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瑟回到宿舍里,只覺得飄飄然。那份快活,真是快活到了極點,快活到了再也不覺得有半點煩惱了。在會上聽得出話音,知道武裝起義已經在著手準備了;更何況如今琴瑪又成了同志——他可是愛琴瑪的。他們可以一塊兒為那即將誕生的共和國而工作,就是犧牲也說不定可以犧牲在一塊兒。他們懷抱的希望已經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了,這一下神父見了總該相信了吧。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來,頭腦就清醒了許多,他想起琴瑪就要到來亨去了,神父也要去羅馬了。一月,二月,三月——離復活節還有足足三個月哪!萬一琴瑪在家里受到了“新教徒”的影響呢(在阿瑟的字典里“新教徒”就是“非利士人”[40]的別名)——不,琴瑪才不會去學來亨的那班英國姑娘呢,才不會去賣俏撒嬌,去勾引游客,勾引那幫腦袋光光的輪船公司老板呢。她跟她們本質上不一樣。不過她的日子恐怕是很不好過的;她太年輕了,朋友太少了,整日相處的盡是些木頭一樣的人,孤零零的沒有一個相知。要是媽媽還在就好了……!
那天傍晚他到神學院去,見蒙塔奈利正在接待那位新來的院長,臉上是一副心力交瘁的神氣。見了阿瑟,神父也不像往常那樣喜形于色,倒是臉色越發陰沉了。
“這就是我跟你說起的那個學生,”他介紹阿瑟的時候口氣顯得很不自然。“如果你能允許他繼續在本院的圖書館借閱圖書,我就感激不盡了。”
卡爾迪神父是位一副慈眉善目的老神父,他一下子就跟阿瑟談起了薩平扎大學[41]來,看他談得這樣對答如流,如數家珍,可見他對大學生活倒是相當熟悉的。話很快就談到了大學的校規問題上,那在當時可是一個極尖銳的話題。使阿瑟大為高興的是,這位新來的院長對大學當局歷來的做法表示激烈反對,認為不應該作出種種煩苛而實則毫無意義的限制規定,老是這樣去不斷刺激學生。
“我在引導青年人方面是很有些經驗的,”他說,“我的一貫原則是,沒有充分的理由,對什么事情都不要去輕易加以禁止。只要我們能向青年人表明,他們的人格是受到應有的關注和尊重的,真要存心鬧得你不得安生的青年人畢竟還是極少的。可你要是老是去把韁繩拉緊,那就別怪最聽話的馬也要尥蹶子了。”
阿瑟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怎么也沒有料到新來的院長竟會站在學生一邊替他們說話。蒙塔奈利沒有參加他們的討論;看來對這個話題他是不感興趣的。他臉上的表情顯得苦惱極了,疲憊極了,卡爾迪見他這模樣,把話突然打住了。
“我大概害得你累壞了,神父。我這人就是愛饒舌,你可千萬別見怪;這個話題我一談就來了勁,也就沒想到會不會叫人家聽得膩煩了。”
“哪兒的話呢,我聽得很有勁。”蒙塔奈利不是個說客套話的慣家,他這句話的調子在阿瑟聽來實在刺耳得難受。
卡爾迪神父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蒙塔奈利這才向阿瑟轉過臉來,臉上依然是一副心情郁結、憂思重重的神氣,這一晚上他始終沒有收起過這副神氣。
“阿瑟,親愛的孩子,”他慢慢說開了頭,“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準是收到什么壞消息了,”阿瑟焦急地瞅著神父憔悴的臉,腦子里閃過了這么個念頭。好一陣子誰也沒有說話。
“你覺得這位新院長怎么樣?”蒙塔奈利突然問了一句。
問出這句話來,阿瑟倒是很沒有料到,他一時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
“我……我覺得挺喜歡他的……至少……不,這話我還不敢說得十分肯定。只跟人見了一面,一下子還說不準。”
蒙塔奈利坐在那里,一只手輕輕地拍著椅子的扶手;他每逢心里焦急,或有事為難,就有這么個拍椅子扶手的習慣。
“關于我這次去羅馬的事,”他重又開了一個話頭,“如果你覺得有什么……呃,我是說……只要你希望我別去,阿瑟,我就可以寫封信去說我不能去了。”
“哎呀,神父,那可是梵蒂岡……”
“梵蒂岡會另選賢能的。我向他們謝罪就是。”
“可這又是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
蒙塔奈利用手抹了一下前額。
“我是為你擔心呀。我想到了很多很多……再說,我其實也不一定要去……”
“那主教也不當啦……?”
“阿瑟呀!我就是當上了主教又有什么好呢,萬一要是失去了……”
他的話突然斷了。阿瑟以前可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所以心下大為不安。
“我真不明白,”他說。“神父,可不可以請你給我講得再……再明確一點,你到底有些什么想法……”
“我沒有什么想法,我就是心里老覺得害怕,害怕得厲害。告訴我,你眼下可有什么特殊的危險么?”
“他聽到什么風聲了!”阿瑟想起了準備起義的種種私下議論,心里不禁一動。但是這個機密他決不能泄漏,所以當下他只是應了一聲:“什么特殊的危險呀?”
“不要來問我——該你來回答我!”蒙塔奈利話說得急,連嗓門都簡直粗起來了。“你的處境是不是有危險?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只要你告訴我你有沒有危險!”
“我們大家的命運都掌握在天主的手里,神父,每時每刻都說不定會出點什么事。不過我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相信到你回來那一天,我還是這樣好端端的,啥事也不會有。”
“到我回來那一天?——你聽我說,carino,我去不去還得由你來決定呢。你用不到說明什么理由;只消對我說一聲‘別去’,我這次羅馬之行就可以作罷。那反正也礙不了誰;只要你在我的身邊,我就會覺得你安全了許多。”
這種病態的想入非非可不是蒙塔奈利本來的性格,阿瑟瞅著他,心情沉重,不勝焦慮。
“神父,你準是身體不大舒服吧。那你就更應該到羅馬去了,去好好兒休息休息,索性把頭痛失眠的毛病給治治好。”
“那好吧,”蒙塔奈利打斷了他的話,好像對這個話題已經厭倦了,“我就明天早上乘早班驛車動身吧。”
阿瑟望著他,好生納悶。
“你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說嗎?”他說。
“不,不,沒有什么話了——沒有什么要緊的話了。”看神父的臉色像是猛吃了一驚,都快嚇壞了似的。
蒙塔奈利走后過了幾天,阿瑟到神學院圖書館去借本書,在樓梯上碰到了卡爾迪神父。
“啊,伯頓先生!”這位新來的院長叫了起來。“我正想找你呢。快請進來,我有個困難要請你幫我解決。”
他推開了書房門,阿瑟就跟著他進去,內心卻莫名其妙地暗暗起了一陣反感。這個可愛的書齋原是外人莫入的他神父的圣地,眼看被個外人侵占了,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
“我是一條要不得的書蛀蟲喲,”院長說,“我來到這兒的頭一件事,就是要到圖書館去細細摸一摸。那有趣是有趣,可我不了解這兒的圖書是怎么個編目法。”
“這兒的圖書編目不全;最近又添了一些藏書,其中有不少倒都是第一流的著作。”
“你能不能花上半個鐘點的工夫把這兒圖書分類的方法給我講一下?”
他們就一起到圖書館里,阿瑟給他仔細講了這目錄是怎么編的。講完以后,他就起身取了帽子要走,院長卻笑呵呵的,不讓他走。
“不行,不行!我不能讓你這樣匆匆而去。今天是星期六,你急什么呢,有什么功課反正可以到星期一早上再做。我耽誤了你的工夫,弄到了這么晚,你就索性留下跟我一塊兒吃晚飯吧。我是孤零零一個人,就喜歡有人做伴。”
他笑顏常開,又極風趣,阿瑟跟他相處,馬上就一點都不感到拘束了。東拉西扯談了一陣以后,院長問起他認識蒙塔奈利有多久了。
“有七年光景了吧。他從中國回來那一年,我是十二歲。”
“啊,對了!他做傳教士就是在中國做出了名的。你從此以后就成了他的學生?”
“他是過了一年以后才收我這個學生的,大致就在我第一次向他辦神功的同時吧。我進了薩平扎大學以后,還是繼續得到他的幫助,我在正課以外想要學習點什么,他都能給我以指點。他待我真好——那種好處常人是想象不出的。”
“那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為人,是誰也不能不欽佩的——人格高尚,品德優秀。我遇到過幾位當年跟他在中國一起同過事的傳教士,他們對他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所表現出的那種積極勇敢的精神,那種忠貞不渝的品質,都是贊揚不盡。你年輕輕的就能得到這樣一位人物的幫助和指點,真是幸運啊。我聽他說,你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了。”
“是的,爸爸在我小時候就亡故了,媽媽是一年前去世的。”
“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只有隔山的哥哥,可我還只是個娃娃的時候,他們就都已當了公司老板了。”
“那你小時候一定是很孤苦寂寞的;所以你大概也就越發覺得蒙塔奈利神父待你這樣好心實在難能可貴了。有件事我順便問一下,他不在的時候你向哪位神父辦神功,決定了嗎?”
“我想上圣凱瑟琳教堂去找一位神父,就是不知道他們那兒是不是有空接待。”
“你到我這兒來辦怎么樣?”
阿瑟驚奇得睜大了眼睛。
“神父大人,那……敢情好,只是……”
“只是神學院的院長一般是不聽平信徒[42]的神功的,是不是?話呢,的確也是。不過我知道蒙塔奈利神父對你是十二萬分關心的,我總覺得他對你有點放心不下——我要是離開了一個心愛的學生我也會這樣的——所以你要是能有他的同事為你作心靈的指引,他知道了準會高興的。而且,跟你說老實話,我的孩子,我喜歡你,只要有幫得上你的地方,我都很愿意幫助你。”
“既然你這么說,那就太好了,能夠得到你的指引,我真是感激不盡。”
“那你就下個月起到我這兒來,好不好?好,就這樣。平日你只要晚上有空,我的孩子,你只管過來看我好了。”
復活節前不久,正式宣布蒙塔奈利升為主教,主管的那個教區不大,叫布里西蓋拉,在伊特魯里亞亞平寧山區。他從羅馬寫了封信給阿瑟,心情顯得愉快而平靜,前一陣子的抑郁的情緒顯然已漸漸成為過去。他在信上說:“你以后放了假一定要來看看我啊,我也可以經常到比薩來;所以我今后即使不能要見你就見你,想來總也可以時常跟你見見面了。”
沃倫醫生曾經有信相邀,請阿瑟去跟他和他的孩子們一起過復活節,免得回老家去過,老家的宏大宅第冷冷清清,老鼠成災,何況如今已成了朱莉婭的天下了。信里還附有一張短短的便條,字寫得很潦草,看那七歪八扭的幼稚的筆跡分明是琴瑪所寫,說是請他能去的話可一定要去,“因為我有點事情要跟你談談。”不過有件事卻更加叫阿瑟振奮不已,那就是大學里同學之間都在悄悄傳播一個信息:大家要做好準備,過了復活節就有大事要來了。
由于這種種原因,所以這一陣阿瑟一直是歡天喜地,在那里翹首而待,聽見同學之間的一言半語,即使是最不著邊際的海外奇談,他也會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不出兩個月就可以成為現實了。
他準備在受難周[43]的星期四回家去,假期的頭幾天就在家里過,不然的話,到了沃倫家一高興,見了琴瑪心里一快活,就未免要跟這個節期的氣氛格格不入了,教會可是要求全體信徒在節期里要保持肅穆,虔誠默念的。因此他就寫信給琴瑪,約好在復活節星期一[44]到。星期三晚上他回到寢室里時,心靈是一片寧靜。
他在十字架前跪了下來。卡爾迪神父跟他約好明天早上聽他懺悔;這是他復活節領圣體前最后一次辦神功,所以事先一定要心懷至誠,多作祈禱,做好充分的準備。他十指交叉緊握雙手,低倒了頭跪在那兒,細細回想這一個月來的所為,算來無非就是犯了些缺乏耐心、粗心大意、脾氣急躁之類的小小罪過,一片清白的靈魂上總共只有這么幾個淡淡的小污點。此外再也找不出什么來了;這個月里他心情愉快,所以也沒有犯下多少罪過。他在胸前畫了十字,就站起身來,準備解衣上床。
就在他解開襯衫的時候,襯衫里掉出一張紙片來,飄落在地板上。那是琴瑪的信,被他貼肉塞在領口里已經有整整一天了。他撿起紙條,展開來親了親那親切的潦草字跡,又重新折好,正隱隱感到自己的舉動好不可笑,忽然發現紙的背面還有兩句附筆,原先竟沒有看到。那附言是這樣寫的:“一定要盡快來啊,因為我希望你能跟博拉碰碰頭。他眼下就住在這兒,我們每天都在一起看書。”
阿瑟看得臉上熱烘烘的,一下子漲得滿面通紅。
又是博拉!他又到來亨干什么去了?琴瑪又干嗎要跟他一起看書呢?難道他那樣偷運了一次書報,就把她給迷住了?在一月里的那次會上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對她愛得很呢,所以他搞那批宣傳品才那么熱心。如今他就跟她寸步不離了——每天跟她在一起看書呢。
阿瑟猛然把信往邊上一扔,又在十字架前跪了下來。原來他就是憑這樣一個靈魂準備去求赦罪,去領受復活節的圣體的——就憑這樣一個靈魂,他卻自以為可以求得跟天主和解了,跟自身和解了,跟全世界人和解了。這靈魂里什么都出得了:卑劣的嫉妒和猜疑,出于私心的記仇和小心眼兒的怨恨——而且都還是針對一個同志的!他雙手掩住了臉,感到徹心的羞愧。才五分鐘前他還覺得自己連圣人都當得呢,而現在卻證明了他其實并不干凈:心里竟有這樣卑鄙無恥的想頭!
星期四早上他踏進神學院的小教堂,見教堂里就只卡爾迪神父一個人。他背過悔罪經以后,一下子就談起了自己昨天晚上犯下的罪過。
“神父,我有妒忌和發怒之罪,有起意不良之罪,人家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我卻對他起了惡念。”
卡爾迪神父完全了解他要對付的這個悔罪信徒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他只是輕聲說道:“你還沒有把話全告訴我呢,我的孩子。”
“神父,有個我特別應該熱愛和尊敬的人,我卻對他起了個基督徒不應有的念頭。”
“這人跟你有血緣關系?”
“關系還要更加親密。”
“到底是什么關系呢,我的孩子?”
“同志關系。”
“什么樣的同志呀?”
“都在從事一個偉大、神圣的事業。”
停了片刻。
“你對這位……同志發了怒,你對他起了妒忌,是不是因為他在這個事業中的成就超過了你呢?”
“我……對,這是一個原因。我妒忌他有經驗——有能耐。還有一點……就是我覺得……我擔心……我……心愛的姑娘會移情于他,讓他給搶了去。”
“你心愛的這位姑娘,是圣教[45]的信徒?”
“不,她是信新教。”
“是個異教徒?”
阿瑟雙手合握,十分難受。“是的,是個異教徒,”他應聲說。“我們是在一起長大的,我們的母親過去一向是朋友,我……妒忌這個人是因為我看出他也愛她,因為……因為……”
“我的孩子,”卡爾迪神父沉默了半晌,才以緩慢而嚴肅的口氣說道,“你還是沒有把話全告訴我啊;壓在你心靈上的擔子決不止這一些。”
“神父,我……”他說話都結巴了,而且突然又住了口。
神父只是等著,沒有作聲。
“我妒忌他是因為我所屬的……那個組織……青年意大利黨……”
“哦?”
“交給了他一項工作,我原來滿以為那是會交給我的,我總覺得自己干這個工作……特別合適。”
“什么工作?”
“去取書……一些政治書……都是從輪船上運來的……從輪船上拿到城里……找個地方藏起來……”
“黨把這個工作交給你的對手了?”
“交給博拉了——所以我就妒忌他。”
“他這方面就沒有什么錯誤么?交給他的任務你認為他沒有什么失職么?”
“是的,神父;他在工作中表現得又英勇又忠誠;他是一位真正的愛國志士,我對他按說是只應有敬愛的分兒。”
卡爾迪神父仔細考慮了一會兒。
“我的孩子,既然你的心中出現了一線新的光明,萌發了一種理想,想為自己的同胞去完成某種偉大的事業,也升起了一股希望,可以讓受盡勞累和壓迫的人們因此而減輕些心頭的負擔,那你就要千萬注意,對天主賜給你的這種最最可貴的恩典你一定要慎重對待。天下一切善的東西,都是天主所賜;新生,也在天主所賜之列。既然你已經找到了一條獻身的道路,找到了一條可以走得心安理得的道路,既然你已經跟你親愛的同志協力同心,要去解救那些在暗地里傷心流淚的人們,那你就一定要做到:讓你的靈魂擺脫妒忌和情欲,讓你的心成為一座有圣火長燃不熄的祭壇。記住,這是一個崇高而神圣的事業,要承受得起這樣一個事業,你的心就必須凈化,不能有一絲自私的念頭。這種天職,也如同神職一般,不能要女人的愛,不能要過眼云煙般的片刻的歡情,那是為了天主為了人民,要誓必始終如一。”
“啊!”阿瑟嚇了一大跳,兩手緊緊合握在一起;他一聽到這句口號,淚水都差點兒奪眶而出。“神父,你代表教會支持我們了!基督站在我們一邊了……”
“我的孩子,”神父滿面嚴肅地回答他說,“基督把兌換銀錢的人趕出了神殿,因為上帝的殿應該稱為禱告的殿,而他們卻使它成為賊窩了。”[46]
阿瑟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以顫抖的嗓音小聲說道:
“有朝一日把他們趕了出去,意大利也就成為天主的神殿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卻傳來了輕聲柔氣的回答:
“‘主說過: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是我的。’”[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