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急,更劇,一直下至夜深人靜。
滂沱大雨,像是企圖把今早一段不堪的血債,要以雨聲掩蓋,私下了結,讓這段血債隨聲湮沒人間……
不!上天太不公平,絕對不容就此私下了結!
向歸云赫然仍提著林鴻的頭,和那柄屠刀,在此漫天的風雨中,他冷然地佇立。
自今早步出絕天登龍樓后,他就一直的向前行,終于行至這里。
這里是天絕盟一個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他就在此由早站至如今夜闌人靜,并沒有人發現他,他也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自林震宇一死,周遭所有人的生生死死,于他,只覺全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他一直如死神般冷視蒼生興亡,然而今天,他再不能冷視!
因為今天,他親手殺了一個和林震宇一樣的人林鴻!
連最親的人也可以殺了,還有誰不可殺?
他有一種完全墜落于黑暗的感覺,一種萬劫不復、永無翻身的感覺,不單身體,還包括他的靈魂!
如今方才驚覺,林鴻等人原來比他幸福多了。
慷慨赴死何其干脆容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但偷生的人卻要背負所有死者余下的痛苦,簡直重得連腰也無法挺直。
但向歸云的腰依舊挺著筆直,任憑暴雨把他打得全身濕透,他沒有向命運折腰!
他只想破例一哭,為林震宇,為林鴻,為每個慘死的林家之人,好好哭上一場!
他一頭散發盡濕,發絲下他的前額,雨點沿著發端滴到他的眼睛里,再由他的眼睛狠狠滑下他的面龐,似“淚”。
卻非他真正的淚。
他的身休已漸漸給雨水打至凍僵,他可以感到支撐自己的力量正一分一毫地流失,他始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快要倦得倒下僵斃……
天際忽爾劃過一道閃電,向歸云抑壓多年的不忿終于再難按捺,他勃然抬頭!
背負驚天動地冤情,挾著排山倒海恨意,他猛然把口張開,張至嘴角也迸裂出血,使盡殘余的所有氣力,向天怒吼一聲:“讓我一哭!”
可惜同時驚雷乍響,頓時把他有生以來、積壓多年的一聲怒吼狠狠蓋過!
在茫茫天地之間,紅塵眾生的痛苦何其渺小?千年如一日,一切恩怨糾纏在眨眼間便會過去,根本微不足道!
向歸云始終沒法哭!
驚雷過后,他凍僵的身子已因此怒吼而心力交瘁,隨即腿一軟,一倒,一滾,便滾進一旁的陰溝里。
林鴻的頭也同樣滾進陰溝內,那柄屠刀則掉到地上。
他的面浸在溝內的污水中,他只感到透不過氣,可是渾身倦得半分氣力也使不出來,他知道,他即將在此窒息。
向歸云心中不禁涌起一陣凄涼苦澀,啊,原來結局竟會是這樣的!
結局其實并非這樣。
這個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此際居然有人經過。
就在決定性的一刻,一雙手突然把向歸云的臉抽離水面。
“她”來了。
“她”終于在向歸云寂寞的命途中出現。
一切都只是因為是命運對向歸云的殘酷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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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看!這是什么?”
“好象是個人。”
“不錯!看來還是我們天絕盟的少年門下呢!他的頭浸在溝水中,讓我們合力把他拉上來吧!”
“算了!這些少年門下根本無足輕重,年中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人抵受不了嚴格的訓練而自盡呢!若我倆還不及時回去,必會給主管毒打一頓的!”
“你……好吧!就讓我獨自拉他上來好了。”
“哎!燈給雨撲熄了,我倆還是快點走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走,你要走便自己走吧!”
“你……你真傻!我不管你了,我先走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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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向歸云悠悠蘇醒過來,睜眼一看,入眼盡是黑暗,眼前依然是漫漫無盡的黑夜。
黎明原來并沒到來。
但這場豪雨后,天際的烏云悉數散去,月光又皎潔地映照著大地。
向歸云這才發現自己早被移往樹蔭之下,身畔正坐著一條人影。
雖有微弱的月色,向歸云仍無法瞧清楚此人樣貌,僅隱約看見擺放在其身旁的提燈,提燈本用以照明夜路,此時亦被雨水撲滅。
那人見向歸云坐起來,雀躍地問:“你醒過來了?”
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年紀聽來和向歸云大致相若,語音非常溫柔。
原來是這個女孩救了他。
向歸云僅微微點頭,但那女孩在幽暗中也依稀辨見他點頭的動作,道:“幸虧我今日忙晚了,又要趕著回去向向侍婢主管報到,才會走此偏僻捷徑,否則,你真是不堪設想……”
哦,原來是天絕盟一個稚婢,看來她還是出盡吃奶之力把他拉上來的,心地倒好!
女孩柔聲道:“雖然看不見你,但瞧你的身形,年紀大約和我不相上下吧?”
“……”
“啊,你……你是啞的?”女孩有點訝異,因為向歸云始終沒有作聲。
向歸云輕輕搖頭。
女孩更訝異:“那……你為何不說話?你不喜歡說話?”
此話一出,黑暗中的向歸云為之一愕,怎么……怎么問題如此似曾相識?
他記起來了,就在林震宇第一次看見向歸云的時候,他也曾問他為何不喜歡說話。
隨后,林震宇便試圖改變向歸云孤僻的個性,盡力把他從寂寞深淵中拉上來。
如今這個女孩,卻把他從陰溝中拉上來,難怪一切似曾相識。
女孩道:“不喜歡說話不打緊,切莫自暴自棄便好了。希望你適才不是自己故意把臉埋在溝水里吧?”
她很聰明,可惜猜錯!向歸云怎會自尋短見?他絕對不會比雄霸早死!
不過他既不否認,女孩更是肯定,還一片熱心以身作則,安慰這個不哭死神哩!
“其實世上又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解決的呢?像我,我娘親早死,爹為要替雄幫主遠行辦事,便把我留在天絕盟,一去三年,完全不知所蹤,生死未卜,我惟有留在天絕盟為奴為婢等他回來……”
畢竟是個十多歲的女孩,這樣容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心中話,向一個陌生、不知面目的少年和盤手托出,真是童言無忌。
向歸云從來也沒如此把心中的話說出,也許,他根本從沒機會說出,也沒有人想知他心里的話。
黑暗之中,由于大家均看不清楚對方,女孩的膽子也大了一些,她又道:“希望無論以后發生何事,你還能夠堅強的活下去,不要自暴自棄,能夠活著的很……可貴的……”
這女孩似乎也很懂事,只是說到這里,聲音竟然有點沙啞,可能她適才那句“活著是很可貴的”令她想起自己的爹生死未卜,一時感懷身世吧?
黑暗中向歸云瞥見她以手抹臉,跟著輕輕一拭,一滴水珠赫然飛濺到向歸云手上。
他的手很冷,這顆水珠卻是溫熱,難道是……
淚?
啊,是一個苦命的女孩呢!也不知曾在天絕盟受了多少刻薄、委屈?
向歸云從沒流淚,也從沒接觸過真的眼淚。
眼淚究竟是怎樣的?
如今他終于知道了,是熱的。
而且這還是一滴女孩的淚,這滴熱淚,可會燙穿向歸云那冰冷的血手?
自加入天絕盟之初,向歸云為矢志報仇,曾在心中暗暗決定,絕不會對這里任何一草一木、任何人發生任何感情,可是,人非草木,誰能無情?
他雖一直壓抑自己,不再與任何人溝通,然他做夢也沒想過,在這黑暗的角落里,居然會有一個不知面貌的可憐女孩,為了勸解他而感懷身世,哭了起來……
這個好心腸的女孩,正如林震宇當年一樣,在黑暗中扶他一把。
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絕不會忘記,也不想忘記……
在此身體如此虛弱的一刻,他以玄冰成的圍墻可有半絲空隙,讓人間溫暖乘虛滲入?
二人就這樣默然相對,過了良久,倏地,遠處傳來一個女孩的叫聲:“喂!主管說,若你還不回去,以后都不用回去了。”
聽這聲音,是適才與她同行的女孩來催促呢!與此同時,一盞提燈在兩丈外乍現,顯見是那女孩一起帶來,她并沒有再走近。
雖然多了一個提燈,畢竟距離太遠,燈光照至這里已極微弱,向歸云與那女孩始終還是緣慳一面。
女孩又再關懷的問:“你,好點了嗎?”
她的語音溫柔得像是暴雨后的月夜,凄迷而平靜,向歸云靜靜點了點頭。
女孩姍姍站了起來,道:“那……我真的要走了,主管兇得很!若然再遲,定會把我打死的!”
啊!天絕盟總以幫主威名至上,其他人命,何其低賤?
她的語氣竟帶些微微歉意,像是此刻丟下了向歸云,有點不好意思。
“你自己先在此好好休息,待會才回去吧?”
她說著轉身,正要舉步離去,向歸云驀然一開尊口,簡單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語調雖仍冰冷,已是他最大努力。
他終于說了。
女孩很是詫異,眉頭稍皺,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隨即又微微一笑,道:“不過,我希望能再遇見你。”
言畢轉身,這次是真的走了。
僅余下向歸云仍獨坐于此偏僻角落里。
春風奇跡般掠過,一股雨后秋寒陡地向他襲來,黑暗與冰冷,又再次向他回歸……
向歸云忽然記起,適才在黑暗之中,他并沒有看見她。
他只是聽見她!
他完全不知她是什么模樣,也不知她是誰?
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