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清楚地記得,1980年秋后的一天,在車間辦公室赫然見到兩本《小說選刊》的情狀:驚奇、興奮、慶幸、感動……
因為我當時的處境艱難而又尷尬。天津的第一大報已經連續發表了十四個版的批判我小說的文章,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文。是“批判”不是批評,氣勢和用詞都是“文革”大批判的方式。是市里一位領導公開組織的這場批判,并上書中央告我的狀,認為我的小說是“大毒草”。
在工廠里,我卻仍然擔任著一個龐大的有著三萬多平方米的車間的主任,每天忙得像救火。而管生產的副廠長是我的同學,卻常會突然闖進車間,不是檢查生產,是看我會不會在上班時間寫小說,想抓我個“現行”……說實在的,我已經不像1976年春夏兩季被“在全國范圍內批倒批臭”那么緊張,只是“癩蛤蟆趴在腳面上”——不咬人,硌硬人。
可想而知,這時候《小說選刊》的橫空出世,對我有雪中送炭、伸援手救我于水火的意義!
況且是茅盾寫的發刊詞,似乎比1976年《人民文學》復刊的陣勢更壯觀,顯得強勁自信,勢大力沉,是文壇上的一道重彩。我反復掂量著手中的《小說選刊》,那真叫愛不釋手,想窮盡腦中一時想到的好詞來形容她:文氣雄厚、慧眼遼闊、囊括諸家……
創刊號的頭條,竟選上了我發在地方刊物上的短篇小說《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且配發了閻綱先生的短評。愛默生說過,不要讓一個人去守衛他的尊嚴,而應讓他的尊嚴來守衛他。以前被不斷地批倒批臭,還談何尊嚴?我甚至想不明白是自己牽累了文學,還是文學牽累了我?!拔母铩苯Y束,正本清源,理應恢復人的尊嚴、文學的尊嚴。當時我卻沒有能力守衛自己的尊嚴,滿心希望文學的尊嚴能幫助我。
我與同時代的大多數業余作者一樣,對文學抱有宗教般的感情,想能成為文學殿堂的朝圣者。在這樣的“圣殿”里,總該是安全的吧?即使“文無第一”,《小說選刊》至少是最高的文學殿堂之一,作家的精神福澤,非比尋常。
說句沒出息的話,《小說選刊》的問世,對作家還有“扶貧”的意義。作品有幸被選中,還會再發一次稿費。我當時的工資每月四十多元,《小說選刊》給《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的稿費頂我兩三個月的工資。這在當時對我來說是大錢,對其他業余作者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外快”。一位在塘沽鹽場工作的朋友,已經公開發表過多篇小說和散文,后來調到塘沽文化館,他讓我在歇班的日子去塘沽講課,講完課不僅沒有講課費,我還得請塘沽的十來位業余作者吃飯。理由是我剛從《小說選刊》又“白拿了”一次稿費,而且明年評獎也“有戲”了。
后來知道,《小說選刊》是當時的中國作協一把手張光年提議創辦的,第二年張光年和夫人由王蒙陪同來天津,光年先生對我說:“三十五年沒有吃狗不理了。”我大吃一驚:狗不理就是個包子,怎么多長時間沒有吃它還記得如此清楚?
原來他在三十五年前來天津吃過狗不理,此后再沒來過天津。我當時剛發表了中篇小說《赤橙黃綠青藍紫》,王蒙接口說:把你的“赤橙”兩個字拿出來請我們吃狗不理。雖然那頓飯最后結賬時不光是吃掉“赤橙”,連同“黃綠”也一塊兒吃掉了,我卻于心滿足,終于有機會對創辦《小說選刊》的功德表達了自己的敬謝之意。
自見到創刊號后,我開始訂閱《小說選刊》,每期刊物到手,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讀下來。一刊在手,便對當前好小說的風貌、全國文壇動態,了解個大概。特別是從《小說選刊》的風格以及選取作品的標準中,一直感受到一種“現實的骨感”,即便在新潮流、新技法大行其道時,也保留著豐富的文學內容和生活內容,這讓我心里踏實。因為我對現實生活的關注已經成了自己的一種性格、一種命運,想改也難。
我理解的現實卻并非只是當下,現實不可能脫離歷史和未來。除此之外還有作家內心的現實、精神的現實狀態,以及情感的現實,好小說產生于真性情。為此我曾認真閱讀茅盾的發刊詞,他肯定“文革”后短篇小說“欣欣向榮……建國三十年來,未有此盛事”。這應該理解為對文學關注現實的肯定。
1960年代初,我還在軍隊上,讀了茅盾點評的《1960年短篇小說欣賞》一書,深受啟發,當即寫了一篇三千多字的讀后感,不知天高地厚地寄給了《文藝報》。隔了沒多久,竟收到《文藝報》的回信,寫信者是大名鼎鼎的評論家閻綱,一筆美不勝收的好字,寫了三頁,告訴我怎樣修改這篇文章。我按他的意見改好后重新寄回,可惜不久“文革”開始,《文藝報》和其他文學刊物都停了。但閻綱先生是信人,將我的文章的大樣寄給了我。由此我跟閻先生有了聯系,什么時候見了面都感到很親切,沒有距離,不必客套,可以說說心里話。想不到在《小說選刊》的創刊號上,續上了前緣。
不可否認,《小說選刊》的存在也給作家以很大的壓力,寫出的小說除去要爭取能上“國刊”《人民文學》和“四大名旦(刊)”之外,更重要的是能被《小說選刊》看中。茅盾在“發刊詞”中說得很清楚,創辦《小說選刊》有助于將全國短篇小說評獎常規化,上了《小說選刊》就有可能“名標金榜”。我的《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在第二年的全國短篇小說評比中果然得獎,好像還排在第二名。
當時的評獎是讀者投票和專家評議相結合,上一年的《喬廠長上任記》,之所以我生活的城市的市委領導告狀都告不下來,跟得票不少有關,拿下來跟群眾怎么交代?當然,專家的認可也至關重要,最后還是排在最前邊?!缎≌f選刊》創刊號開印就是三十萬冊,從第二期發行量就飆升至一百多萬冊。根據當時全國群眾閱讀情況調查顯示,平均每一本刊物的讀者是十個人,這是多大的影響力!上了《小說選刊》不能說評上獎就十拿九穩了,卻至少有了一多半的把握。
當時傅活先生在一篇文章中稱我是“文學新秀”,多么嫵媚的稱號。四十年來為了爭取上《小說選刊》,熬成了糟老頭子,我是不是可以考慮向《小說選刊》討要“青春損失費”?人會老,刊物不會老,文學不會老。鐵打的刊物,流水的編輯和作者。
借《小說選刊》創刊四十周年慶典,向選刊的新老編輯們說聲謝謝!并祝福《小說選刊》:福壽康寧,萬紫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