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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宮廷篇:浮生難得是清歡
壹
猶記得那一晚,花鳥朦朧,素綺流光。
清歡被幾個宮女按在地上,有人使勁掰著她蜷縮的左手。頭頂落下如妃慢悠悠的聲音:“你是天生手有殘疾,還是偷拿了東西,總要看一看才作準。”
這是御膳房的小宮女,據說剛來幾天,卻被如妃發現左手蜷縮不能伸展。她那里受得了這種折辱,加上最愛的金簪子不見了,所以才拿清歡出氣。
手指已經掰出了鮮紅的血痕,清歡卻是咬緊了牙關不肯放松。就在這時,有清朗的聲音從外面飄進:“你們都在這里吵吵嚷嚷什么呢?”
記憶中這一晚的亮色,就此開啟。那個人穿絳月白常服,款步從外面進來,周身帶進一捧月光,和著茉莉清香悠然入室。
清歡抬頭看著他,目光靜深,身姿窈窕,猶如地上生出的一朵蓮。見他進來,她將左手往他面前一伸,眸色迫切。他的心就在那一瞬動了動,嗤笑一聲:“如妃何必跟一個丫頭生氣。”
“見過皇上。”如妃起身,委委屈屈地道,“皇上可要為臣妾做主,這個宮女手有殘疾,竟然都敢塞進凝香宮……”
他轉而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顫聲回答:“回皇上,奴婢名叫,清歡。”
“清歡?”他細細一品,心頭的異樣更甚,便笑一笑道:“古有拳夫人鉤弋,誕漢朝昭帝。今有拳美人清歡,倒是很有意思。”說著他便示意她平身,“只是不知朕能否和漢武帝一樣,展開你的指掌?”
如妃頓時如臨大敵,用目光威脅她不要輕舉妄動。清歡卻視若無睹,固執地將左手直直地伸向他。
竟然連半點言語都沒有。
見多了煙視媚行的女子,這樣的她讓顧祁睿很是新鮮。他上前一步,將她的左手托住,試著去撫摸那緊縮的手指。并沒有費太多力氣,那五根手指就緩緩張了開來。
他怔了怔,神情瞬息萬變,忽而將她攔腰抱起,驚喜道:“朕果然得了鉤弋夫人那樣的奇女子!”
晟帝年幼登基,正是廣納妃嬪的時候。如妃絕望地挽留,縱使平日里恩寵有加,也沒辦法將他留慢一步。
走出宮室,外面月色如紗,他俊朗的面容上立刻籠了一層薄霜。清歡閉了眼,順從地窩在他的懷里,一副心安理得的姿態。
他莫名就生了怒,坐進車輦后低聲對她道:“你若是有半字虛言,就等著死吧。”
貳
清歡手心里寫著一個人的名字,若蘭。
那是曾和顧祁睿有過婚約的女子,前右相的女兒。只是世事難料,他和她早已無法相見。
“她在哪里?”走進內室,他冷睨著清歡。她輕聲答:“回皇上,若蘭死了。”
他心中劇痛,幾乎要將手中玉球捏碎:“怎么死的?你又是她什么人?”
清歡道:“病死的,當時她寄住在我家,我和若蘭情同姐妹。”
“為什么來找我?”
“是因為她的一個遺愿,”她呼吸急促起來,“若蘭死時,口中一直喚著你的名字,托我來問皇上一句,世間若有丹青絕手,你可還愿為她畫一幅錦繡畫卷?”
愿意,如何不愿意。
只是可惜,世間沒有那樣的丹青絕手。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這是他留給若蘭最后的一句話。從那之后,她在天涯,他在朝堂,最后成了死別。
命運弄人,若是早知結局凄涼,又何必給他那樣一個美好的開始。顧祁睿低低笑了起來,如同這暗夜中的一只豹:“你千方百計地接近我,就是來為若蘭討一個‘愿意’?”
清歡將額頭緊貼地面,顫聲道:“皇上如此重情,若蘭地下有知,也會瞑目。”
顧祁睿冷睨著她,問:“你照顧若蘭那么久,我也該賞你些什么,想做我的妃子嗎?”
若她回答想,他便會將她逐出宮去。任何利用若蘭的人,他都無法容忍。
可是她只是面上緋紅,眨了眨眼,最終只道:“清歡本就是御廚房里的人,此生也只愿做個尚食娘子。”
顧祁睿啞然,讓她退了下去。從八格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她施施然地走在花樹下,頭上的發髻碰到了沉甸甸的垂花,無數花瓣就那樣紛紜而落。
像極了數年前的那一日,他為之心醉的時刻。
不過……顧祁睿想,她還真是個木榆腦袋。
不出幾日,因為清歡近了皇帝的身,卻沒能為后宮嬪妃,一時稱為笑談。就算這樣,如妃也咽不下這口氣,每天都要將清歡喚去,狠狠出氣才算罷休。
她被欺負的事情,顧祁睿多多少少聽到一些,卻并未理睬。一是如妃對清歡的興趣不會太長久,二是后宮里最不缺的就是風波。
尤其是皇后懷孕后,如妃爭斗的重心一下子轉移到中宮,反而無暇顧及清歡這樣的小人物了。
御廚房要照料皇后的日常飲食,不得有半點差錯,而清歡有超乎常人的味覺,能夠嘗出御膳中所有的食材,所以為皇后送御膳的任務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那是烏沉沉的夜,晚風送涼,青玉桌案上放著一盞蓮花紗燈,溫柔的燭光散了滿屋。清歡拎著食盒走進去,就看到皇后正端坐在案前繡著一只虎頭鞋,顧祁睿正坐在旁邊溫聲道:“就讓宮人們做吧,別看壞了眼睛。”
皇后羞赧一笑:“不妨事的,為娘的總要給孩兒備下些心意。”
清歡突然就不愿意破壞這樣和美的畫面,躑躅不前。最后還是顧祁睿看到了她,向她溫然一笑:“杵在那里做什么,還不快送粥上來?”
皇后這才抬頭看她,那眼中神色已瞬間冰冷。清歡行了禮,將熱粥呈了上去。然而只一個晃神,那碗熱粥就翻在虎頭鞋上。
“放肆!”皇后大怒,正要再說什么,顧祁睿已經搶先叱道:“沒用的東西,去外面守著!”
清歡連連謝罪,然后彎腰小碎步地走到宮室外。皇后嗔道:“皇上,這奴婢不僅莽撞,還媚主不檢,這樣就算完了?”
“不然呢?”他反問,眸中銳光一閃。皇后呆了呆,莫名就打了個冷戰。
清歡站在沉涼夜色里,渾身的知覺都是木麻麻的。正愣神,突然聽到一句嬌聲響起:“煩請姑姑通傳一聲。”
如妃盛裝站在夜色里,身后的宮女提著幾盒點心。看守姑姑倒是毫不相讓:“如妃娘娘,皇后娘娘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許來打擾。”
如妃冷笑:“本宮不叨擾皇后,只是來尋皇上的!你到底是通傳還是讓本宮闖進去?”
眼看氣氛劍拔弩張起來,清歡插嘴道:“如妃娘娘莫急,我這就進去通傳。”說完,十分輕巧地避開姑姑的拉扯,快步走進宮室。
如妃沒想到幫她的人竟然就是前不久天天被自己折辱的宮女,忍不住掩口而笑:“傻子。”
不多時,皇后的宮室里便傳出晏晏笑語。清歡一邊靜靜地聽,一邊出神地望著天上的明月。
良久,皇后安歇,顧祁睿從宮室里走出,身后只跟了兩三侍衛,而如妃早就被打發回宮做夜宵——這一切都好像是他刻意的安排,非要和她單獨相處。
“為什么替如妃通傳?”月光地里,他的神情不辨喜怒。
清歡屈一屈膝:“回皇上,這是奴婢的本分。”
他輕笑一聲,似是不信,將她的手一拉:“拿去,西域進貢的冰蠶絲絹。”說著,那靈活的十指便幫她在手背上打了個漂亮的結扣。
冰蠶絲絹涼意入骨,潤滑無比,對燙傷有很好的鎮靜功效。
清歡心頭砰砰亂跳,只覺他手指的觸感如烙鐵般灼燙,弄得她一動也不敢動。
等她回神,他的背影已經融入濃濃夜色。
叁
翌日,皇后小產了。
中宮里哭聲凄厲。顧祁睿勃然大怒,讓太醫嚴查。而頭晚看望皇后的如妃,以及送粥的清歡,就成了最大嫌疑。
如妃總算有點聰明,事先將自己的點心在太醫院過一遍,所以沒有太醫敢說一個不字。而清歡的粥自然不消說,更是清清白白。最后一個年輕的小太醫站在中宮里抽了抽鼻子,道:“氣味不對。”
皇后懷孕后,就再也沒有燃香。于是有人注意到青玉案上蓮花紗燈中的蠟燭。
果然,蠟燭中攙有慢性毒藥。
這種毒藥本來對常人無害,卻是孕婦的大忌。皇后喜歡對著蠟燭繡肚兜,繡虎頭鞋,哪里逃得過?
采辦蠟燭的宦官和如妃是同鄉,于是顧祁睿便將如妃禁足宮中。皇后的兄長是攝政王,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幾次上書要求處死如妃。而如妃的父親是當朝驃騎將軍,怎能看自己的女兒身首異處。一時間,兩人麥芒對針尖,相持不下。
顧祁睿由著兩人去斗,自己下了朝就在宮里下棋,坐看這一場你死我活,倒也樂在其中。只是有一天,忽然有宮人來報:“皇上,一名叫清歡的宮女喊冤,堅持如妃是清白的。”
他手一抖,落錯了一子。
那原本穩操勝券的局,立即就發生了轉變。他敗了。
嘩啦一聲,他將黑白棋子掃落在地,怒道:“又是那個木榆腦袋!”
不偏不正的,清歡恰好跪在下朝必經之路不遠的地方喊冤,也不知道有多少閑言碎語已經傳到了大臣耳中。她每磕一個響頭,都會喊一句:“如妃娘娘是冤枉的,請皇上明察!”
顧祁睿氣得冒煙,走到她面前,跺腳問:“你有何證據?”
“奴婢調查了那宦官身邊相熟的人,得知他的田畝曾被大將軍府占用,結果無棲身之所,只好入宮。宦官恨透了大將軍,才會想到要陷害如妃。”
顧祁睿冷笑,咬牙切齒地道:“很好,論罪當誅九族。”
她不知其中利害,只將一雙清亮的眸子抬起:“皇上圣明。”
圣明。她這樣,叫他如何圣明。原本是想讓攝政王和大將軍斗成一團亂麻,他好坐收漁翁之利,可惜她半路沖出來做了程咬金,生生廢掉了他手中的快刀。
他故意一拂袖,轉身就走。只要他不說平身,她就要一直跪。
就這樣過了大半天,月上柳梢,他越來越不安,連晚膳也只是寥寥用過。隨侍試探著問:“皇上可是龍體不適?要不讓御醫過來看看。”
他把玩著一對玉球,凝眸望著窗外的夜色,只問:“她怎樣了?”
隨侍一頭霧水:“她?”
“宮女清歡。”
隨侍大為意外,忙出門讓宦官去問。半晌,才有人回來稟告:“宮女清歡早先跪暈,已被皇后宮里的人抬回去了,說是皇后娘娘感激她查明真相,要給些賞賜。”
他驚得手中的玉球滾落在地,心頭炸出不好的預感。原本皇后可以要了如妃的命,如今只扳倒了一個小宦官,皇后怎么會感激她?
當下,他便急道:“快去皇后宮里!”
可是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顧祁睿到達中宮時,清歡已經軟軟倒地,手中酒杯摔得粉碎。他上前一把將她擁在懷里,大步便向外走去。皇后在身后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喊聲:“皇上——”
顧祁睿頓步。
皇后含淚拜倒:“皇上,這個宮婢妖言惑眾,臣妾只不過是賞了她應得的!”
“應得的?黑白混淆,這世上又有誰是各得其所?”他反問,然后快步走出中宮。沒有說出口的,還有佞臣當道四個字。
他年幼喪父,在攝政王的扶持下坐上皇位,頒了不想頒的圣旨,殺了不想殺的人,娶了不想娶的女人……他早就厭倦了自己這個傀儡身份。
這世上又有誰是各得其所?都是得了不想要的,失了最珍貴的。
肆
因為救治及時,清歡總算保住了一條命,但毒藥浸體,雙眼失明。
顧祁睿進去時,她已經轉醒,正坐在床上發著呆,顯然還未適應黑暗的四周。
繡著蝙蝠的蒙塵被風吹得一晃一晃,他將窗子關上,涼涼地問:“為如妃說話,落得如此下場,你值不值?”
“她的家族對你有用。”
“可是她飛揚跋扈,大將軍一族的權勢如日中天。”
她的聲音清冷如泉水:“水至清則無魚,皇上要更好地控制大將軍,就得讓如妃犯個錯,將來更要大將軍犯錯。”
只有自知理虧,才能甘心臣服。
他緊緊盯著她:“你對朝堂這般通透,應該不是一個普通的宮女。”
她閉目不言。
顧祁睿伸出手去,摸著她的耳后。就在她暈過去的時候,他看到那里有一道細微的疤痕,那是易容的痕跡。
“你就是若蘭,對不對?”他的手往旁邊一伸,便將她摟緊懷里。清歡終于落淚,微微地點頭。
竟然真的是她。
他渾身一震,猛然就記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彼時宮中春宴,母后特意讓他坐在身旁,遙遙一指席間,問他可中意右相家的小女兒做他的皇后。
他舉目望去,只見花意彌漫處,她著粉衣坐在古銅色桌案前。香風襲來,花落成雨,有幾片花瓣落在她薄如蟬翼的發鬢上,莫名讓他心動。
許是覺察到什么,她也向他這邊遙遙回望,明眸善睞,笑容清澈。
那一望之后,天翻地覆。
數年后,父皇和母后相繼離世,他在攝政王的輔政下登基,根基尚未站穩,便接到了群臣的奏折——
全都是彈劾右相的。
他知道那些罪名都是子虛烏有,可攝政王帶領群臣步步緊逼,讓他喘不過氣來。最終,他還是在抄家的圣旨上按下玉璽。
私下里,他派了暗衛將若蘭救出,并且留了塊絹帕給她。當時他望著天邊似血夕陽,在帕上一揮而就。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從此以后,再也沒有那樣的春情旖旎,只留一地無奈的傷心。
他沒想到,她死里逃生,竟然還要改了容顏,輾轉回到皇宮里來!
“為什么還要回來,為什么騙我說你不是若蘭?”
她低泣不語。
是因為割不斷情思,忍不了相思,她才設計靠近他,問一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的自己。
不愿頂著別人名諱成為他的妃子,她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
她臉上掛著清淚,輕輕笑開:“有你在這里,我沒有不回來的理由。”
一場劫難,如妃總算生了后怕,開始籌謀起后路來,而清歡就成了她要拉攏的對象。
那畢竟是救她的人,也幫她擋了災。盡管惹來皇帝的一番憐惜,可是雙眼俱盲,恐怕也難成威脅。如妃不多時便趕到,輕摟她的肩膀:“清歡,以后就在我宮里頭住吧,我們做好姐妹。”
那言語中盡是虛情假意,可她還是笑答:“謝娘娘憐惜。”
只要不被趕出宮,怎樣都行。
顧祁睿知道此事后,將清歡召來,怒氣沖沖地質問:“你明知道如妃歹毒,為什么還要留下?”
她只是淡笑:“因為你。”
他啞然。
半晌,他才自嘲地笑了出來:“為了我?你不會不知道皇后的孩子是怎么沒的吧?我生來就是一個薄情人。”
她靜默無語。
其實當日她去送粥,就已經察覺那蠟燭中香料有異。
攝政王狼子野心,所以皇后的那一胎,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地。否則,天下易主。
所以那下毒的人,是他。
這一步棋,可以一石二鳥。可以將污水潑到如妃頭上,引兩家爭執。她明白他的籌謀,可還是要為如妃開脫——攝政王和大將軍兩家風頭正盛,若操之過急只能事與愿違。
一個字,等。
她要他按兵不動,她要他靜待良機。
思及此,清歡微微一笑,道:“這世間有萬千薄情,卻總有人愿意賭上深情。”
伍
就這樣安然過了數月,晟國終于迎來了一場政變。
那是在一次宮宴中,醉酒的攝政王突然被數名暗衛拿下。群臣還未來得及開口,顧祁睿已經頒布了攝政王的七大罪狀,并命令左右將其當場斬首。
這一切快、準、狠、絕,容不得半點掙扎和余地。之后他進行了朝堂清洗,將攝政王的黨羽連根拔起,誅殺殆盡。手起刀落之中,大將軍功不可沒。
史官落筆,不過寥寥幾句概括過去。但清歡從宮人口中聽說當日情形,便料定那局勢必定是雷霆萬丈,三尺青鋒閃寒光,足以讓任何人膽戰心驚。
皇后徹底失了寵,不久便郁郁而終。如妃學得內斂低調,加上本就千嬌百媚,在后宮的風頭更盛。
清歡摸索著將宮里一草一木都弄熟悉,總算可以做些花匠的事。因著她的照料,那宮苑中花攢錦聚。
如妃倒也沒有短她吃穿,只是偶爾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嗤笑:“傻子。”
清歡仿佛是真的傻了。
很多次,顧祁睿打算為她指一門富貴婚事,都被婉言拒絕。
并不是不知道她有怎樣的期待,可是當年的右相已經湮沒于歷史塵埃,她不是十年前坐在春日枝頭下的小貴女,而他也不是那個有父母可以仰仗的少年天子。
她不怨,不怒,不恨,不爭,很多時候只是淡淡微笑,端坐在地上漫無目的地看著前方,猶如地上生出的一朵蓮。
就這樣數年一晃而過,后宮里又多了許多佳麗倩影,可凝香宮承蒙恩寵最是長久。
天氣涼索的時節,前朝事務繁雜,顧祁睿便遣了如妃出去,一個人在宮室里休息。
入夜霖霖落了一場秋雨,他從睡夢中醒來。枕雨而眠,午夜夢回,倒真的有幾分寂寞荒涼的味道。顧祁睿翻身下床,執燈向外走去,意外地看到清歡守夜的身影。
“你怎么在這里?”他啞著嗓子問。
“守夜的宮女累了,讓我在這里看替一會兒。”她跪坐在一盞長頸看物燈下,影子映在光潔的宮地上,如同一抹淡漠的水彩。
并沒有人真的憐惜她,小到守夜宮女,都可以將活計丟給她。顧祁睿的心一點點柔軟起來,索性坐在地上,道:“也好,正好我們可以聊聊天。”
她歪著頭,臉上露出少有的俏皮表情:“我猜,皇上你最近很是苦惱。”
他扯唇:“清歡,你說人怎能有這么多的欲望。”
今年的科舉,上榜的大部分考生都是大將軍的門生。如果自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么前朝會被大將軍所掌控,攝政王昔日的局面又將重現。他為此煩心,已經好幾日了。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將這件事絮絮道來。清歡道:“皇上,這些年奴婢也摸索慣了,不如讓我為你做一道魚羹如何?”
少頃,兩份一模一樣的魚羹擺在他面前。
他迷惑不解地看向她。清歡摸索著將銀箸遞給他:“皇上嘗一嘗,自會明白。”
顧祁睿將兩份魚羹都嘗了一遍,笑道:“味道相同,只是魚塊切法不同罷了。一份是順著魚骨切的,一份是逆著魚骨。”
語畢,他腦中電光火石,瞬時明白了什么。
清歡伏地磕頭,道:“皇上已經今非昔比,您為刀俎,大將軍為魚肉。若是逆著魚骨,反而會扎了自己,不如就順著他。”
窗外雨聲淅瀝,清寒水汽透過殿門縫隙向內里滲透。他望著面前的女子,突然會心一笑,將她涌入懷里。
她瘦得有些清癯,身子涼涼潤潤的,如同一塊上好的美玉。貼近他肩膀的時候,臉頰漲得通紅。
他低眸看她,喃喃地道:“清歡,謝謝你。只是你在這宮里許多年,不倦嗎?”
她睫如鴉翅,忽而一顫,那櫻桃紅唇就印上了他的。半晌,她喃喃道:“皇上,只要有一個這樣的夜晚,清歡就不會倦。”
只要給我一小段這樣清雅恬適的時光,我就有力氣守候下去。
他渾身一震,開始熱烈地回應她。
在這個清寒的雨夜,他卸下所有的包袱和偽裝,將她擁入懷里。天一旦亮了,他就得變回那個殺伐果斷的帝王。
陸
如妃不久便晉了貴妃,朝中開始有人提議將她封為皇后。
顧祁睿只一句從長計議,就將封后的事給擱置了。原本這件事也不急,只是某日他新納了一名寵妃,朝堂才紛紛不安起來。
那舒妃的模樣,竟和清歡有八分相像。少了一分端莊,平添三分俏麗,加上身姿曼妙能歌善舞,生生把如貴妃給比了下去。
顧祁睿給她建起一座椒蘭殿,日日笙簫歌舞。如貴妃著急上火,讓清歡去請皇上,卻也吃了閉門羹。
“皇上正在和娘娘賭書作樂,對奴婢很不耐煩。”清歡立于階下,怯生生地道。
如貴妃心生疑竇,難道自己押錯了寶,顧祁睿有了容貌相似的佳人,就把清歡忘到了腦后?
也許天家就該薄情,后宮就該沒有長盛不衰。
思及此,如貴妃勃然大怒:“沒用的東西,只配擺弄花草!”說著便怒氣沖沖地走下殿階。
誰曾想,擦身而過時,過大的力度將清歡撞到在地。如貴妃眼芒一掃,便看到一塊素白的絹帕從她袖中悠悠掉落。
那是西域進貢的冰蠶絲絹,自然是顧祁睿賞的。據說織法精妙,可以在絹上織字,只有在對著日光才能看出來。
她心頭一窒,將絹帕逆光舉在眼前,果然上面織著一行小字,寫著,人間有味是清歡。
前幾年,顧祁睿也賞了她不少冰蠶絲,其中有一塊是織著一個“如”字。
呵,這就是一個帝王慣用的風月手段,卻被她和清歡視為真心。
多么可笑。
“娘娘,這個妖婢不能留了!”貼身宮女上前,悄聲道。
清歡跪在地上,雙手在地上摸索,聲音已經有了哭腔:“娘娘,求娘娘將絹帕還給我。”
如貴妃將宮女揮退,姿姿媚媚地一笑:“帕子會還給你,只是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娘娘要我做什么?”
“很簡單。”如貴妃將那塊冰蠶絲絹塞到她手中,“我有幾件首飾想給家中待嫁的姐妹見識一下。可是你也知道,皇上待我不同往日,我和外面都沒什么聯系……”
她故意在這個關口一頓:“就煩勞你明晚去宮門口,將東西交給侍衛。你是個盲女,我才敢將這樣重要的差事交給你。”
清歡忙不迭地點頭,然后將絲帕緊緊地攥在手心里。
柒
一個月后,天降祥瑞。
北方漁民稟告,大湖出現了鯤魚。與此同時,宮里的神官夜觀星象,說內一星在太微桓中明亮閃耀,是天子符合天道的表現。
如貴妃就在這時被太醫查出了身孕。穿鑿附會一番,自然這兩件吉祥事都落在了她頭上。
封如貴妃為皇后的圣詔,只差了一個玉璽的印章。
消息傳出來,如貴妃的宮中門庭若市,來賀喜的嬪妃絡繹不絕。舒妃一夜之間入了冷宮,全然沒了當初盛寵的派頭。
看著一屋子鶯鶯燕燕,聽著各種恭維言辭,如貴妃嘴角冷笑。
她又贏了一局,只是這一次,付出的代價有點大。
一個月前,太醫就診出她有了龍脈,而且有男胎之象,只是她給了賞錢,讓太醫暫時不要聲張。
就是在那時,一個計劃在心里逐漸成形。她要防著六宮諸妃,也要利用孩子為自己放手一搏,所以不得不借助兄長大將軍的勢力。
難的是,如何與外界通信。
就在看到清歡的那塊冰蠶絲絹的時候,她心頭霍然一亮。
那絲絹上的織字,只有對著日光才能看清。所以她便將自己所要傳遞的信息用冰蠶絲織在那絹帕上,然后讓清歡送出宮外。
反正她是瞎子,反正那絲絹在夜晚是看不到任何內容的。
大將軍和她想到一處了,連夜求見皇上,表示愿意放棄一半兵權,以輔助她登上后位。其實她心知肚明,等到這個孩子以后登臨帝位,自己做了太后,這天下還不知道姓誰呢。
牡丹紗罩的夜燈,饒是再明亮,燈下也映出了一團黑影。就好比這世間,總要有人笑,有人哭。
如貴妃這般想著,心里就一點點地得意起來。她將貼身宮女喊進來,遞給她一包藥粉:“將這個放到清歡的飯菜里。”
后天就是冊封大典,她的榮耀也會達到頂峰。某些人,當然可以不用留著了。
人生有味是清歡。
這句織在冰蠶絲絹上的詩句,時不時地戳著她的心。
真是可笑啊,有時候,濃烈的酒反而比不上清淡的茶耐人尋味。
如貴妃縱橫后宮這么多年,不是不自信的,只是在看到清歡手中的那塊冰蠶絲絹時,才明白自己棋逢對手。
可是貼身宮女很快就匆匆回來,急道:“娘娘,不好了,清歡不見了!”
如貴妃心頭一緊,急步踏出宮室,卻遙遙望見南邊天際被火光燒亮了一塊,頓時有些暈眩。
那是大將軍府邸的方向。
“娘娘……”侍女已經白了臉。
她不自覺地就摸上了腹部:“不,有麟兒在,他不會動我,不會。”
可是旋即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娘娘,你根本就沒有懷孕。”
她倉皇回頭,看到清歡和一隊御林軍站在宮門口。讓人驚異的是,清歡那雙眼睛清澈明亮。
“你們大膽,竟然敢對本宮無禮!”如貴妃驚得后退幾步,被曳地的裙裾絆倒,“還有你,你的眼睛是怎么好的?”
清歡淡笑。
這幾年來,她每日擺弄花草,其實暗地里種了許多藥草。功夫不負有心人,加上顧祁睿暗中派御醫為她調養,她的眼疾終于得以痊愈。
其中滋味,誰人能嘗?
“你和大將軍意圖謀反,還是快快認罪吧。”
如貴妃哈哈大笑:“謀反?清歡,你口出狂言!”
清歡從袖中掏出幾塊冰蠶絲絹,冷聲道:“娘娘,這是你和大將軍互通消息的證據,你還是老實認罪吧。”
如貴妃頓時面如死灰。后宮和權臣互通消息便是死罪,何況上面的消息是那么耐人尋味。
只是,她還是不懂。
她怎么會沒有懷孕,清歡的眼睛是什么時候好的?一條條,一縷縷,織成一張大網將她網羅其中。驀然,那個人的形象在腦海中浮現,如貴妃難以置信地道:“不、不是他!”
先是弄來一個寵妃讓她坐臥不安,然后再讓太醫假意斷定她有了身孕還是個男胎——這些都是在她的心火上添柴,引她入局。也只有顧祁睿,才有能力布這個局。
原來天家的情意,已經涼薄至此。
淚眼朦朧中,如貴妃看到清歡慢慢逼近自己。
她如同一只浴血鳳凰,聲音不亞于催命魔音:“娘娘,前右相一百零九條人命,終于在今天得以昭雪。”
家仇,她一刻不曾忘。舊情,她也存于心中。支撐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的,是多年前的那個春日宴,于眾人中向他遙遙望去的那一眼。
身后的凄厲呼號遠去,最后完全聽不到了。
清歡下了轎子,拾階而上。六根盤龍柱映入眼簾,站在旁邊的是心心念念的他。
海云紋的龍袍,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天家威嚴。清歡向他緩緩跪下。他卻將她一把扶起,眸光篤定:“清歡,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終于淚落成行。
易容入宮,裝作眼盲,受盡屈辱,其實也不過是為了這一刻——看到他江山穩固,君臨天下。
尾聲
依舊是花光璀璨的春日。
顧祁睿走進宮室,看到清歡正端坐在窗前繡著一幅絹帕,春山眉更加蔥蘢,秋水目更加瀲滟。
那般美好絲毫不輸十幾年前,坐在花樹下的小貴女。
“清歡,”顧祁睿溫聲喚,“大臣們原本不同意我立你為后,你究竟用什么說服了他們?”
她抬頭,眼中有清風細雨:“我說,前皇后母家勢力滔天,才有后來的外戚之禍。我伶仃一人,若掌管鳳印,晟國便永不再有這種禍端。”
伶仃一人。
這四個字所包含的腥風血雨,竟被她說得云淡風輕。他再也忍不住,緊緊地將她擁入懷抱。
并不是天家無情,而是沒有尋到畢生所愛。
——這世間有萬千薄情,卻總有人愿意賭上深情。
從清歡說出這句話起,他就無可避免地付了真心。
那么多孤寂的日日夜夜,他們在這高墻宮闈里遙遙相望,步步籌謀,才終于在今日,可以肆無忌憚地相愛。
所以,他怎么忍心,讓她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