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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劍盾和鎧甲

內閣教育委員會給境內各個大城市的中學派新教師,這一批都是從英國、德國和法國留學回來的。輝恩被派到馬德望省的詩梳風。市里的中小學聯盟又將他派到謝木枝中學。他是從巴黎學成歸來的,本來是安排他教法語的,但他自己執意要教民族語言,上頭這便遂順了他的意愿。

他是北邊的大城人,在大城是貧寒人家出身,靠著姐姐在哲塔王身邊做舞娘才有了深造的機會。姐姐原本在選美的節目上得了第三名,國王從電視上看到她的表演,心生歡喜,就將她選進宮里。大城是王國的首都,即便最窮的孩子都要比邊省富家的孩子時髦,尤其是哲塔王施新政以來,城里充斥著酒吧、搖滾樂和一夜暴富的神話,外國商人也紛紛來投資,一派繁榮喧囂的氣象。女孩兒們喜歡嫁給有錢人,也希望通過參加各種比賽來獲得露臉的機會。輝恩的姐姐就是走這條路成功的典范,雖說沒有嫁給有錢人,卻得到了王國至尊者的青睞。

輝恩的姐姐在宮里很得寵,哲塔王在首都釋迦寺里專為她修了月壇,以整片整片大水晶鋪地面,為清朗之夜邀月光與她同舞。國王想封她為貴妃,這激怒了王后,挑起了宮斗。在宮斗中,舞娘失勢,國王最后不得不賜下鴆毒。舞娘飲下毒酒前曾說:“善待我的兄弟,陛下記住他的名字,他叫輝恩。”

這是八年前,輝恩認識宋爰前一年,也是他在巴黎讀書的最后一年。也許是因為姐姐可憐地死去,也許是因為他目睹了大城太多的貧困和黑暗,輝恩在巴黎熱衷于結識各類激進組織成員,與他們在一起討論改造世界的計劃。當他回國的時候,他已經是人民陣線的一名堅定的黨員。

詩梳風不同于大城,這里是南方,十一月到四月是旱季,五月到十月是雨季。一二月份已經很熱了,春花遍放,草木深深。輝恩是二月到學校任教的,他教的是三年級的那一班,男孩都已經長出個頭,女孩個個出落得亭亭玉立。南國學校里的女孩似乎多些,到了三年級這個年歲,一夜知羞,緊裹著情欲,連那些原本性情粗放的,舉手投足都慢了半拍。然而,輝恩的到來,令她們不安。他款款的語速如弦樂牽腸,他每日都換的絲巾暗香襲人。他若講課,女孩們便沉靜景慕,目不轉睛;他若下課離了課堂,她們頓時就心緒躁亂,不知所措,接下來的課幾乎無法專心。

他的形貌是溫潤斯文的,他的目光和精神卻是峻拔堅韌的。清癯玉立,雖悲喜陰晴而不能移;談吐間天馬行空,妙語連珠,風趣而不失肅括。他時髦卻并不輕浮,沒有大城男子的張揚和噱頭,而是一種會心、暗示和啟領。他和姐姐都是俊美的種子,陰陽的兩面,一枝開花,一枝葳蕤。

那年他二十八歲,宋爰十六歲。在堂上,他是優伶,她是看客;在堂下,在屋外的碎花下,他們看著是兄妹。輝恩老師教學很有一套呢,他誦讀伏爾加河的長詩,說是上段、中段和下段出的詩都不一樣,那下段之下呢?說河都流到海里去了,伏爾加河去了哪片海呢?他故意這么鋪排來逗大家玩,謎底是這河忽然就沒了,斷流了,沉入地下去了,這叫作內流河。于是,讀詩又曉得了地理,多識草木鳥獸。他自然不會照本宣科,他固然也不給學生那些畫地為牢的命題,他總是先縱情演繹,將詩章描述得浪漫不可及,又忽然挑破夢境,摔倒巨人,給你看詩意的低俗依據。他說到波德萊爾。啊,還是波德萊爾:“你的腳在我友愛的手中入夢”,這是戀足癖;“豐腴的腰間一片神奇的光芒,金子的碎片,還有細細的沙粒又使神秘的眸閃出朦朧星光”,這是下墜,春心墜入肉體。然而,詩是升華呀!那惡中開出的花兒也是花呀!輝恩老師這么說著,慢慢地,那些男孩兒女孩兒就喜愛起自己的生活了。龍血樹是美的,但樹旁有包藏過腐肉的化工塑料布,這就是生活呀。我們居住的大地,既出五谷,亦納污垢。詩梳風,Sisophon,又稱作Serei-sophon,它原本的意思是“美少女”,可是,車站布滿了流浪漢和乞丐,沒有窮人和骯臟的詩梳風還是詩梳風嗎?那些無視腌臜膿毒的抒發都是空洞的假美好,是死的套話,是客廳里的塑料花,唯獨發乎殘忍的起點而升華的氤氳才是動人之悲。如果起點不夠低,何必升華,哪來的升華?靠著遠方的寄托來隔絕眼前的現實,那不是浪漫,浪漫是苦中的甘味,雖死猶榮,是千百個農夫抬起的一頂花轎。每一個在座的少女都是一個Serei-sophon,Serei-sophon有的你們都有,人是遮著羞處才體面的,人不能只剩下體面而割舍掉羞處。

他似乎什么都懂了,也道出了生命的秘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走進隆裕花園,卻全然迷失了。

三月的開端,他去做家訪。別的學生都是就近上學的,在市政中心附近,離學校不遠,唯獨宋爰家里在城的西頭,騰芝蓽湖畔。那里是詩梳風有錢人住的區域,古老的房子,一代一代接承下來,一代一代加固修繕,房子被刷了一遍又一遍,遠遠看著,有嶄新的色澤,卻也掩不住被風雨蝕鈍的棱角。宋家在一個斜坡上,高處是主宅,坡上散落著幾處矮房,那是管家和傭人住的。圍墻或高或低,都是石砌的,一面嵌著石廊,直伸到湖邊,有古垣將它攔斷,古垣的基座已經沒入湖底,顯然舊時湖面沒有這么寬,這里從前是城的邊緣。

盡管詩梳風不算大,但從城中步行到這里,也要走上大半天。輝恩到門口時,太陽快要落山了。他躊躇了一會兒,怕接近晚餐時間上門太唐突,又回望了一下來路,盤算著夜里還要去另外一家,于是便拉鈴。這里的人與大城不同,他們還是過著先王時代的生活,對于新政和改革,只是有所聞而未見其實,就連這門鈴都是蘇耶跋摩時期的,要靠客人手拉牽繩來晃蕩銅鐸。鈴聲很渾厚,接近鐘的音質,聲波滾滾散開,空氣與湖水都受到了振蕩,氣與水都漾起了漣漪。大概五六分鐘的樣子,有人來開門,那是穿著白衣、束著五彩腰帶的仆人,他低欠著身子詢問訪客,確定了是主人吩咐過的先約,然后便領著輝恩朝主宅走去。

通向主宅的路,穿過一重一重花園,輝恩聞到了芬馥交織的氣味,這是層層疊加的花的氣味,草木的氣味,熏香的氣味和人的氣味。住在這里的人是香的,不是香物染的,而是本來就香的。因為在課堂上,他聞到過這種味道,只要宋爰從他身邊走過,就有這番香韻,起初似有若無,她遠走了,反而泛浮起來,并長久不散。那是少女的體香嗎?然而并不是所有女孩兒都有。他的關于富人和窮人的激進思想,在隆裕花園里消遁得無影無蹤。這里出離了社會的階層,這里就是一個花園,故國千年不朽的花園,花兒們不吝所出,哪怕極短的花期,也縱情盛放,并不為騷客與畫工,只為追逐花的主人,與她遐邇呼應。

曇花一現啊,這一刻勝過了長久!原來長久并不是年月的計量,長久有更精妙的深度和廣度。

他甚至覺得,他不需要仆人引領,他追著芬馥就能尋達閨房。他又提醒自己,這樣很不好,他好像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已經被人窺見了。他是來家訪的,是來了解學生的情況的,不是為了女孩兒登門的。

他走進堂屋,落座,有人為他沏好了茶。他曉得宋爰不在堂屋,因為剛才路過一片豆蔻樹林時,他聞到了女孩兒的味道,他知道她在林子里。果然,宋先生囑人去尋女兒過來。一會兒宋爰就來了。她著一身淺藍的袍子,烏發密密熠熠地垂垂兩肩,笑盈盈地向老師問安。脫去校服的宋爰,輝恩這是第一回見到。從騰芝蓽湖青藍的湖水,到蘇耶跋摩敦厚的銅鐸,還有滿園子芬馥交織的奇香,眼下又來了書里的美人兒,這么多美好的事物一時向他涌來,他真的恍若隔世,他不知道覓哪一處位置坐穩,好讓自己坦泰。原來美好是令人不安的,那是曾經嘗過太多的苦楚的緣故嗎?苦楚才叫人安心嗎?輝恩不喜歡自己這么想,也不愿意換一種想法去對待,他只好放棄自己,但他已經很久沒有放棄自己了,固然也已經忘記那放棄自己的時候對美好其實并不感到驚慌。他本是一枝葳蕤,此刻因放下了自己,又生出了別樣的光芒。他們兩個是不明就里的,兩個魂魄相遇是無須褪去肉體的衣衫的。

宋先生看輝恩一表人才,心中甚是喜歡,說:“有這樣的老師教導,孩兒們真是好福氣!”

“先生謬獎,后生淺薄,直是上門到各家請教,期望得著一些育人的指點,好在課堂上因人而異。”輝恩說道。

“布恩的法語可好呢!爹爹不如讓他吟詩,你不聽醉了才怪。”宋爰還是笑盈盈地說話。

宋先生嗔怪她,道:“沒大沒小的,老師風華正茂,怎稱呼叔輩呢?還沒坐熱,怎叫人吟詩呢?”又轉臉對輝恩說,“小女昏癡,不諳人事,還須老師費心調教。”

“天然玉成的,教學并無多少可為,總是經常圍護,多做一些看顧清理,不要叫落了俗世的塵埃便好。”輝恩不知道說什么好,總是找了一些好意的話語來應付。

宋先生寒暄幾句后,就留客人吃飯,輝恩堅卻不肯,說夜間還要再訪一家,趁天色未暗,好早些去趕路。這便囑人去取一個餐籠,裝一些菜肴主食好讓客人攜著路上吃。

宋先生下去后,堂上只留宋爰和她的布恩。

“你來我家里真好!日后要是你只跟我一個講,就美了。”宋爰說。

“你離了同學,還有啥意思?學校學校,就是大家一起玩著,學著,才有廣闊的趣味。”布恩說起自己的學生時光,“那時我上學的時候,就怕星期天和假期,那就沒有人玩了,一個人在家里悶死了。”

“是呀,一個人太悶,有兩個人不就好了嗎!”

“我有許多事要做呢,總不只是做老師那么簡單的。”布恩的目光犀利起來,這叫宋爰看著更好玩了。她把他看作是一個錫兵,執著王的旗,戴著王的徽。

“你看著像一個武士呢!你的眼睛總是看著老遠的地方,那里有你的玩伴等著你嗎?”宋爰癡癡地盯著他看,可是不知為什么,布恩那么愛聽宋爰的話,他真的想做一名武士。

“那不叫玩伴,那是我的戰士。”布恩糾正道,“打仗不是玩的,是要舍命的。”

“哪里有什么仗打?都是戲臺上的故事。不過,你不要信了我的話,你還是望著遠處更好,我恨不得下次你來,帶著劍和盾,你披戴鎧甲的樣子一定比你穿便裝要神氣!”

“我有一天真的穿上,怕是你認不出我了。”

“我只認得出你,你是最特別的。”宋爰說著,就過來拉布恩,“你跟我走,去看我的園子,那里有很多我要告訴你的事。”

唯獨她跟學校里別的女孩兒不同,她忽而沉靜羞澀,忽而全然不把男女的接觸當一件事。她的羞澀也不是存心的,她就是難為情了才羞澀。她與你親密,就做到無間的地步,你拒絕不得,也生不出邪念,只好由著她擺布。

只是布恩覷見了一道光,她那么白,她的短衫肩袖處亮出的,她的足趾和指尖亮出的,都是叫人驚慌的白。這次,布恩真的驚慌了。這樣的白,不是肌膚表面閃躍的。那種表面的光白,是它看你,而有一種內里的光白,是要叫你看它。只有玉英才有這樣的光白,叫作精光內蘊,在內里互射互映,被緊密的細粒擠出來,那些細芒還想再擠回去,可是沒有足夠的縫隙來接納它們了。它們只好等在外面,一有機會就想再回進去。這樣的光白,因內力的吸引,顯得深不可測,人因臨淵未知前景而驚恐。

他就是被這樣一種光拖拽著進入花園的。這是什么事呀?這好像就是一切都已經完成了,已經水乳交融,已經幸福無限。人生還需要什么呢?那么大方,寧謐,自由,處之泰然,心情酣暢!這就是忘境啊,他不知道是怎么進去的。而對于女孩兒來說,這也是稠密的甘霖,只是她想要,就來了,好像本來就是這樣的,還會是別樣的嗎?

她領他進豆蔻林,回轉幾重,見一片草坪,別有洞天。幾張石凳,一條木椅,一張秋千,還有一襲吊床懸在兩株古樹間。

她叫他睡到吊床上,還幫他脫掉鞋。他本不想露出腳,不知為什么在她慫恿下居然無所顧忌。她在一旁推那吊床,先是輕輕的,接著就猛烈起來,晃得老高。布恩來回看吊床的懸鉤,心里有些緊張。

“你看那鉤子生銹了,怕斷了吧。”宋爰不停推晃,“那是很粗的鋼筋,外表生銹了,里面硬著呢。”

“啊,這樣很好,好舒服愜意的,人真的要飛上天了。”布恩落下心來,閉上眼睛,開始享受,“你獨自一人在這里,誰推你玩呢?”

“我的姐妹們啊,她們先前常來找我玩的,現在人大心也大了,她們不相信以前說好的事了。”

“以前說好什么事了?”

“你見過豹子嗎?”

“沒有。”

“這個林子里住著豹子。如果我們做了好事,它們就會來。”

“你們不怕嗎?”

“野獸不餓的時候是不吃人的。我們常常給它們食物。”

“它們?你說‘它們’,有許多豹子嗎?”

“只有兩條。一條母的,帶著一條公的來,公的比母的小些。”宋爰忽然停手,道,“你想看我騎豹的樣子嗎?”

“那是馴服的豹子嗎?是你們家養的?”

“也不是呢。我生下來那年,園子里才有的,是從后面森林里過來的。父親說,這是瑞獸呈祥,來慶賀貴子降生的,是好的兆頭,于是就不趕它們走,叫仆人每天割一些生肉喂它們。我長大一些了,它們就時常跟著我,還進到我屋里。”

“你爹爹心真是夠大的,不怕它們把你叼走。”

“豹子是很尊貴的,它們還看不上一般人呢!家里不順的時候,或者小孩子昏昧的時候,它們就不出來,躲在哪個隱秘的地方,你要尋都尋不著。那時,仆人就將生肉拋在空曠的地方,它們餓了聞到了,就會來叼走。如果它們生氣了,幾天都不出來吃東西,那些肉就腐爛發臭了,仆人又來拿走,收拾干凈。大概我九歲的時候,公的那只豹子走了,尋不見了。那時我懂一些事了,母豹子就只與我親些,將我當作它的小孩看護,我放學回家,到這里來玩,它就跟著我。漸漸地,它認我,也認我的姐妹。”

“你有許多姐妹嗎?”

“都是表親和堂親的姐妹,我是爹爹的獨生女兒。”

“她們不怕嗎?”

“你為什么老說怕呢?豹子是很靈的,如果你心思詭詐,它就不出來。我的姐妹們如果有欺騙我的,它就會對著她吼叫。這個很靈,每次都應驗。”

“看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來了,沒見著它們出來。”

“你知道我們說好了什么事嗎?就是將來有一個王子,會騎著那只離去的豹子回來接我們中間最美的一位。起先我們都爭著做最美的那個人,后來她們長大了,都不信了。”

“你還信嗎?”

“我當然信的。”

“那豹子是你的,應該是來接你騎著去嫁王子才對。”

“不,是豹子將王子引來的。”

布恩聽著這些,忽然有些神傷。

“你不高興了嗎?”宋爰問。

“你的玩具真是奇絕,我小時候想要玩一只塑料的老虎都買不起。”

“你們家窮嗎?”

“我們家也不算窮。我爸爸在大城開汽車修理鋪,可是他很早就染病死了,媽媽給人做裁縫,收入太少,只好靠姐姐去歌廳唱歌賺錢。姐姐后來參加選美得了大獎,這以后我們的家境又好了。”布恩將家里的事以及自己后來怎么去巴黎上學的、姐姐又是怎么死的,都告訴了宋爰。

“啊,你太可憐了!可憐的布恩!”宋爰聽著,眼圈紅了,她要為布恩落淚了。

“不!我不是一個可憐的人,你還太小,許多事你不懂的。”布恩從吊床上下來,他生氣了,他撇下宋爰,徑自朝林子外面走去。

宋爰在后面追不上他,喊他,他也好像沒有聽見。

他就這樣走了,仆人為他準備的餐籠他也沒有帶走。

他回到瑪麗圖真大街附近的小屋時,已經過了子夜十二點。所謂大街,其實是連接王國國道的一條公路,兩邊都是森嚴的喬木,一堵圍墻連著一堵圍墻,總不曉得那墻內是什么人家,沒有商店,沒有公共設施,偶爾有個車站,只是一個站牌和一條破舊的石凳。白天行人不多,夜間可說是空曠無人,路燈稀落,一片漆黑。沿路一直往西,摸到一座石橋的橋頭,然后右拐,就進了巷子。這里是莫尼河的右岸,有窄小的路徑隨著逶迤的岸灘伸向城北。路徑旁密密麻麻搭建著矮房,都是東亞宋人的后裔聚集在這里,所以這條河邊的窄路叫作寒云巷,據說以前附近有一個寒云寺,現在也尋不見蹤影了。

這會兒夜深人靜,一絲燈亮都沒有。他借著月光,小心擇步,為了不撞到居民門口的花盆、摩托車或者雞籠。盡管這里住的都是窮人,但小巷的地面和屋檐下伸出的平臺都異常干凈,星月下竟閃著柔光。有一家門口的水池子旁開著一截龍船花,莖株插在一個汽水瓶里,輝恩知道,這是這家九歲的小女孩兒養的,她叫米堯,每天他下課回來,米堯都會隔窗招呼他。久了,他們就成為朋友,輝恩回家時常會惦記給她捎一個米餅,夾一點蘸著辣醬的烤肉末,撒一些蔥花和碎胡椒,那種熱帶的香噴噴的點心。這樣的環境,輝恩太熟悉了,他父親死后,一家就搬到大城的貧民窟居住,也是這么窄的巷子,住家特別多,彼此似乎只隔著一層紙,人影、人聲、呼吸、哀怨和歡喜都纏織在一起,連命運都是絞成一股的。然而,這也是人家呀!人生長衰敗的所有階段,他們都要經歷;父母子女親眷的人倫,一點不可或缺。

他想,米堯看見他落魄傷心會可憐他,他看見米堯難過受苦也會可憐她。但這是同病相憐啊,并不是宋爰說的可憐。宋爰這么說,傷到他的心底了。你能說斯巴達的少年在谷底忍受饑困、訓練筋骨叫作窮塞嗎?你能把彼得大帝微服私訪歐陸叫作乞討嗎?誰人能曉得一個勇士要經歷什么?一群決心反抗的人,他們也許被放逐荒郊,吃野菜蟲豸,披風霜雨露,可是他們日后將得到政權,將決定一國人的生死貴賤!而他,輝恩,正是走在這樣一條路上的人。

他進到屋里,打開燈,坐在床沿。他走了一天的路,累到已經忘記饑餓了,可是他居然忘記不掉那只蘇耶跋摩的門鈴,那些芬馥交織,還有宋爰密密熠熠又垂垂雙肩的烏發,尤其是那隨處難掩的光白,那么白,那么白,一定是別人看不見只有他看見的白。他撩不去這些,一想這些就欣喜起來,所有關于可憐的羞惱都蕩然無影了。為什么今天這么開心呢?這是一種他從來也沒有遭遇過的開心。他并不是一個小男孩兒,他二十八歲了,他是懂得男女之事的成年人。在巴黎,在陣線組織舉辦的布隆迪尚沙龍里,他遇見了姬姍,這是一個當時不到二十三歲年紀的女子,在國立勒芒高等美術學院學習雕塑,她每個星期五下午三點會準時參加沙龍活動,她從盧瓦爾河大區薩爾特省乘火車來,那里離巴黎并不遠,大概二百公里左右,兩個小時的車程。姬姍個頭并不高,瘦小標致,皮膚有些深,但眼神很迷人,許多組織中的干部都喜歡她,她是每一次聚會的明麗色彩。她像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子,又常常獨來獨往、神秘莫測。誰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誰也不曉得她最后會跟輝恩好上。其實,輝恩與她相處也不得要領,尚未步入佳境,就忽然掉落冰窟。戀愛的體驗是朦朧的,失戀的感受卻是真切的。姬姍是那種與她單獨約會都要付出代價的女人,然而與輝恩認識不到一周就有了肌膚之親,只是接下來卻沒有下文了,她過夜便涼,拉開窗簾就冷若冰霜,還沒等輝恩醒來,就又歸赴勒芒的獨居之地。輝恩聽見一記拉鏈聲,他清晰地記得這冷酷的隔絕,這個女人拉上了褲子。她走了。

準確地說,他現在是失戀了。他抹不去姬姍,沒有姬姍他空落落的,他是不完整的,死掉一半的,甚至簡直就是癟掉的氣囊。只是這會兒不同了,一旦坐穩靜息,他不知怎的就升騰起來,疲累如細屑紛紛墜地,他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樂。已經半年了,從姬姍離開的那個早晨,從做畢業論文到歸國,到被派到詩疏風,他一直沒有開心過。

門框上郵箱里有一封信,下午他外出的時候到的,是弟弟的來信。他進屋時拿出來,這會兒打開看了一眼。他還有個弟弟,已經二十四歲了,中學讀到一半就輟學了,姐姐進宮那幾年,他借著顯貴的背景開了一家賭場,如今沒有靠山了,也不善經營,生意就都轉給了別人,幾近沒有收入。母親是一個很庸俗的女人,只曉得要錢,要錢,曾經就是她逼著姐姐去那些風月場所的,姐姐香殞后,她拿著從女兒那里搜刮來的錢財嫁了一個小白臉,從此,她就不再是輝家的人,輝家的事悉數不管了。輝恩曉得,每次弟弟來信,就是討錢。這令他非常苦惱,接濟貧困是應該的,然而弟弟染上了吸毒的毛病,那個坑是填不滿的。

他要一百瑞爾。瑞爾在新政后還是比較值錢的,國王推行金本位,差不多一個瑞爾值0.31克黃金,一百瑞爾就是一盎司黃金。他每月的收入是一百三十瑞爾,前兩天剛拿的薪水,正好是一個金圓和三十個白銀的輔幣。一般情況,他會按半數匯出,然后再寫一封信,說些勸慰和引導的話。這次他決定多半都寄出,就寄給他一個一百瑞爾面值的金幣。這似乎是讓弟弟分享他此時的快樂。他什么都不計較了,他覺得他從隆裕花園賺到了一生的財富。他也稀奇他這種感覺,人何以什么都不在乎了呢?這種喜樂,并不是興奮,而是暢然,松快。于是,他將金圓包裝好塞進小郵包后就舒心地睡下了。

睡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藍茵姐姐。藍茵是輝恩姐姐的同學,歌喉很甜,在大城的歌廳里唱歌。她待輝恩很好,每次到輝家總會帶一點烤豬頸肉和一壺甜酒。她知道輝恩喜歡喝一點酒。

“恩,祿拜有東西要給你。”藍茵說道。

祿拜是暹羅語“珠子”的意思,輝恩的姐姐叫輝吉安,因為漂亮,同學都將她比作一顆美珠。

輝恩在夢里想說話,但張不開嘴。

藍茵繼續說道:“祿拜臨走前囑咐我,你回國后,一定要我找見你。我在三隆,我嫁人了,是市里水利署的督察官。我們住在望雉坡的鵲立巷,巷尾有家沉香店,是我開的。你別忘記來找我。”

藍茵是站在一個暗紅的木制大柜臺后面跟他說話的。他走過去靠近她,她便掀開柜臺一邊的擋板,放他進去。隨后,藍茵就轉身往里面一條甬道走,他尾隨著,不想里面連著一個天井,有光從頭頂瀉下來,非常刺眼。他睜不開眼睛,又躲不掉光,怕看不清藍茵姐姐追不上她。正情急中,忽然就醒了。屋子里灑滿了陽光,原來夜里睡下時未合上窗簾,這時已是大白晝,太陽燙燙的,直直地曬著他。

他覺得很稀奇,為什么做這個夢?莫非姐姐冤魂托夢,借著藍茵姐姐來說話?難道姐姐真的有東西留給他?很少有人在夢里將一個地點和住處說得那么明白的,況且他從來沒有去過三隆,也沒有關于三隆的任何記憶。三隆的望雉坡,望雉坡的鵲立巷,鵲立巷的沉香店,歷歷分明,言之鑿鑿!于是,他打開王國的省區地圖,尋到三隆市區圖,逐街逐巷地找。啊,他居然找到了一個叫望雉坡的地方,還果然有一條巷子叫鵲立巷。他坐不住了,心緒再不能平靜,他一定要去三隆探明究竟。

他擇了一個周末,星期五中午一散課,就趕往火車站,買了直達三隆的三等座,匆匆就去了。

那個望雉坡,原先是一座石壘的要塞,后來廢棄了,埋沒在樹叢中,只是比城區任何地點都要高,仍然保留著地理上的氣勢。如今,一些官宦人家在坡上買地建宅,也有一些商人間雜其間。他找到望雉坡地面上的鵲立巷,順著巷子往里走,直走到巷尾。他看見一塊匾,上書四字“藍茵香莊”。他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有一種將要跨入冥界的恐懼。他只是稍稍往店里張望了一下,夢里的場景便全部呈現了——藍茵立在暗紅的木制大柜臺后面,招呼他:“恩,你真的來了,我等了你好久。說你上年年末就回國了,你怎么現在才來?”

輝恩曉得逃不過了,他原本只是來看看,為印證夢境的真偽,不想真的一步跨入夢境,這便只好與藍茵對話:“聽說姐姐有東西托你轉給我。”

“進來吧,”她掀開柜臺一邊的擋板,跟夢里一模一樣,“跟我來。”

輝恩值此,已然不再害怕,反正跟進去看看,看個究竟。他將自己交托給了命運。

命運領他穿過天井,是的,有強光射來,他睜不開眼。然而,他并未將姐姐跟丟,直與她進了內室。

藍茵從木箱子里拿出一個氣派的大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有金光銀光涌出,這下輝恩真的什么也看不見了,他被這光芒刺得失明了。

輝恩定了定神,大概有三分鐘的樣子,他才復明。這是一件用金線和銀線精織的鎧甲,金線銀線布滿全裝,內里是鐵絲和銅絲,外面的金銀是為了彰顯尊貴,里面的銅鐵是為了抵擋刀劍。還有鍍銀的帽子,帽頂有紅氈絨的飄帶。

藍茵又拿出一個更大的木盒子,有硬皮鑲嵌在外面,盒子里藏著一把鋼劍和一張盾牌。盾心刻著神鳥的圖案,就是造物主在人的歷史中偶然飛過的化身。

此外,還有一雙薄薄的紅銅皮圍膝的高靴。

輝恩問:“這是什么?這是姐姐給我的嗎?”

“祿拜要我交給你。”藍茵說,“這是陛下賜給你的鎧甲,是御林軍右衛的戎裝。對了,你翻開盾牌,下面還有一冊金頁,里面刻著你的名字、軍中階位、出生年月日和所有身份明細。你拿著它去面見圣上,他會留你在身邊做貼身侍衛。陛下允諾祿拜,會好好照顧你,令你前程無量。”

輝恩本想推開這一切,他不想要國王的饋贈,他憎惡國王和這個王國。然而,他的眼睛再次被金光刺瞎。他知道,真金的光芒是神的光芒,你看不清它,它看得清你。他無法拒絕神的光芒,也無法拒絕姐姐的心意。這心意是越過了千山萬水,越過了陰陽兩界,不惜借著藍茵的生路潛入他夢中的。他忽然又想到,宋爰跟他說,“我恨不得下次你來,帶著劍和盾,你披戴鎧甲的樣子一定比你穿便裝要神氣”。他一想這話,心就軟化了,那對國王和王國的憎惡遁得無影無蹤。

他收拾好鎧甲和武器,留下金冊給藍茵,道:“這個我不要,你化了去給沉香做配珠吧!”

“你不去上任,這是辜負了祿拜的苦心啊!”藍茵扼腕,為他極大地可惜。

“你聽說過有誰去保衛仇人的嗎?”

“陛下是珍愛祿拜的。是……”

“啊,你不要再說了。”輝恩打斷她,“我喜歡盾上的那只神鳥。在梵天和佛陀沒有誕生之先,他已經來過了。我是屬于那個時間的人。”

藍茵不知說什么好,停了一下,問:“那么,留下來吃烤豬頸肉和甜酒嗎?我的先生是個好人呢,他很好客的。”

“好吧,我真的有點饞酒了。”

輝恩留下來,與他們一起住了兩天半,星期五半天,星期六與星期日兩個整天,直到星期一上午才回轉。

藍茵的丈夫叫思潘,盡管在朝中做一個小吏,卻也不是王國紀年中的人。他與輝恩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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