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華燈初上,秦商一身青衣書生打扮,就這樣帶著一把折扇便出了門。
這次去見顏央一事,她并非擅作主張,而是反復思量過后又與父親相商了一番才定下的,畢竟這件事能順利自然是好,若是搞砸了,早就知情的父親也能有準備應對。
趙衍雖有些詫異她知曉了這樁未定下就告吹的婚事,卻并不反對她這個做法,甚至早前也有過這個念頭。至于為什么會以這副行頭獨身出門?黎國民風開放,以女裝出行與那位顏公子相約在某地正式會面也不是不可。只是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在婚前去與別的男人會面,如果不小心傳出去了到底還是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于是就變成了她以男裝打扮出門去與這一天定會出門的顏央來個“偶遇”。一來顯得“無意”,二來,畢竟是男女獨處,出于她自己的私心,她也不想在七夕這天讓自己打扮的花姿招展看起來有勾引顏央之意。
為了看起來像是真的從家里偷溜出來的樣子,她孤身一人未帶侍從,但父親有沒有派人手暗中相護就不得而知了。
古代七夕的燈會一向熱鬧的很,甚至不亞于春節(jié),專賣乞巧商品的乞巧市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秦商在街上的來往人群之中慢慢的走著,一面欣賞著這難得一見的場面,一面思考著該如何不著痕跡的“撞見”顏央。據(jù)琴瑟所說,這洵鈺公子在七夕之日,必會受邀去宜湖游船,同行者皆是朝中權貴。而那么多的王孫公侯只邀了顏央一個人,還都帶上了各自未出閣的女兒或是妹妹,這其中的用意也太過明顯了。不過他們想要給顏央塞多少個妻妾都不是秦商能考慮的,她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才能在顏央從那艘畫舫上走下來然后回家的這段路程中,“自然的”堵住他。
而且,蹲守在岸邊的秦商連續(xù)換了好幾個姿勢后,覺得自己還是欠缺考慮了。她既不知道他何時才能從那艘該死的畫舫上走下來,也不知道該用多大的動靜引起他的注意。像他這樣高高在上的少年公子會關心路邊一個男人的死活嗎?早知道還是穿著女裝來好了……
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夜色漸深,河畔的人不僅沒少反而更多了,就連她蹲守的這個偏僻的小角落都有孩子成群結(jié)隊的跑來跑去。
“大哥哥。”嬉鬧聲中,一個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小男孩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
“怎么了?”她揉著快要麻掉的腿勉強站起身。
“球掉進水里了,你能幫我們撿起來嗎?”小男孩所指的球是一個用竹藤編織的鏤空小球,落在水面上一個已經(jīng)熄滅的紙燈上,雖沒有沉下去,但也有越飄越遠之意。
看著小孩子那無辜和祈求的表情,秦商到底還是沒狠下心拒絕,“行,等著。”
現(xiàn)在去找竹竿定是來不及了,她迅速的脫了鞋襪,扯下外衫隨手塞在一個過路的人手里,“幫我拿一下。”便提著褲腳躍下了水,靠近岸邊的湖水并不深,她嘗試著走了幾步,維持浮力平衡的同時盡全力朝著那小藤球伸出了胳膊,一次沒成功,兩次沒成功,第三次時候在險些嗆水的情況下終于成功了。
“我拿到了。”以幾乎半個身子都被湖水浸濕的代價,她終于走到了岸邊,只是四處張望了一下,那小孩子卻是不見了蹤影。“人呢?”
“你問那孩子?那孩子在你下水的時候就走了。”回答她的是一個比這宜湖水還要清冽幾分的聲音。
秦商一抬頭,看見的先是對方遞過來的她的外衫,這聲音的主人正是剛剛被她隨手當了衣服架的無辜路人。只是單純的一個路人甲乙丙丁,這嗓子也生的太好了一些吧。
“謝了。”接過衣服時,目光越過青衫,她總算是認真的去打量了一下自己所認為的“路人”。
水波粼粼,衣服掉在水面的聲音幾不可聞,只是主人完全沒有撿起它的意思,它也只能含恨的隨水飄向遠方。
即使兩手空空,秦商仍然維持著接衣服的那個動作一動不動。她曾想過很多次自己在完全沒見過顏央的情況下出來偶遇他,到底能不能認出他。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沒有人會認不出這個洵鈺公子。艷冠三京之名何曾有半點夸大,她甚至覺得這個聲名用來配他實在是俗了,明明眼前的人身為一個男來說五官過于精致秀美,但又不帶絲毫女氣,溫潤如玉,風神冰骨只能讓人想到四個字——山巔白雪。只是縱使設想了無數(shù)次偶遇的場景,從未想到卻是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真真正正的“撞見了”他。她在完全無意識的眨了眨眼睛大約三秒之后,才總算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到底有多么的花癡與失態(tài)。
“對……對不起。”慌亂間,她不知道該是先去撿衣服還是先穩(wěn)住這個場面。而面前的人只是朝著她伸出了胳膊,讓她能夠?qū)⑹执钤谒氖直凵辖枇ο茸呱习丁_@個動作太過紳士了,紳士到本不該對她這個“男子”如此。
她有些頹然自己這女扮男裝的失敗,卻也不得不先在他的幫助下爬上了岸,然后垂著頭再次道了謝,“多謝公子相助。”
“小兄弟又何須道謝。我從那邊過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了那幾個孩子商議著要捉弄岸邊的人,他們一連問了好幾個人,只有你答應幫忙。不僅答應了,還親自下水去撿那藤球,”說到這兒,顏央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他本是要等著你在岸上俯身為他撿球的時候推你下去,誰知你竟然自己就主動走下去了,他反而討了個沒趣。如今像是小兄弟你這般心腸的人,倒是少見了。”
說了這么多,不過就是為了表達一下像她這樣老實的傻子也是少有。秦商感動他沒有拆穿她乃是女兒身,卻也更是有些郁悶,這世上哪有還沒有想出來計劃就已經(jīng)先失敗了的事情啊。此時此刻又讓她如何向他開口?
“小兄弟。”思慮間,顏央又喚了她一聲。
“嗯?”她抬眼看他,卻見他側(cè)過了身子才提醒她道,“地上陰涼。”
經(jīng)他這樣一說,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岸后還沒有穿那鞋襪,古代女子的腳一向是最不能露給別人看的地方,她倒是忘了這最大的忌諱。這極度失敗的偶遇連連失態(tài),她邊穿著鞋邊暗罵自己的不爭氣。如果說剛剛還能有商量的余地,那現(xiàn)在就萬萬不能開口直言自己的身份了。
顏央無疑是很體貼她的,側(cè)著身子提醒她過后,已是單手執(zhí)扇在臉側(cè),展開的扇面剛好阻擋了他能看到她的視線。直到聽到了她已經(jīng)收拾妥當?shù)穆曇艉螅攀掌鹫凵葼钏茻o意的轉(zhuǎn)過身,“近日夜涼,還是小心些為上。”
“多謝公子關心,夜色已深,在下還是先回家了。”匆匆鞠了個不倫不類的躬,她現(xiàn)在只想著快點趁著沒出更多的丑之前離開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
“趙姑娘。”這是顏央第二次喚她,用了正確的稱呼但卻喚的她心驚膽戰(zhàn),更何況他接下來說的是,“你還沒有說為什么想見我呢。”
正要邁開步子逃跑的秦商艱難的轉(zhuǎn)過身子,“公子何出此言。”
“我在船上無意間瞧見的你,本以為你只是偶然路過,卻不成想這船繞了整個宜湖之后繞過來,你竟還在同一個地方,我只能妄自猜測你是不是想見什么人。”說到這兒,顏央抬眸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心下已是了然,“剛剛我說你想的是見我只是我的自以為是,若是唐突了姑娘,還望見諒。”
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還不順著他給的臺階下也太說不過去了。秦商狠狠心,正視著他的目光答道,“我正是要見公子您。”
“哦?那姑娘若是有事與在下相商,盡管直言無妨。”朝著暗處微微抬了下手后,顏央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不必擔心隔墻有耳。”
“公子可知皇上前日頒下的旨意,再過三日,我就要入宮了……”在來之前她早有一套說辭在心中,但到了此時,除了這一句簡單直白的事實之言,她竟不知如何說下去。而不知幸與不幸,面前的這個男子實在太過聰明,但是看著她的神情和這一句話,便已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姑娘可是想讓在下在朝堂助姑娘一臂之力?”他就這樣更加直白的說出了她的最終目的。
“公子,”說不慌是不可能的,秦商只能盡量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也許我之前有這樣不切實際的異想天開過,但是現(xiàn)在不會了。您的立場我明白,我也不曾想與皇后娘娘爭什么。只是這后宮的路太難走,我怕一個不小心就走進了死路,若再落了個墻倒眾人推的下場,我自己倒不怕什么,就怕累及了家人。所以,如果真的有了那一天,不求您出手相助,只愿您念在今日這一面之緣,置身事外,不要也來推這一下就足已了。”
當今皇后的后位遲早會受到威脅,顏央身為皇后的侄子,定是要站在皇后那一派。她逃不過那時的一斗,所以不奢求他站在她這邊,只求他能放過她一馬。
這樣說出心中想法,她無疑是有些尷尬的,不過既然已經(jīng)放低姿態(tài)說了出來,便也只能繼續(xù)厚著臉皮等著他的回答。
“原來是這樣。”過了半響,顏央終于開口,聲音里含著笑問道,“那姑娘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認得出你嗎?”
秦商一愣,這件事她倒是真的不知道。原本聽琴瑟說,他和她是從未見過面的啊。
“因為當初定了親事之后,我實在是好奇名為秦商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樣,便趁著大司馬不注意,偷偷去瞧了瞧你,扒著墻頭瞧見的。”說完,他自己已是先忍不住笑了。不過就算那笑容里沒有那幾分狡黠,秦商也知道他說的話只是為了緩解她的尷尬,故意拿他自己為玩笑逗她玩的。
“所以,”見她終于放輕松了,他才斂了笑意,認真的承諾道,“姑娘今日所說之事,在下定會記在心里。未能與姑娘結(jié)成良緣,是在下無緣無福,還望姑娘日后在宮中平安無憂,萬事珍重。”
許是因為這承諾與祝福,又許是因為夜色下公子容顏如玉,秦商看著面前的這個男子,喉間突然就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之感,但也只能微微屈身道了句,“秦商,謝過公子。”
回了府之后,無視了琴瑟關切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詢問,秦商在房間里把房門緊鎖上,然后將藏好的史書拿出來飛快的翻到了顏央那一頁。而在這一頁長篇大論的贊美之后,最后一段里,史官的語氣變成了感嘆和惋惜。
“永熹元年,昭懿皇太后淫不止,幸郎顏央,養(yǎng)宮中者久之。永熹三年,有告顏央常與太后私亂者,帝知之,大怒,乃取央欲車裂以徇,夷其三族。后柱國諸人每以仁惠皇后勸諫之,后數(shù)月,顏央賜鴆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