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們立刻來了精神頭，紛紛舉手“我我！”，柳二娘子將手一揚，糖餅向棧道上扔去，一個人影如同猴子般靈活，躥將起來把手向空中抓，那手陡然伸出兩丈遠，將糖餅抓住，又閃電般縮回，一口咬住，頭也不回躥上山去！

“呦！衣兒，看見沒，是什么邪法？”柳二娘子沒看出門道。

“是飛爪，小小年紀，功夫如此精純，實屬難得得很！”周衣看得真切，那猴孩子甩出的是袖口中的精鐵鋼爪，鋼爪連著細細的繩子，故而收放自如。

“顧老怪調教出的兒子，每個都有一手絕活。”柳二娘子嘖嘖稱贊。

先前亂石堆跑過來的沖天辮子，也不拔掉發辮中的箭矢，年紀在十一二歲左右，揉了揉鼻子悶著頭翻眼看著兩人，模樣甚是討喜，柳二娘子蹲下身來：“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翻了翻怪眼，默不作聲。

柳二娘子故技重施，又摸出一塊糖餅，那孩子身后的沖天辮們子“哄”地一聲：“問我！問我！”

“我叫顧野豬。”辮子上插箭的孩子道。

“嗯，野豬侄兒，叫你娘親到長安去做客，姑姑給你買糖吃。”柳二娘子把糖餅給了他。

后邊的沖天辮子紛紛報名——

“我叫顧黃猿！”

“我叫顧蟲兒！”

“我叫顧山羊！”

“……”

古怪的名字讓柳二娘子忍俊不禁，把懷里一包糖餅都分將出去。

沖天辮子們立刻客氣起來，有扛出板凳的請坐，有空翻筋斗表演，殷勤極了，大為好客極有地主之架勢。

周衣看向他們剛剛忙活的地方，一輛拆得四零八落的鏢車，不遠處到處堆滿了各種各樣殘破的鏢車、鏢箱，其中一個破碎的清漆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乾寧鏢局鏢箱特有的顏色！

箱子是開著的，里邊露出一塊長條黑石頭。

莫不是，鐵劍三延帶走的那個鏢箱？！正要舉步去看仔細，卻聽半山腰上一聲呼嘯，那個先前如靈猴般報信的童子在上邊向他們招手。

那些圍著柳二娘子耍寶的沖天辮子們立即牽著她的裘衣引她上山，周衣跟在身后，因為沒好處，自然沒人招待他。

棧道都是一根根圓木插在石壁上，十分考驗下盤的功夫，那些沖天辮子初始還有些擔心，亦步亦趨回顧，見柳二娘子、周衣毫不費力，便撒野地前頭跑了。

棧道來回曲折了三次，到了山崖石窟處是一寬大石臺，幾個身高體魁的大漢反握著刀劍閃到一旁讓出路來，十分有規矩的樣子。

這石窟往里進了窄道，左曲右拐，洞穴縱橫，幸有那用飛爪的沖天辮子在前舉著火把引路，走了半盞茶光景，豁然開闊一片大亮，到了一個石窟巨室，四壁插著粗大牛燭，地上大紅錦毯，兩邊都是粗鐵大籠，也不知干什么用的，再往前走上了兩節臺階，是一個大廳，盡頭寶座上踞坐著一位老夫人，五十多歲，身高體大，頭上挽著一方茜紅巾，身上搭著貂鼠皮襖，神態嚴肅。

在座下不遠，一個人赤身露背跪在一側，背上還托著一大方冰凌，冰凌上插著一柄寒鐵大鍘刀，走到正臉竟然是一瘦老頭兒。

“呦！顧大爺，你怎么惹我們大娘不開心了？都上家法了。”柳二娘子臉上滿是笑容。

“柳娃兒，快……快，跟你大娘求個情，我這走了一路急道，回來就架上這家伙了，要命啊。”瘦老頭兒便是瑟瑟窟的男主人“鐵面老怪”顧巖西。

“柳兒，什么風把你吹來的？快過來坐。”高踞寶座的老夫人連連招手。

“顧大娘，我這是上門求你來了。”柳二娘子幾步上前落了座，周衣跟著那些朝天辮子候在遠處。

“什么求不求的，你說。”顧大娘嗔怪的一剜眼，旋即笑了。

“上些時日，虎威鏢局幾個新手不懂事，經過顧大爺的山頭亂唱了鏢，被扣了鏢，這是合該的，只是您知道，現在關內的鏢局難做，我們家那口子軟磨硬泡讓我來找大娘您求情。”

“虎威鏢局關你獅威鏢局什么事？！”顧大娘有種怒其不爭的神情，又沖下邊的顧老怪喊道：“扣的人扣的鏢？！”

顧老怪探出腦袋，身子卻不敢讓冰塊滑下：“這幾天生意多，容我起來查查去？”

顧大娘揮了揮手，那顧老怪跟孫子一樣小心，把冰塊輕輕挪下，拔出上面的鍘刀交給一個沖天辮子瞪眼道：“擦干凈！”然后橫眼掃了掃不遠處的周衣，背著手跳著腳出去了。

這廂柳二娘子小聲道：“只是扣的鏢箱，讓孩子們找找，別折騰顧大爺了。”

“這老不死的，一眼照顧不到就糟蹋了一廂車的雌貨，不過你放心，鏢箱沒問題，要是扣的人，就難說了，哈哈。”這顧大娘笑聲豪邁，山窟之中更是洪亮。

“大娘，您什么時候再去長安做客，我家邢姐姐總是念起你。”

“念我什么？來去一窩蜂，吃的拿的大開銷，你那邢姐姐小氣得緊呢，什么東西都做上記號，不去，不去。”

“咯咯，那是她的怪癖，您不知道，她的大當家的身上都刻上了‘邢氏’二字呢。”

“陶粗獷？”

“對唄。”

“哈哈哈……”

“咯咯……”

顧大娘笑得直揉肚子，抹了抹眼角強收住笑聲，一指周衣：“這后生帶勁！越看越俊！是給大娘做女婿的嗎？”

“啊？不是，不是，這是我的侄兒，路上遇到，有孝心，照應我過河來的。”柳二娘子心中暗想——說將起來，我這侄兒最是善斂，處處低調不露鋒芒，樣樣都藏得住掖得住，唯獨的色相累他。

顧大娘也不聽柳二娘子說話，對周衣招手道：“你過來。”

周衣隱隱覺得不妙，臉上不動聲色，上前行禮：“晚輩周衣給老夫人行禮了。”

“別文縐縐的，你也跟著叫大娘，我問你，娶幾房媳婦了？”

周衣輕咳了一聲，還是據實以告了。

顧大娘笑逐顏開：“你這歲數，到了談婚論娶的時候了，大娘有幾個女娃兒還待字閨中，看你順眼就嫁給你可好？”

“婚娶之事，自古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晚輩做不了主的。”

“嗯，這孩子懂事，你老子是誰？我叫人去與他談談。”

“他爹是開封府長風鏢局的楚天風。”

“哦，聽著耳熟，好像他有個兒子挺長進，頂了個‘玉’字。”

“便是此子。”柳二娘子脫口而出，有些后悔，這不是給自家侄子落井下石么。

顧大娘一聽大樂，喊道：“死老頭子快回來！”聲音余余裊裊，是傳聲入密的上乘內功。

“找到了，找到了，馬上就來。”顧老怪的聲音也同樣聲聲入耳。

周衣聽得頭皮發麻，萬沒想到這窟山賊般的一家人武功高明出了他的見識。

柳二娘子也是心焦，自己雖與顧大娘有緣投契，但并未見過她的女兒，看她那幫沖天辮兒子，高矮胖瘦，個個豁牙咧嘴，女兒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自己這次怕是坑了侄兒了。

當下用眼示意周衣，意思如果不妙，鏢箱不要兩人閃遁。

不一會，顧老怪夾著兩個鏢箱，閃電般奔至，都放到柳二娘子腳邊：“你看看，一個是新的，封條都沒撕呢，一個是舊的，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反正都是虎威鏢局的，都給你啦。”然后拍拍手，向顧大娘陪著笑臉：“跑了好幾個庫房，耽誤了點事，嘿嘿……”

顧大娘罕見的給他個笑臉，用下頜點了點一旁的周衣：“當家的，你看看這后生人。”

顧老怪扭頭看了看周衣，本來弓著的身子立刻挺了起來，雙手背后，像是看騾馬一樣審視：“中看不中用的镴槍頭。”

“你看仔細咯，我琢磨招他做上門女婿。”

“嗯？！”顧老怪一愣，這次倒是真的認真起來，圍著周衣走了兩圈，伸手連連拍打他的肩膀，嘖嘖說道：“不錯！不錯！眉清目秀，神清氣朗，四時之氣具備，可以！可以！根骨扎實，真氣充盈，這個歲數能有這樣的修為，頗有我當年的風范！！！”

“算你有眼光，回頭招東京城最好的媒婆，備上重禮，去找楚什么風說親去！”

“嗯嗯，交給我，把咱們哪個寶貝女兒嫁給于他？”

“都嫁了！省得讓我犯愁。”

“五個閨女都嫁給他？！”

“你想怎地！”

“夫人高見！五個女兒嫁給一夫，也不怕他欺負！真真深謀遠慮！高瞻遠矚！”這兩夫妻素來做事無法無天，不按世俗章法。

柳二娘子見勢不妙忙道：“大娘，這事還當從長計議，要看看他老爹的意思。”

“他老子是誰？我顧巖西的女兒，嫁給任何人都是天大的面子！”

“他爹是長風鏢局的楚天風。”

“什么天風？沒聽說過！”顧老怪兩眼一翻，沖著周衣道：“我說小子，我就問你，你干不干？！”

“什么？”

“倒插門做女婿啊！犯什么糊涂？！”

周衣腦中電轉，卻想不出什么合適的對策，心想若是大哥秦庭遇到此事，應當是直言拒絕，若是三弟萬二壽則會滿口答應掉頭走人，自己應當如何呢。

顧老怪見周衣兩眼視地不言語，心中火起，上前劈手抓向周衣胸襟：“快給個說法！”

“晚輩失禮。”周衣滑步一閃，恰恰避開。

顧老怪哼了一聲，手腕一翻，依舊去抓，周衣便躲，兩人一抓一躲，在大殿之上兔起鶻落，須臾之間兩人高低左右繞了一大圈，看得顧大娘拍手叫好，大有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的意思，柳二娘子也是眼花繚亂。

周衣用的是偃月八段錦的小騰挪身法，這功夫最是省力也最是需要苦練，因為小騰挪的訣竅就是每次閃避敵人的攻勢只讓出寸厘距離，要的是膽大心細眼神準身法靈。當初周衣和秦庭為練這門功夫憋在香山石窟之中，日夜與蝙蝠作伴，吃了極大的苦頭，最后只有周衣練成了。

鐵翼道人安慰秦庭說，這門功夫除了苦功還需要天分。

為此，秦庭半個月沒吃好飯。

顧老怪是吃虧的，他托大了，他背著右手，只用一只左手抓周衣。

而周衣的小騰挪的秘訣就是——料敵機先，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顧老怪越是一味抓，就越是抓不著。

饒是如此，顧老怪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手，突然揚聲吐氣，“啪”地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右手倏地從左肘下穿出，周衣終是沒有躲過被當胸抓住！

顧老怪“桀桀”一笑：“服不服？！”

周衣雙唇緊抿，輕輕說：“服，但心不服。”

顧老怪一愣，他身后的顧大娘卻是哈哈大笑：“死老鬼，人家孩子只是避讓你還耍詐，服你什么？！”

“心不服？！我就讓你服！拿我槍來！”顧老怪一生奸狡，外人怎么說全不在意，唯獨對老伴的輕視最是看不開，臉漲紅如牛肺子一般。

“老頭子，你看準點，別刮壞了后生，也別輕敵，他是頂‘玉’字的！”

“嘿嘿，可惜今天沒三山五岳，否則把他的字一并摘了！”江湖規矩，摘“玉”字，需要八個武林名人見證。

不一會，那個叫顧野豬的孩子，扛著一枝鐵槍上來。

那鐵槍六尺六寸六分，取周易陰爻老陰之相，通體純黑，取的是五行水相，這正是青城槍法的訣要——陰之又陰，若水無形！

顧老怪綽到手中，桀桀一笑：“你亮兵器吧！”

“晚輩上山并未帶兵器。”

“孩兒們！拿兵器！”

沖天辮子們立刻踢了禿嚕地亂跑，陸續回來，手里拿著、肩上扛著，長短鈍銳，帶尖的、帶刃的、帶刺的、帶鋸齒的、帶鏈的、光棍的一應俱全！

當中一柄大關刀威風凜凜，氣勢開張。

周衣上前懷在手中，刀鋒向東，凝神靜氣。

顧老怪左眉一剔，大刀乃兵中之帥，大槍是兵中之王，王比帥強，周衣的選法已經輸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