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牛虻(譯文40)
  • (愛爾蘭)伏尼契
  • 5192字
  • 2021-09-06 11:39:19

第三章

秋天、冬天,都平靜而過。阿瑟讀書很用功,很少有空閑的時候。他總是盡力做到每個星期去看望蒙塔奈利一兩次,哪怕就是待上幾分鐘也好。有時碰到書難以看懂,他還會帶上問題去請教,不過在這種時候他們也總是只談所探討的問題,絕不逾越一步。蒙塔奈利與其說是看了出來,倒不如說是感覺到了:他和阿瑟之間早已隔上了一道看不清、摸不著的屏障;因此他就處處注意避免嫌疑,省得阿瑟以為他還想保持過去的那種親密的關系。如今阿瑟的來訪給他的苦惱已經多于快樂了,他得經常努力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裝出一副一切如常的樣子,那可真是太痛苦了。阿瑟呢,雖然不大理解,卻也注意到了神父態度之間的這種微妙的變化;他隱隱約約意識到這跟引起了很大爭論的那個所謂“新思想”問題有一定的關系,所以他盡管經常是在一心思考這個問題,對這個問題卻始終避而不提。但是他現在對蒙塔奈利的感情卻越發比以前深厚了。他本來老是依稀覺得有一種郁郁難舒之感,有一種精神空虛之感,他拚命鉆在神學研究里,鉆在宗教禮儀里,花了那么大的力氣想要驅除這種感覺,可是這種感覺卻在他一接觸青年意大利黨[33]以后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先前守候在媽媽的病榻旁冷清寂寞中生出的種種胡思亂想都一掃而空了,他原本只能以祈禱來對付的那些疑慮也早已都不驅自散了。他胸中萌生出了一股新的熱情、一種更清楚明白、更富于朝氣的宗教理想(因為在他看來學生運動與其說是一種政治發展的表現,倒不如說是一種宗教理想的表現),他心里也隨之而感到釋然而安了、十分滿意了,感到天下太平,自當赤心待人;在這種滿懷虔誠、一片善心的興奮的心情下,他看這世界真是到處一派光明。即使是他平素最討厭的人吧,在他們身上他也看到了新的品質,覺得也有其可愛之處;五年來一直是他理想英雄的蒙塔奈利,如今在他眼里更又添上了一圈新的光輪,阿瑟覺得他很可能就是這個新教派的一位先知。阿瑟對他神父的講道聽得那么熱中、那么迫切,總希望能在這些話里找到些跡象,證明講道的精神跟共和國的理想有內在的聯系。他還用心鉆研“四福音書”[34],看到基督教的教義究其根源還很有些民主傾向,心里真高興極了。

一月里的一天,他到神學院去還本書。聽說院長不在,他就徑自上了樓,來到蒙塔奈利獨用的書房里,把書仍在原來的書架上插好,正要退出來,忽然桌子上一本書的書名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但丁的《帝制論》[35]。當下他就看了起來,不一會兒就看得出了神,連門開門關他都沒有聽見。直到背后響起了蒙塔奈利的聲音,他才一驚而醒,回過神來。

“今天我倒沒有料到你會來,”神父瞟了一下書名說。“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想請你今天晚上有空的話能來一下。”

“有要緊的事?我今天晚上正好有個約會,不過我可以不去,假如真是……”

“不必了,明天來也行。我星期二就要走了,所以很想跟你見一次面。我奉召要到羅馬去了。”

“到羅馬去?去多久?”

“照信上說,要待到‘復活節后’。信是梵蒂岡來的。我本想就通知你的,可是這幾天一直忙得不可開交,神學院有很多掃尾工作要料理,有新院長來,又得替他作好安排。”

“可神父啊,你該不會調離神學院吧?”

“調離已是定局,不過我大概還會回比薩來的,至少還可以回來住幾天。”

“可為什么要把你調離呢?”

“這個嘛,命令是還沒有正式宣布,不過上面已經決定了:要提升我當主教。”

“是嗎,神父!去哪兒當主教?”

“就是因為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所以我才不得不到羅馬去一趟。一種方案是到亞平寧山里的一個教區去當主教,一種方案是留在本教區當副主教,到底怎樣至今還沒有定。”

“那這里的新院長選定了嗎?”

“卡爾迪神父已經接到了任命,他明天就到。”

“這是不是太倉促了點?”

“是啊,不過……梵蒂岡的決定常常不到最后一刻是不會下達的。”

“這位新院長你認識嗎?”

“沒有當面見過,不過人家對他的評價極高。寫信來的貝洛尼主教說他學識非常淵博。”

“這神學院里的全體師生一定會十二分想念你的。”

“神學院的師生怎樣我不敢說,不過我相信你是一定會想念我的,carino;你我恐怕都差不多,我也會非常想念你的。”

“我當然會想念你啦,不過想念歸想念,我還是非常高興。”

“是嗎?我自己倒不敢說有什么高興的。”他在桌子邊上坐了下來,一臉倦容;看這臉色,哪兒像個高升在望的人呢。

“你今天下午有空嗎,阿瑟?”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晚上不能來,要是下午有空的話,就希望你在我這兒多坐一會兒。我總覺得心里好像有點不自在,很想在動身以前盡可能多跟你談談。”

“那好,我就多坐會兒。我約好了六點到。”

“又要去開你們的會?”

阿瑟點點頭,蒙塔奈利急忙把話頭岔開了。

“我想跟你談談你自己的事,”他說。“我不在,你辦神功得另找一位神父了。”

“等你回來了,我辦神功還可以來找你嗎?”

“親愛的孩子,這你還用得著問嗎?我這說的當然只是指我不在的那三四個月里的事。你就到圣凱瑟琳教堂去找上一位神父好嗎?”

“那敢情好。”

他們又談起了其他的事,談了不大一會兒,阿瑟就站起來了。

“我得走了,神父;學友們要等我了。”

蒙塔奈利臉上那憔悴的神氣又出現了。

“這就要走?你瞧,我這悶悶不樂的毛病給你這么一治,已經差不多都好啦。那好,再見了。”

“再見。我明天一定來。”

“盡量早點來,我也好有時間跟你單獨談談。明天卡爾迪神父就要來了。阿瑟,親愛的孩子,我走了以后你凡事可要謹慎啊,別跟著人家去干冒冒失失的事,至少也得等我回來再說。我這就要離開你了,可你哪兒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放心不下啊。”

“你不用擔心,神父,根本就沒什么事兒。將來的事情,都還遠著哪。”

蒙塔奈利突然說了一聲“再見”,就坐下去管他寫自己的東西了。

阿瑟一踏進學友們平日開小會的那間屋子,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小時候一起玩耍的老伙伴,那沃倫醫生的女兒。她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里,當時正有個所謂“領路人”——是一個穿破舊上衣的高個子倫巴第[36]青年——在跟她談話,她是一臉專心而又誠心的神氣,在那兒靜聽。這幾個月不見,她變了很多,也長大了很多,如今看去已儼然是個成熟了的年輕女子了,只是腦后還拖著兩根又粗又黑的辮子,依然是一副女學生的樣子。她穿一身黑,把一方黑披巾裹在了頭上,因為這屋里又冷又透風。胸前還佩著一支小柏枝,那是青年意大利黨的標志。那個“領路人”正在給她講卡拉布里亞[37]的農民日子過得有多苦,講得情緒很激昂,她坐在那兒默默地聽,一手托著下巴,眼睛望著地下。阿瑟覺得她簡直就是一個憂思重重的自由女神的化身,在為建立不起意大利共和國而傷心嘆息。(可要是讓朱莉婭見了,那就又有她說的了:好一個瘋長的野姑娘,黃臉皮,歪鼻梁,連衣裙的料子也是過時貨,短了一截還虧她穿得出!)

“你也來啦,吉姆!”趁那“領路人”被人叫開去的當兒,阿瑟趕快來到她的跟前招呼說。“吉姆”這個名字,其實是小孩子叫別了的,她的教名有點特別,應該叫詹妮弗。她的意大利同學都管她叫琴瑪。

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是阿瑟呀!啊呀,我真沒有想到你……也是這里邊的人!”

“我也沒有想到你會是。吉姆,你是什么時候成了……”

“哪兒呀!”她急忙搶過話頭說。“我并不是黨員。我只是做了一兩件小小的工作。情況是這樣的:我認識了比尼——你認識卡洛·比尼嗎?”

“當然認識。”比尼是來亨支部的組織委員,青年意大利黨人沒有不認識他的。

“是這樣的,是他跟我談起了這方面的事,我就要求他讓我參加一次學生的集會。幾天前他寫了封信到佛羅倫薩來找我——你知道嗎,我到佛羅倫薩去過圣誕節了!”

“我現在不大收到家里的信了。”

“啊,可不是!反正,我到了佛羅倫薩,住在賴特姐妹的家里。”(賴特姐妹本是她的老同學,已經舉家搬到佛羅倫薩去了。)“后來就收到了比尼的來信,要我趁回家路過比薩,趕在今天到這兒來一下。啊!他們開會了。”

報告的題目是談談理想的共和國,以及青年本身應當如何為此作好準備。報告人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其實也還有點模糊,可是阿瑟卻聽得從心眼兒里感到欽佩。他這個階段的思想,論批判能力還是怪可憐的;對一種理想的精神境界,要接受就囫圇吞棗來個全盤接受,也不去用腦筋想一想,吞下去是不是都消化得了。報告完后,又討論了好半天,討論完后,學生們陸續散去,阿瑟見琴瑪還坐在那個角落里,就走了過去。

“我來送你吧,吉姆。你住在哪兒呀?”

“住在瑪麗埃塔家。”

“就是你爸爸以前的那個管家?”

“對,她的家離這兒可遠了。”

他們默默無語走了好一陣子。后來阿瑟冷不丁說道:

“你今年十七歲了吧?”

“去年十月就滿十七歲了。”

“我早就看準了,知道你不會像別的姑娘那樣,長大了就愛去參加舞會什么的。吉姆,親愛的,我倒是常常在想:不知道會不會有那么一天,你也來參加我們的組織?”

“我也常常這么想。”

“你說你幫比尼做過些工作,我倒不知道你還認識他。”

“我這點工作也不是幫比尼做的,是幫另外一個人做的。”

“另外一個人?是誰?”

“就是今天晚上跟我談話的那位——博拉。”

“你跟他很熟?”阿瑟突然問了一句,口氣里帶著一絲妒忌。一提起博拉,就觸著了他的痛處;因為有一次他跟博拉爭著要去擔當一項任務,結果青年意大利黨的黨委會卻把任務交給博拉去做了,說是阿瑟年紀太輕,缺乏經驗。

“我跟他相當熟,我挺喜歡他的。他前一陣子一直住在來亨。”

“我知道,他去年十一月就去了……”

“就是為了輪船的事去的。阿瑟,這個工作要是利用你們家的掩護去做,要比利用我們家安全多了,你說是不是?像你們航運公司老板那樣的有錢人家,誰還會起疑心呢?再說,碼頭上的人你哪個不認識……”

“噓!別這么大聲嚷嚷,親愛的!這么說,從馬賽來的那批書是藏在你們家里嘍?”

“只藏了一天。哎呀!我怕是不該告訴你的吧。”

“為什么不該告訴我?你知道我是黨組織里的一員。琴瑪,親愛的,要是問我這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叫我高興,那就是有朝一日你參加了我們的隊伍——你,再加上神父。”

“你的神父?他哪兒能呢……”

“是啊,他跟我們看法不一樣。不過我有時候總覺得……應該說……是希望吧……我也說不清楚……”

“可阿瑟呀,別忘了他是個神父。”

“那又有什么?我們的黨組織里有的是神父——有兩位還在報[38]上寫文章呢。為什么神父就不可以?神父的使命是要引導世人去實現更加崇高的理想、更加崇高的目標,這不也正是我們黨組織的努力方向?說到頭,那與其說是一個政治上的問題,倒不如說是一個宗教上和道德教育上的問題。只要人民具備了合格的條件,有了責任感了,配做自由公民了,那就誰也別想再繼續奴役他們了。”

琴瑪直皺眉頭。她說:“阿瑟,我覺得你的邏輯總有點兒混亂。神父是宣講教義的。我看不出那跟趕走奧地利人有什么相干。”

“神父是講授基督教教義的教師,而古往今來最偉大的革命者就是基督。”

“你可知道,有一天我跟爸爸談起了天主教的神父,他說……”

“琴瑪,你爸爸可是個新教徒。”

琴瑪停了一會兒才轉過臉來,以不加掩飾的目光瞅了他一眼。

“好了,我們還是不談這個話題吧。你一談起新教徒來就總是容不得人家。”

“我并沒有容不得人家的意思。我倒覺得,新教徒一談起天主教神父才往往容不得人家。”

“也許是吧。算了,為這個話題我們以前爭吵得也夠多的了,再爭吵也沒有意思。今天的報告你聽下來覺得怎么樣?”

“我覺得今天的報告挺不錯的——尤其是最后一部分。有一點他強調得真好,就是對共和國的理想不應該只局限于向往,而應該付之于實踐。正如基督說的:‘天國就在你們心里。’”[39]

“我卻覺得正是這最后一部分他說得不好。他盡是談我們在思想上、感情上、素質上應該提高到如何如何,話說了一大堆,卻一句話也沒有告訴我們具體到底應當怎么干。”

“關鍵的時刻一到,事情是有得我們干的;可我們總得耐心點兒,這么許多偉大的變革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事情愈是做起來需要時間,就愈是應該趕快著手。你說要享受自由得具備條件——你倒說說看,還有誰能比你媽媽更夠這個條件?像她那樣完美無缺的一位天使般的婦女,你幾曾見過第二個?可是她這樣善良又有什么用呢?到她去世她還是一個奴隸——受盡了你大哥詹姆斯夫妻倆的欺壓、折磨、凌辱。其實她要不是那樣的好脾氣、好耐心,倒反而要好過得多;他們也就不至于會那樣虐待她了。意大利的情況也正是這樣;意大利需要的不是耐心——是應該有人起來捍衛自己……”

“吉姆,親愛的,如果光憑憤怒和激情就能拯救意大利的話,意大利早就獲得自由了;意大利需要的不是恨,而是愛。”

他說到這個“愛”字,臉上忽然一下子漲得滿面通紅,卻又很快就褪得沒了影。琴瑪并沒有看見;她正皺起了眉頭,繃緊了嘴,兩眼直瞅著前方呢。

過了一會她才說:“阿瑟,你以為我的看法不對,可其實還是我對,你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的。到了,我就住在這兒。進去坐會兒嗎?”

“不了,時間不早了。再見了,親愛的。”

他站在門階上,雙手一合把琴瑪的手緊緊握住。

“為了天主為了人民……”

她神情嚴肅,放慢了語氣,接著念了口號的下半句:

“誓必始終如一。”

說完她就抽回了手,奔進屋里去了。聽到她關上了門,阿瑟才彎下腰去,撿起了她掉在地上的胸前那支小柏枝。

主站蜘蛛池模板: 揭东县| 大洼县| 玉屏| 洛扎县| 宜都市| 赫章县| 温泉县| 元江| 闽清县| 梁山县| 荆门市| 磐石市| 额尔古纳市| 西林县| 茌平县| 奉化市| 嘉义县| 金秀| 宣威市| 年辖:市辖区| 尚义县| 隆化县| 横山县| 庆城县| 百色市| 保康县| 滦南县| 鸡西市| 中卫市| 常宁市| 望都县| 平武县| 柳林县| 犍为县| 东丽区| 紫金县| 木里| 睢宁县| 错那县| 加查县| 河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