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初次探獄(上)
大晉朝有典,凡月滿之日可探視大理寺獄。
大理寺獄。
一輪殘月當空。
值夜的獄卒大黃剛巡視一圈回來,打了個哈欠。
現在是獄里難得安靜的時間。
白日里,犯了事的人喊冤叫屈累了、受了刑的人哀嚎嘶叫夠了。夜里這會兒大都支撐不住,不約而同得悄悄歇停了。
夜里,總是人意志最薄弱的時刻。
凡是進了大理寺獄的,不論過往富貴榮華,都一樣是犯卒,都得按著里頭的時辰規矩過。
大黃將腰間的黃銅匙串“啪”得砸在木桌上,看了眼刻漏,正準備吹熄油燈小瞇一會兒,門上的銅鎖“咔嗒”從外面打開,“吱呀”一聲,本該一同守夜的小黑悄步進來。
大黃怪道,“你這半日去哪兒挺得尸?天干地支兩趟老子都巡完了?!?
小黑掩上門,走近了才壓低聲音道,“你怎地忘了,今晚還有探監。等到這會兒才到大門,獄丞正領著人進來呢!”
獄丞楊金,是二人的頂頭上峰。
大黃一拍腦袋道,“哎呀,都這么晚了,你不提倒真忘了。探誰的來著?”
小黑朝里努努嘴,道,“天干最里頭的那位,葉大人。”
大黃大驚失色,自己先捂了嘴,“那個進來說是不讓見人的!何況,那間的鑰匙也不在咱倆這兒?!?
大理寺獄原不比他處,關的素來不是小魚小蝦;天干又不比地支,都是單間配單把的大鎖,能住進里頭的莫不是犯了事的王公大臣或是皇室宗親。
“鑰匙在大人處保管,獄丞自會去取,你別瞎操心。”小黑輕輕比了個手勢道,“這是上頭都過了明路的!莫犯懶了,此刻速速起來,一同拾道拾道?!?
大人是楊金的頂頭上司,姓陸,單名一個“離離原上草”的“離”字。天后保薦,天子欽點的大理寺卿,年不及而立卻心思狠絕,凡事到了大理寺就沒有不料理得妥妥當當的!
天后廣納賢能,陸離外放歸來親賜“行知”為字,以資嘉許。這幾年里,一年品級動一動的厚愛,令多少世家子弟只能望其項背,乃是學子們心中神祗一般的人物。
讓這樣的人物深夜抬手放行的,究竟會是何方神圣?
二人不待細想,忙手忙腳得將牢房整理妥,將一應物什規整了一番,連帶身上袍冠也收拾精神。
這時,門環響起“扣扣”兩聲。
小黑起身,將牢門打開,徑自將來人請入。大黃早就在門口等著了,見了楊金,趕忙深揖相迎。
楊金年歲不大,胡須卻已老長一把。他是瘦長的身形,許是在深監寒獄刑審得多了,四肢關節略有些伸不直,唯獨一雙眼睛精光四射,看人像把錐子。
他看看二人形狀,點了點頭。瞥眼桌上的刻漏,掏出鑰匙往里頭引身后的女子,吩咐道,“開門,領沈夫人進去見葉大人,兩刻鐘?!?
尋常探視只得一刻鐘,這又違例、又進室、又兩刻鐘的……小黑不敢多問,點頭應是,眼風示意大黃領人去開鎖。
只見楊金身后行來一名身戴黑色斗篷的女子,因風帽蓋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光潔瑩白的小下巴,曲線如月色般皎潔動人,只這一處便似將陰暗的大理寺獄照亮了幾分。
大理寺獄甬道深長,那女子走近了,輕道了聲“多謝”,清致沉靜的眉眼映著燈光流轉出靈慧萬千。大黃一時看呆了去,平生所見從未有過如此容色驚人的女子,還是小黑在后提點了一句“讓你開門便開門罷?!辈胖Z諾推開牢門,由她蓮步輕移而入。
楊金揮揮手,二人極有眼色得掩上門,留那女子一人在內。
“父親!”
葉錦初重見父親,喜得露出未嫁時的嬌態,三步并作兩步得行至葉長清面前,低聲喚道,“父親,女兒來了。”
清亮的月光透過斗窗,照在牢房中央的一個小小石床之上。
床上的葉長清掙扎著撐起半身,面露詫異得看向女兒,既悲又喜,“微微,你怎么來了?”
葉長清原是太府寺卿,三日前因河東失盜案被扣押在大理寺獄候審。身在此間,他只著囚衣,卻修眉俊目并不污臟,披散的長發垂落雙肩,令下巴上長滿青胡茬的臉徒增了幾分落拓,仍不負昔日大晉第一美男之稱。
錦初見父親形容安好,一路提著的心總算稍稍放下,她跪下泣道,“女兒來遲,讓父親受苦了?!?
葉長清受了苔刑不便起身,溫聲笑道,“為父無事,不必擔心。”
錦初掀開斗篷,一邊輕拭眼角一邊看向父親,“這幾日您住在這里人可安好?可得安歇?”
“這里一日三餐,有吃有喝。待案子有個了結,為父便能出去。”葉長清輕按她肩,讓她在石床一側坐下,故作輕松道,“沈家人多規矩也大,你這會兒前來,知彰也來了罷?”
知彰是沈誠之字,是錦初的夫君,時下正在翰林任職。他是沈國公的親孫,也是葉長清的愛徒。
事實上,沈誠已是三日未曾歸家。錦初在心中思付,他來信只說在衙門為天子祈福,倒是像存心躲避自己之故……也罷,她眼下不欲讓父親擔心,待回去問過沈誠再思量不遲。
她未答父親的話,反而扶他依舊躺下。按住手腕,伸出三指切脈。又細瞧了瞧臉色,只見他雙頰隱隱泛紅,舌苔淡白厚膩。
“父親染了風寒,何時起的熱?有無咽痛?”錦初抬眸,與父親的目光對上,輕輕地搖了搖頭。她自幼喜讀醫術,普通病癥尋常難不倒她。
“沒什么,天氣轉熱,夜里睡不著。小病而已,不必掛懷?!比~長清擺了擺手,勉強笑道。
錦初知道父親報喜不報憂的脾氣,想是在受了苔刑無法醫治所致,獄中苦寒到了夜里更加寒涼三分,他身上卻連被衾俱無。
“微微,莫怕?!?
聞見父親還如幼時般寬慰自己,錦初不禁有些鼻尖發酸。若非婆母昨日心疼沈誠晝夜不歸,一時著惱說漏了嘴,還不知自己要被瞞到什么時辰什么光景!
甫一知此事,她如五雷轟頂!
她的母親早逝,從小被葉長清溺愛著長大,一直以來父女倆人相依為命。
沈誠年少奮發,她嫁入侯府,可說富貴已極,可直到父親出了事,她才發現侯府之中除了陪嫁的嬤嬤和丫鬟,無一人能說得上話、幫得上忙。
幸得南姐幫忙,此刻才有機會進大理寺獄見父親一面。
她不問也知,父親一定是發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且還絕不是小事!
但無論什么事,在這世上,她只有父親一個親人了。父親含辛茹苦撫養她成人,她絕不會置他于不顧。
錦初默了一會兒,看了眼門口,目光落在門邊一只缺了口的空碗之上,它臟兮兮的,倚著個圓肚水壺,一動不動。她起身拾起空碗,取出帕子擦了幾遍,又用清水多洗了一遍,才從隨身藥包里取出一顆甘露消毒丹融入水中,遞給父親,“您有傷在身,先喝了這藥,女兒再想法子著人醫治。”
葉長清信得過女兒的醫術,也是渴極了,一口喝盡。
安靜了許久,開口道,“微微,你回去吧,和知彰好好過日子。”
他這一生執意留在仕途,卻不為平步青云,也不為加官進爵。如今深陷危局身不由己,怎忍心再將女兒置于險境?
錦初微垂清眸,暗自捏了捏指尖,輕而鎮定道,“沈誠,他并不知我來此。”
葉長清聽了這話,不由怔住,怒道,“胡鬧!那你怎能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