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虻(譯文40)
- (愛爾蘭)伏尼契
- 9189字
- 2021-09-06 11:39:19
第六章
阿瑟給關押在海港口子上一座中世紀的大堡壘里。監獄生活倒還勉強熬得過去。他那間牢房是又濕又黑,很不好受,幸而他本來就是在玻爾拉街的老式大公館里長大的,屋子不通風、有耗子、有臭味,對他來說都不算什么新鮮事了?;锸匙匀灰彩羌炔钋疑伲钦材匪购芸炀瞳@準從家里把一切生活必需品給他送去。他是單獨關押的,雖說警衛看守得并沒有像他料想的那么嚴格,他卻也始終探聽不出自己被捕到底是何原因。不過盡管如此,他的心情還是始終像剛進來時那么平靜。不讓看書,他就把時間都用于祈禱和虔心默念,不急不憂,等待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一天一個士兵打開了牢房門,沖他喊了一聲:“請這邊來!”阿瑟問他事,得到的回答總是“不許說話”幾個字,問了兩三次都是這樣,阿瑟沒辦法,只好聽天由命,跟著那個士兵像兜迷宮一樣轉過數不清的院子、走廊、樓梯,反正到哪兒都有一股濃淡不等的霉味迎面撲來,最后來到了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里,只見一張鋪著綠呢的長桌上亂糟糟堆滿了文件,后邊坐著三個身穿軍裝的人,一副懶洋洋隨意找些話說的樣子,在那兒閑磕牙。一見阿瑟進來,他們馬上端起架子,擺出一面孔正經。其中年紀最大的一個穿的是一身上校的制服,一臉灰白的胡子,看去有些浮華習氣,他指了指桌子對面的一張椅子,就開始預審了。
恐嚇、凌辱、謾罵,阿瑟本來以為這些總是免不了的,他已經做好準備,答話一定要保持尊嚴,要按捺住性子,可是倒好,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上校雖然態度傲慢冷淡,一派官腔,但是在禮貌方面倒是一點不失規矩。照例問了姓名、年齡、國籍、社會職業之類的問題,阿瑟都一一作了回答,對方也一一記下,刻板到極點。他正感到膩味,覺得有點不耐煩了,上校卻問了一句:
“那么,伯頓先生,對青年意大利黨你了解些什么呢?”
“據我所知這是一個社團,在馬賽出版了一份報紙,拿到意大利來散發,目的在于鼓動人民起來反抗,務必把奧地利軍隊趕出意大利去。”
“你該看過這種報紙吧?”
“對,我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p>
“你在看這種報紙的時候,知道你這種行為是非法的嗎?”
“知道?!?/p>
“在你房里搜出的那幾份報紙,是從哪兒得來的?”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p>
“伯頓先生,在這里說‘我不能告訴你’是不行的;你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p>
“既然你不許我說‘不能’,那我就說不愿意吧?!?/p>
“如果你還不自檢點,一味用這樣的措辭說話,你要后悔的,”上校說。見阿瑟沒有反應,他就又繼續說:
“我不妨告訴你,根據我們已經掌握的證據,可以證明你跟這個黨的關系不僅是閱讀了明令查禁的書報而已,你跟他們的關系還要密切得多。坦白承認了,對你有好處。問題是好歹要查清楚的,你回避問題、矢口抵賴,企圖以此蒙混過去,那是妄想?!?/p>
“我根本沒有想蒙混的意思。你們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首先,你是個外國人,你怎么會卷進這種事情的?”
“我對問題認真思考過,還找了許多材料仔細研究過,在這個基礎上我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是誰動員你入黨的?”
“沒有誰,我是自己想加入的?!?/p>
“你是想跟我蘑菇到底啊?”上校聲色俱厲了,顯然他已經漸漸失去耐心。“想要入黨就能自己入黨啦?你想要入黨的意思,是向誰表示的?”
一片沉默。
“請回答我的問題好嗎?”
“你問這種問題,我是不會回答的?!?/p>
阿瑟這話說得氣鼓鼓的;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焦慮,覺得心里的火氣漸漸要壓不住了。他現在明白了,這次被捕的人還不少,來亨和比薩兩地都有;他盡管還不知道這場災難波及的范圍到底有多大,可也早已聽出了不少話音,不禁心急如焚,真為琴瑪和其他同志的安全捏著把汗。這些軍官故意裝得溫文有禮,他一劍刺來你得一劍擋開,他問得刁你得答得巧,跟他們這樣周旋實在乏味,惹得他心里發煩,暗暗惱火,再加上門外那個崗哨腳步笨重,不停地走過來走過去,一聲聲直刺他的耳鼓,叫他覺得討厭透了。
“噢,那就隨便問問,你最近一次見到喬萬尼·博拉是在什么時候?”又你來我往斗了幾句嘴以后,上校提了這么個問題。“就在你離開比薩之前,是不是?”
“叫這個名字的人我不認識呀?!?/p>
“什么!喬萬尼·博拉你會不認識?你哪能不認識他呢——是個高個子年輕人,臉兒刮得光光的。對了,他還是你的同學呢?!?/p>
“大學里的同學我不認識的也多的是?!?/p>
“是嗎,不過這個博拉你不會不認識,你肯定認識的!瞧,這是他親筆寫的。你看,他對你還熟得很呢?!?/p>
上校隨手就遞給他一張紙,上面的標題是:“談話紀要”,下面的簽名是:“喬萬尼·博拉”。阿瑟眼光一掃,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吃驚地抬起眼來?!白屛铱矗俊?/p>
“對,你還是看看吧,跟你有關系的?!?/p>
他就看了起來,那幾個軍官則悄悄坐在一邊,觀察他的臉色??礃幼舆@是一份供詞,是對一大連串訊問的回答。由此看來博拉肯定也已經被捕了。頭上一段供詞屬于通常的例行公事;接著一小段,交代了博拉跟黨的關系,在來亨散發違禁書報的經過,以及學生集會的情況。再接下去有這樣一句:“在參加我們組織的人里邊有一個年輕的英國人,名叫阿瑟·伯頓,他是有錢人家子弟,家里開輪船公司的?!?/p>
阿瑟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臉上。博拉把他出賣了!就是肩負著重任、身為“領路人”的那個博拉!——就是教育琴瑪跟著黨走……而且又愛上了她的那個博拉!阿瑟放下了手里的紙,瞪大了眼睛望著地下。
“你看了這份小小的材料,記憶該清楚些了吧?”上校特意點了一下,卻還是客客氣氣的樣子。
阿瑟搖了搖頭。“叫這個名字的人我不認識呀,”他還是那么說,嗓音低沉而生硬?!耙欢ㄊ歉沐e了?!?/p>
“搞錯?你別胡說!好了,伯頓先生,發揚騎士的風度,學習堂吉訶德的精神,這些本身都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是一旦做過了頭就沒有好處了。你們這班年輕人剛一開始都很容易犯這種毛病。你想想吧!人家出賣了你,你卻還要拘泥小節,生怕對不起他,結果卻連累了自己,葬送了自己的錦繡前程,這又是何苦呢?你自己不也看見了,他供出你如何如何,可是沒有什么顧忌的喲?!?/p>
聽得出上校的口氣里已經帶上了一絲隱隱的像是嘲弄。阿瑟陡地抬起頭來;他心里一下子雪亮了。
“你瞎說!”他高聲大叫了?!斑@是你偽造的!從你的臉上我就看得出來,你這個見不得光的家伙……你一定是抓住了什么人,有意要陷害他,要不就是故意設了個圈套,想硬是把我往里推。你造假、撒謊,什么都干得出來,你這個流氓……”
“住口!”上校勃然大怒,大喝一聲,跳了起來。那另外兩個軍官早已都站起來了。上校對其中一個軍官說:“托麥西上尉,請打鈴叫警衛,把這位年輕的先生送到苦牢里去關幾天。我看得出來,要不教訓教訓他,他是不會清醒的?!?/p>
所謂苦牢是地下的一個土牢,又黑又潮又臟。那非但沒有使阿瑟“清醒”,反而激起了他的滿腔氣憤。有錢人家生活舒適,在家里他已經養成了習慣,對個人衛生講究到了愛潔成癖的地步,如今這兒墻上黏糊糊的盡是一片毒蟲的世界,地上日積月累堆滿了垃圾污物,空氣里充斥著一股霉菌、污水加爛木頭的逼人臭氣,這種種一開頭對他顯示的威力之大,肯定是很能使那個受了頂撞的軍官感到滿意的。當下阿瑟被一把推進了土牢,背后的門喀嗒一聲落了鎖,他就伸開雙臂,小心翼翼往前跨了三步,指頭觸到滑膩膩的牢壁,惡心得渾身直發抖。在一片烏黑之中他只能用手摸索,去找一塊臟得比較好些的地方,也好有個坐處。
烏黑一片,寂無聲息,漫長的白天是這樣一成不變地過,到了夜里也還是沒什么兩樣。如今頭腦里沒有了外界的印象,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這就使他漸漸失去了時間的觀念;到第二天早上,牢門上鎖眼里鑰匙喀嗒一轉,驚動了耗子,都吱吱亂叫,從他跟前呼地竄過,他被這一嚇,心里驟然一慌,就霍地站起身來,只覺得心在那里突突直跳,耳朵里轟轟直響,仿佛他眼不見光、耳不聞聲,不是幾個鐘頭的事,而是已經有幾個月之久了。
牢門開處,透進來一絲微弱的提燈光——在他看來這已是萬丈光芒,令他睜不開眼了——來的是看守長,手里拿著一塊面包、一杯水。阿瑟上前一步;他心里還滿以為來人是來放他出去的??墒沁€沒有來得及等他開口,看守長就把面包和水往他手里一塞,一言不發,轉身便走,把牢門又上了鎖。
阿瑟氣得直跺腳。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這樣氣得暴跳如雷??墒请S著時光一小時一小時過去,時間的觀念、地點的觀念,漸漸都消失得愈來愈沒影兒了。只覺得這黑暗茫茫無邊無際,一直長此不生不滅,自己的生命似乎已經停止。到第三天傍晚,牢門打開了,看守長帶了個士兵出現在門口,他抬起頭來,又感到一陣眼花頭暈,于是趕緊打個手遮擋去那已經不習慣的亮光,心里暗暗有些犯疑:自己在這個墳墓里到底待了多久了?是幾個鐘點呢,還是幾個星期?
“請這邊來,”看守冷冷的聲音拉著一副公事腔說。阿瑟站起身來走上前去,這完全是無意識的動作,可是他發覺自己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會穩不住步子,東一晃西一倒的,竟像個醉漢。通院子的臺階又陡又窄,看守想要來扶他上去,他偏不樂意;可是走到最上面的一級,腦子里忽然一陣發昏,身子一個踉蹌,要不是那看守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早就仰天一交摔下去了。
“好了,包他馬上沒事,”有個樂呵呵的聲音說道,“剛出號子到外邊一透風,多半是要這樣暈過去的?!?/p>
又是一股子水往阿瑟的臉上潑來,澆得他上氣不接下氣,沒命地直喘。眼前的黑暗似乎轟隆一聲,都冰消瓦解了;他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于是就一把推開了看守的手,勉強穩住了步子,穿過走廊,登上樓梯。他們到一扇門前站住,等了一會兒,門開了,他還沒有明白過來這是要把他帶到哪兒,身子可早已到了燈火通明的審訊室里。他愕然愣著雙眼,對著那張桌子、那一堆堆文件、那坐在老位子上的幾個軍官直瞪。
“啊,是伯頓先生!”那上校說?!拔蚁氍F在我們該可以自在些談談了吧。是嘛,要不然你看看那黑牢房滋味如何???總沒有令兄的客廳那么愜意吧?是不是???”
阿瑟抬起眼來,看著上校那笑瞇瞇的臉。心里按捺不住一股狂熱的沖動,恨不得撲過去揪住這個灰白胡子的浮華老頭,把他的喉管吧嗒一咬兩斷。大概他這種心情已經在臉上有所流露了吧,因為上校馬上又改用一種截然不同的口氣,接著說道:
“坐吧,伯頓先生,來,喝點水,你太激動了?!?/p>
阿瑟把遞過來的那杯水推在一邊,兩條胳膊往桌子上一靠,一只手托著腦袋,竭力想把心緒安定下來。上校坐在那里緊緊盯著他瞧,經驗豐富的眼光注意到了那手和嘴唇在發抖,那頭發上在滴水,那眼睛盯著人卻暗無神采,說明他體力上已經垮了,神經也已經不正常了。
“這樣吧,伯頓先生,”過了幾分鐘上校才說,“我們上次談到哪兒,今天就接著再從哪兒談起吧。由于我們之間鬧過點小小的不愉快,所以我還是在開始之前先聲明一下:就我本人而言,我是決沒有要難為你的意思,總想對你盡量優待。只要你能規規矩矩,通情達理,我保證我們不會用不必要的嚴厲手段來對待你?!?/p>
“你們要我干什么?”
阿瑟開出口來,語氣是強硬的、氣鼓鼓的,跟他本來的聲調完全不一樣。
“我只要求你采取開誠布公、光明磊落的態度,把你對這個黨和黨內成員所了解的情況,都老老實實告訴我們。首先,你認識博拉有多久了?”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認識過這么個人。對這個人一點也不了解?!?/p>
“真的?好吧,這個問題我們就回頭再說。有個叫卡洛·比尼的年輕人我想你一定認識吧?”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么個人?!?/p>
“這倒怪了。那么弗朗塞斯科·奈里呢?”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個名字?!?/p>
“可是這里卻有一封你親筆寫給他的信。你看看!”
阿瑟漫不經心地對信瞟了一眼,就把信放在了一邊。
“你認得這封信吧?”
“不認得?!?/p>
“這么說你不承認這封信是你寫的?”
“我沒有不承認。我記不起來了?!?/p>
“那么這一封你或許還記得吧?”
又是一封信遞了過來,他一看,是自己在秋天寫給一位同學的。
“記不得了。”
“那個收信人你也記不得了?”
“也記不得了。”
“你的記性也差得未免太希奇了?!?/p>
“這是我一向的老毛病了。”
“是嗎?可前些日子我還聽你們大學里的一位教授說起,你非但智力上沒有什么毛病,相反倒還相當聰明哩。”
“判斷聰明不聰明,你們大概有你們警察密探的標準;大學教授說話用詞,跟你們的意思可不一樣。”
從阿瑟的口氣里可以明明白白聽得出來:他的火氣是愈來愈大了。由于饑餓少睡,加上牢房里空氣污濁,他的身體已是疲憊不堪,周身的骨頭似乎根根作痛,上校的嗓音又一聲聲直刺他已經忍無可忍的神經,有如石筆在石板上寫得吱吱直響,叫他聽得牙根都發酸了。
“伯頓先生,”上校往椅背上一靠,板起了臉說,“你又放肆了,我再一次警告你,說這種話對你沒有好處。黑牢的滋味你總該嘗夠了吧,總不見得這就想再去嘗嘗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跟你來客氣的你硬是不要的話,我可就要跟你來硬的了。你聽著,我有證據——有確確鑿鑿的證據——可以證明這幫年輕人里有幾個干了非法活動,把違禁書報偷運進了本港,同時還可以證明,你跟他們是有聯系的。怎么樣,你是不是愿意把你在這件事情上所了解的情況主動點兒告訴我?”
阿瑟拚命把頭往下壓。他覺得有一股講不出道理、失去了理性的無名怒火,在他胸中蠢蠢欲動,像有條蟲子在那里作怪。他真怕會克制不住自己,他覺得敵人再兇狠的恫嚇都沒有這樣可怕。他這才第一次明白了,上等人的文化修養和基督徒的敬神之心背后原來還暗藏著多大的潛在隱患;他害怕極了,他怕的是自己。
“我還等著你的答復呢,”上校說。
“我沒有什么可答復的。”
“你完全拒絕回答?”
“我半句也不想告訴你?!?/p>
“那我就只好下令把你再送回到苦牢里去,你一天不回心轉意,我就一天不放你出來。你要是膽敢制造麻煩,情節嚴重的話我就給你上腳鐐手銬?!?/p>
阿瑟抬起眼來,他渾身都發抖了?!澳蔷碗S你的便吧,”他放慢了語氣說,“你們對一個定不了半點罪名的英國僑民使用這種手段,英國大使肯不肯跟你們罷休,還得由他說了算呢?!?/p>
最后阿瑟還是給押回了他原先的班房,一進門他就撲在鋪上睡著了,一覺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他沒有給上腳鐐手銬,也沒有再進過那想起來就叫人害怕的黑牢;但是每審訊一次,他跟上校之間那根深蒂固的仇恨就又越發深了一層。阿瑟常常在牢里祈求天主開恩,讓他把胸中那股邪惡的怒火壓下去,有時還默默地想上半夜,細想基督是如何耐心謙和,可是這些都無濟于事。他只要一進那個四壁空空的長房間,一到那張鋪著綠呢的桌子跟前,一看見上校那兩撇油光光的八字須,那種非基督的感情馬上又會完全主宰了他,他自會想出尖利的妙語去反駁、輕蔑的答話去回敬。他在牢里待了還不滿一個月,就已經跟上校鬧得雙方都火冒透了,彼此只要一看見對方的臉,就會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
這種戰斗雖然不是什么大戰,卻一直搞得他很緊張,他的神經漸漸受到了嚴重的影響。他知道自己所受的監視有多嚴密,又想起以前曾聽到過一些駭人的傳聞,說是犯人的飯食里常常暗暗摻進了顛茄,好引他們說夢話,趁此記錄在案,所以他漸漸地就變得不敢睡、也不敢吃了;晚上只要身邊竄過一只耗子,他馬上會一驚而醒,身上冷汗淋漓,害怕得直打哆嗦,總當這牢房里藏著個密探,他要是說了什么夢話,都會叫聽了去。那幫憲兵顯然是在千方百計誘他招供,好借此陷害博拉;他唯恐自己稍有疏忽,落入圈套,結果提心吊膽過了頭,神經緊張到了極點,事實上這反倒有犯錯誤的危險。博拉的名字白天黑夜都在他耳邊響,連祈禱都受了影響,他數著念珠念《玫瑰經》的時候,圣母馬利亞的名字有時念出來會變成了博拉。然而最最嚴重的卻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那一片虔誠的信仰似乎也跟獄外的世界一樣,離他愈來愈遠了。這最后一個立足點他可是要死死踩住、決不能放棄的,所以他每天都要花上好幾個小時來祈禱、默念;不過他的心卻愈來愈收不住了,念著念著老是要想到博拉的身上去,祈禱也就漸漸變得愈來愈有口無心了。
他最大的安慰倒是監獄里的那個看守長。那是一個胖胖的禿了頂的小老頭兒,起初總是拚命擺出一副鐵板的面孔,可是那胖乎乎的臉上每一個笑靨都會在無意間透露出他本性是善良的。漸漸的,善良的本性戰勝了職務所在的種種顧忌,他就在各個號子的犯人之間傳送起消息來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就是這個看守長來到了阿瑟的牢房里,看他那樣皺著眉、沉著臉,阿瑟倒吃了一驚。
“哎呀,恩里科!”他嚷嚷起來。“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沒什么,”恩里科沒好氣地說。他走到草墊子跟前,就動手去拿上面鋪著的毯子,這毯子是阿瑟自己家里送來的。
“你拿我的東西干什么呀?是要我換個號子嗎?”
“不,放你出去了。”
“放我出去?什么——今天就放我出去?統統放啦?恩里科你倒是說呀!”
阿瑟興奮得一把抓住了老頭的胳膊。老頭卻氣沖沖把胳膊一甩掙脫了。
“恩里科!你這是怎么啦?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話呀?我們要統統放出去啦?”
鼻子里一聲輕蔑的哼哼,是唯一的回答。
“我告訴你說!”阿瑟笑呵呵的,又一把抓住了看守長的胳膊?!澳愀疑鷼庖矝]有用,因為我可不會生你的氣。我想知道另外幾位怎么樣?!?/p>
“是哪幾位呀?”恩里科正在折一件襯衫,一聽這話便突然把襯衫撂下,氣呼呼地說?!霸摬粫遣├桑俊?/p>
“不是博拉他們還有誰呀。恩里科,你這到底是怎么啦?”
“他呀,他是不像會很快就放出去的,可憐的孩子,誰叫他被一個同志給出賣了呢。嘿!”恩里科憤憤地又拿起了襯衫。
“給出賣了?被一個同志?啊,真是太可惡了!”阿瑟嚇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恩里科呼的一下轉過身來。
“怎么,還不是你干的?”
“是我?你老兄昏了頭啦?會是我?”
“唉,反正昨天審訊的時候,他們是這樣對他說的。不是你就好,因為我總覺得你這個小伙子還是蠻正派的。這邊來!”恩里科出了牢門,到走廊上去了,阿瑟也跟著他去,他心里的悶葫蘆這一下就都打開了。
“他們對博拉說是我出賣了他嗎?他們會不造這樣的謠才怪!告訴你,老兄,他們對我還說是他出賣了我呢。博拉總不見得會蠢到連那樣的胡說八道都相信吧?”
“這么說那真是捏造的咯?”在臨上樓前恩里科停下了腳步,以銳利的目光把阿瑟一打量,阿瑟卻只是聳了聳肩膀。
“那當然是瞎說?!?/p>
“好,是瞎說就好,我的孩子,那我就去告訴他:你說了這是瞎說。不過你知道嗎,他們可是這樣對他說的,說是你所以要告發他,都是出于……呢,出于妒忌,因為你們倆都愛上了同一個姑娘?!?/p>
“那都是瞎說!”阿瑟急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著聲兒直叨叨。他突然打了個寒噤,一時呆若木雞。“同一個姑娘……妒忌!”他們怎么會知道的呢——他們怎么會知道的呢?
“等等,我的孩子?!钡搅巳徲嵤业哪菞l走廊上,恩里科又停下了腳步,輕聲細氣說?!拔沂窍嘈拍愕模贿^有一件事我還想問你一下。我知道你是信天主教的,你有沒有在向神父懺悔的時候說過些什么……”
“那都是瞎說!”這一回阿瑟的嗓音可就不輕了,是想要大叫而勉強忍住的。
恩里科把肩膀一聳,又繼續往前走?!爱斎?,事情是你自己最清楚;不過,就是上當的話,上這種當的傻小子也不會就是你一個。你的一些朋友揭發出了比薩的一個神父,眼下正鬧得沸沸揚揚呢。他們發了傳單,說他是個奸細?!?/p>
他推開了審訊室的門,見阿瑟還站著一動不動,愣愣地向前直瞪,便輕輕一推,把他推進了門。
“下午好,伯頓先生,”上校今天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地露出了牙齒?!拔乙允指吲d的心情,向你表示祝賀。佛羅倫薩來了命令,這就把你釋放。請在這文件上簽個字好嗎?”
阿瑟走到他的跟前,開出口來嗓音低沉:“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人告了我?”
上校眉毛一揚,微微一笑。
“你還猜不出來?想一想嘛。”
阿瑟把頭搖搖。上校雙手一攤,做出一副不失斯文的驚訝之狀。
“猜不出來?真猜不出來?哎呀,就是你自己呀,伯頓先生。你私下的愛情糾葛,還有誰能知道呀?”
阿瑟默默無語轉過身去。墻上掛著一個很大的木雕十字架,他的目光慢慢移到了那受難耶穌的臉上,但是目光里并沒有含著懇求的意思,倒是隱隱有一絲迷惑不解:這位神明真是一味消極忍耐,有神父聽了信徒的懺悔故意泄露秘密,怎么也不發個天雷打死他?
“你的作業筆記都還給你,這是收條,請簽個字好嗎?”上校滿面堆笑說?!斑@樣我這里就手續齊全了,可以免得害你再等了。我知道你一定急著要回家去,我此刻也正忙得不可開交,手頭有博拉的案子得辦,都是那個蠢小子,這一回把你基督徒的堅忍二字考驗得可是夠苦的。他判起刑來恐怕很不輕呢。再見啦!”
阿瑟在收條上簽了字,接過了作業筆記,死死不作一聲,就走了出去。他跟著恩里科一直走到城堡的大門外,連句告別的話也沒有說,就拾級而下來到水邊。那兒已經有個船夫駕著條渡船在等他了。他擺渡過了城壕,登上通向街上的石磴,只見有一個身穿棉布連衣裙、頭戴草帽的姑娘張開了雙手在向他這兒奔來。
“阿瑟!啊,我真是太高興了——我真是太高興了!”
阿瑟卻雙手一縮,渾身打顫。
“吉姆!”他好容易才打了一聲招呼,可是那聽起來卻好像不是他的嗓音。“吉姆!”
“我已經在這兒等了半個鐘點了。他們原來說你四點鐘可以出來的。阿瑟,你干嗎這樣看著我呀?一定出了什么事了!阿瑟,你這是怎么啦?快站?。 ?/p>
原來阿瑟已經一扭頭走了,正慢步往街上走去呢,好像已經忘了還有她在一起似的。琴瑪見了他這模樣,嚇得什么似的,就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阿瑟!”
他站住了,一抬頭,兩眼都發直了。琴瑪就悄悄挽起他的手臂,兩個人一起默默地又往前走去。
走了一陣,她才輕聲細氣說:“聽我說,親愛的,你可千萬別為了這件不幸的事那樣耿耿于懷。我知道你內心是一百個不好受,可是大家心里都是清楚的。”
“你說什么事啦?”他的嗓音還是那么低沉。
“就是博拉那封信的事呀?!?/p>
阿瑟一聽到這個名字,痛苦得臉上都起了痙攣。
“我只當你還沒有聽說呢,”琴瑪又繼續往下說,“大概他們已經都告訴你了吧。博拉會這樣胡猜疑,真是十足瘋了?!?/p>
“這樣胡猜疑……?”
“這么說你還不知道咯?他寫來了一封信,可嚇人了,說是你把輪船上的事都講了出來,這才害得他被捕了。那自然是胡說八道,了解你的人誰都清楚,只有不了解你的人才當了真,氣得不得了。說實在的,我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才特地趕來接你的——我就是為了要來告訴你,我們這個小組里的人一個也沒有相信的?!?/p>
“琴瑪!可這……這事是有的呀!”
琴瑪手一甩,慢慢后退了一步,站著一動也不動,睜得大大的眼睛又氣又驚,面色白得不亞于她脖子里的圍巾。一陣冰冷的沉默的巨浪似乎把他們倆一起卷住了,卷到了另一個世界里,跟這熙熙攘攘的大街完全隔絕了。
“可不是,”他過了半晌才暗暗嘀咕,“輪船上的事——我是說過;他的名字,我也說了……哎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怎么辦好呢?”
他乍猛的清醒了過來,這才意識到她還在面前,臉上是一副驚駭萬狀的表情。對了,她一定還以為……
“琴瑪,你不了解!”他沖口叫了出來,還往前跨了一步,可是她一聲尖叫,往后直退:
“別來碰我!”
阿瑟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勁頭猛得真有些莽撞了。
“看在天主分上,你聽我說嘛!那可不是我的過錯,我……”
“你放手呀!你放開我的手呀!你還不放手!”
話音剛落,她的指頭已經從他手里掙脫了出來,隨即手一張,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眼前頓時像是蒙上了一層迷霧。一時間什么都渾然不覺了,只看見了琴瑪的那張橫下了心的煞白的臉,看見了在裙子上狠命擦了兩下的她那只右手。后來眼前不知不覺又亮了起來,他四下一看,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