂。那女子確實是個啞子,右耳失聰聽不見人言,左耳卻是完好的。她的右手雖能持筆,卻不能做其他的事。”
“還有何事?”云宸煜看著滿臉稚氣的青山問道。
青山回道:“季公子還說,這女子不似我皇朝之人。她以奇醫怪術醫救了一名小童,這種醫術,連京都的太醫署也不得知,倒像是妖法。”
云宸煜寫字的手又是停頓,“妖法?這可真是有趣!”
寫完一幅筆墨,他看了看,不甚滿意,扔進了紙桶,這才道:“青山,傳信過去。吳家家境優渥,前去提親,納為妾室。”
名喚青山的少年領了意便退了出來。
云行期放下書本,笑道:“四弟先前以火燒恐嚇那女子未果,如今又要憂心憂肝為那女子婚配么?”
云宸煜自顧自地嘲笑了一聲,他還未摸清她的底細,燒死豈不是便宜了她!她若是個尋常百姓人家目光短淺的女子,憑她現今的困境,將一門良好的姻緣擺在她的面前,她自然不會拒絕這門婚事。
奇醫怪術醫救小童?她竟然會奇醫怪術?自己殘破的記憶片段內,可不就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奇醫怪術,稱之為妖法也不為過。
他心里更好奇了,究竟是怎樣的妖法,竟讓見多識廣的季尋爭稱之為妖。
云宸煜猜得沒錯,他也不會看錯,這女子并非常人,說她非云氏皇朝的人也合情理。
幾日后,招搖便傳來消息,女子拒絕了吳家的提親,且去了城中中的百年醫堂,聽聞還用了奇醫怪術醫救了一個掉了下巴的少年。
云宸煜坐不住了。
招搖城中,他未瞧仔細女子的容貌,這次,他想好好地瞧瞧。
可是進宮不易出宮更難,尤其是身為皇子,行動舉止皆遭受監制。
這些,難不倒聰慧機智的云宸煜。
近幾日他表現得異常勤奮好學,夜間廢寢忘食不算,還要在父皇面前伺候一番。
終一日,他感覺身有不適,請太醫前來診脈,那太醫含糊說道許是被人下了蠱毒。有人敢對皇子下蠱,文帝怒不可竭,當即命人徹查,被云宸煜阻攔了下來。
云宸煜撫著腹部面色痛苦地說道:“父皇擔憂孩兒,孩兒感激不盡,但傷孩兒的人如若得知父皇徹查,或許狗急跳墻,要了孩兒的性命。不如父皇讓孩兒私下前往,探一探虛實。”
文帝道:“覓兒如此的模樣,哪還能跋山涉水?”
云宸煜道:“父皇不必擔心,孩兒身旁尚有季尋爭,料那賊人也不敢隨意妄為。”
文帝道:“朕依舊不放心你一人涉險。這樣,讓昭兒陪你一起去。”
有云行期陪同在側,云宸煜自是心生歡喜,忙謝了旨意。
云行期聽聞陪同出宮,而且要去探試傷人的女子,也是興奮不已,他也想瞧一瞧那究竟是怎樣特別的女子。
行路途中,云行期忍不住問出心中的好奇:“三弟,先前你不是說她有啞疾和身疾嗎?她是如何讀書和救人?”
云宸煜悠悠說道:“正是我要去查探的原因。”
云行期想了想,欲語還休,終是開口:“她雖身有疾患,會可醫人,能進學堂,必通曉事理。她,可是四弟所說的‘特別的女子’?”
云宸煜的身子僵了僵,靠在馬車上未說話。這,也是他想去探究的原因。
兩馬拉車,路途中減少了許多顛簸勞頓,兩人很快就來到了南越招搖。
妙林春人聲鼎沸,成群的百姓候成長長的隊伍等著就診。
診臺上的女子一身簡裝,一頭黑發,盡顯清麗婉約。她雖不說話,可手卻準確無誤地示意病患張口伸舌伸手,一套診脈程序如行云流水一般熟練優雅,全然不似初學的醫徒。她診脈的身影是那樣的認真仔細,深入人心,仿佛與云宸煜記憶中模糊的身影慢慢地重合,心中的影子似乎清晰了幾分。
季尋爭站在他的后面,說道:“這女子名喚夜落,好似自己給自己取的名。”
云宸煜雙唇角彎了彎,又看了一會,“她來醫堂多久了?”
“快三個月了,”季尋爭回道。
云宸煜的眼神饒有趣味,“可曾有異樣?”
季尋爭搖了搖頭,“每日待一處,與其他人相處和睦,未見過陌生人,不像是受人指使的殺手。”
“可有查出她的身世?”
季尋爭再次搖頭,“依在下看,她像是剛從浮玉消失的寒夜遮月。可是,又不像。”
至于哪里不像,季尋爭自己也說不準楚。
云宸煜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會醫,曉理,本不是尋常女子,還需再試試。”
云宸煜再試探的方法,就是在云行期不可思議持有反問色彩的神色中,將吳家家境優渥的獨子吳存寬喚了來,存心鬧事。
吳存寬事先服用了可令人作氣絕身亡之態的假死藥,為免意外發生,他還借了季尋爭的師妹盎然充作嬌妻。二人一廂配合作鬧,無恥至極,終于成功死亡,圓滿完成任務。
那女子被拖出去時凄慘無比,這樣的模樣讓云行期于心不忍,“還是放了她吧?你看她孤弱可憐,連掙扎的力氣也無,并不是什么習武的女子。”
云宸煜雙眼冷酷無情,彎彎的嘴角意味更深,“三哥,她笑了,你可看見?”
云行期雙眼好奇,又仔細地打量被拖走的身影,果然瞧見女子回眸的一笑和凌厲的眼神。
這一笑不同尋常,如一顆驚起的石子,在云行期的心上砸開了一朵好奇的水花,表面上他又平靜似水。“即便笑,也是一種無助又無望的苦笑。”
云宸煜的想法不以為同,他以為她已經表現得絕望無助了,可就在她被拖出醫堂時,她卻笑了,眼中滿是桀驁,笑得那樣的詭異,她一定是明白什么。
這女子聰慧過人,他更加確定,她絕非一般人家的閨閣女子,需要好好審問一番。
經過一番觀察,這女子不卑不亢,既使身在骯臟齷齪的監牢里,也是過得處事不驚。
他毫無惻隱之心,只是想一味地探究,揪出個明了事因所以然來。他探究的方法是妄動私刑,兩塊木板將女子的身子打的鮮血淋漓。那女子面對刑法也是淡然面對,無波無動,神色卻陰冷至極。他終是不忍,命人適可而止。
在監牢內觀察了一陣,幾人大失所望。這女子像住在自家一樣依然愜意,絲毫不覺清苦艱辛。云宸煜望了望她清麗的模樣,決意再做一次試探。
云行期搖了搖頭,并未贊同他的想法。
云宸煜可沒將云行期的阻攔當成一回事,他命人夜深人靜時帶她去了古荒村落,假意侮辱,只想看看這女子在困境中會做出如何的反應。
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女子竟是滾下了山坡。他忙命人去尋,卻聽聞女子直奔鵲山而去。
他心下一驚,一邊命人尋找,一邊深入山林,他可不想這個殺手輕易地成為獵獸口中的食物。
那女子入山后,采了山上的迷穀花戴在發間,又采摘了許多的祝余青花。
說來也奇,山間的野獸看見女子發中散發著光明的迷穀花后竟然躲得遠遠的,只不敢近身上前。
行了幾日,幾人漸覺疲憊,躲在一處休息。懷中的三尾獸小灰左右奔騰不止,云宸煜不耐煩地提起它的三條尾巴,它便將一對鋒利的牙齒張開就是一咬,見無法咬著,后伸出一雙尖銳的爪子撲騰抓來。
云宸煜如何能讓一只小獸欺到自己的頭上,他將小灰一條腿抓住,用藤條死死地纏住,將小灰倒掛在藤條上,任它撕咬撲騰。
“小東西,我讓你狠。”
綁了半日,藤蘿之處終被夜落行來,小灰叛主,就這么屁顛屁顛地跟著夜落跑了。
片段三:
晚風清清,夜色無邊。
云宸煜的腦中一股腦冒出了許多奇怪的想法。
他問,“三哥,你覺得如果你喜歡的女子被雷劈了會如何?”
云行期低低地說道:“我沒有喜歡的女子。”
“假使有。”
云行期道:“我會保護好她,怎么會讓她被雷劈呢?”
“我說的是假使。”
云行期想了想,答道:“我會傾盡全力救她離開困境。你呢?”
“我的答案和你一致。不過,我的腦中存在一種很奇怪的想法,我愿意和她一起承受雷擊。”
云行期摸了摸他的額頭,“不是吧,這是你會說的話嗎?你莫不是中邪了?”
片段四:
奚香十里,云宸煜斜靠著窗,看著夜落遠遠離開的身影,眼睛里依然帶著一片笑意。
“三哥覺得如何?”
云行期搖了搖折扇,“如斯佳人,清麗動人,一雙含笑的眼睛最是引人,果然是聰慧善良的女子。”
云宸煜樂得眉開眼笑,那樣子好像別人在夸他的心上人美若天仙。
云行期搖頭嘆道:“四弟,可別被女子勾了魂,你看你的小灰,如今都被那女子迷去了雙眼,成了別人的寵物。”
云宸煜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那是一只見色忘主的小畜牲。”
云行期心里好奇,問:“四弟,我一直以為小灰天生兇神惡煞,沒想到它在那女子的懷中是如此的乖巧可愛。小灰對你卻特別兇猛,為什么?”
云宸煜漫不經心答道:“沒什么,我踢了它一腳而已。”
“為何踢它?”
云宸煜:“它動了我的東西。它踩了我的昆山圖。”
那是該踢。
云宸煜:“后來它動了我的金碗。”
也該踢。
云宸煜:“再后來它又咬了我的赤金袍。”
也該踢。
“咬爛了沒有?”
云宸煜:“若是爛了,我就不是踢它,要壞我珍貴的東西,必煮了它。”
云行期:……
云宸煜:“后來踢著踢著就習慣了,我一看見他就踢一腳。”
云行期搖搖頭,難怪了,如此行為是誰見你也恨不得咬上一口。
片段五:
梨上云軒,花落回風,花顏如霜。
云宸煜看著詩作上的名字,久久未曾離眼。
云行期好奇地問:“四弟,你心中的那個女子叫什么名?她就叫夜落嗎?”
云宸煜想了想,一抹微笑掛在了他的唇角,“她說,她叫心夜。”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那是一個女子的介紹,她說,我就是那寒花夜,韓心夜就是我。
“心夜?”云行期臉上揚起一片笑意,真巧,他心中的女子,也叫“心夜”,也是這樣一個聰慧善良又有趣的女子。
可是,云行期只知“心夜”二字,不知“韓”姓。
片段六:
安定宴后,云宸煜輾轉反側,一宿未眠。
他敲開云行期的門,道:“三哥,你陪我聊聊天吧?”
云行期睜開朦朧的雙眼,看見云宸煜一張紅得如云的臉,嚇得睡意全無,“四弟,你怎么了?臉這么紅,莫不是發熱了?”
云宸煜皺眉抬眼,嘴唇微動,糾結半天,才說:“沒……沒有,我沒事……你,有親過女子嗎?”
云行期忙搖頭否認:“當然沒有,父王未曾賜婚,我如何敢對其他女子有妄想……你?難道你親過?”
云宸煜摸著嘴唇,臉更紅了些,“嗯……”
云行期看見他害羞的樣子覺得有趣,轉念一想,突然心里慌張,雙手緊緊抓住衣角。“你碰的是何府的小姐?”
“她也不愿意,我也不知為何,腦中莫名其妙就想要……”云宸煜嘟嘟囔囔著不肯說。
“你不會,親的是夜落吧?”
云宸煜:“嗯……”
“你貴為皇子,多少世家千金心儀于你,哭著鬧著要嫁于你,你又何苦跟一個夜落過不去?她的生活已經足夠艱辛,若再失了名聲,你讓她如何活?”云行期忍不住煴色呵斥,臉上明顯對他的行徑表示不痛快。
被斥后的云宸煜心中無辜,“我也不想,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看見他和沈孤帆在一起,裝扮得光鮮亮麗,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想要告誡她一番。她不聽我勸,她全然不知將軍府危險重重,住在府內安然怡得,儼然把將軍府當成了自家。情急之下,怒氣沖腦,才做出了如此有失顏面的舉止。”
云行期無奈地一笑,沉穩冷靜的四皇子,不曾多看她人一眼,卻唯獨情陷于一個百姓女子,自己又何曾不是。“與其自氣惱人,不如逼她離開將軍府。”
片段七:
與夜落分別后,云行期來到云宸煜的宮墻高瓦上。
他急得來回踱步,“怎么辦?夜娘子說讓我送她一架琴,可是這架琴我根本沒見過,我問過工匠,他從未見過如此的琴,更是無法鍛造。我既答應了她,如何又能失言。”
云宸煜黯然失笑,悶悶不樂道:“多情自古緣多心,唯有清鏡憐孤影……”
聽見云宸煜吟詩,云行期更是急得發慌:“四弟,你能不能為我想想法子?”
云宸煜遙望暗淡沒有幾絲星光的夜空,郁郁長嘆:“皇兄可知,此琴一送,就是私定衷情?”
云行期坐在云宸煜的身旁,一眼堅定不移地望著他,回道:“我知道。”
“皇兄可知,你我身為皇子,姻緣從來不由自主。”
云行期:“我知道。”
“那你可知,皇室與民女為親困難重重?”
云行期:“我知道。”
云宸煜閉眼,長嘆一口氣:“皇兄可是真心待她?”
云行期:“心無虛假。”
云宸煜默默說道:“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她也有心于你,我還知道玉琴的鍛造之法。”云宸煜雙眼遙望著月空,“你要是真心待她,我可以幫你造琴,我見過同樣的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