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奧達的馬隊(2)
書名: 奧達的馬隊作者名: 阿來本章字數: 5605字更新時間: 2014-07-22 17:49:57
又一輛卡車馳來,他揚揚手臂,卡車疾馳而過。他揚手投出手中的石塊,塵土又一次把他吞沒,隨即聽到貨廂上發出“眶啷”一響。但那聲音遠不如汽車的喇叭聲響亮。
塵土散盡之后,他重又回頭打量身后的影子變短一些沒有。時間并沒有過去多少。
“懶狗。”他罵影子。
“懶狗。”
我催動跨下的牲口。
回程我們只馱了些藥材。大捆的麻黃與五加皮在馱鞍上悉率作響。輕快的蹄聲混雜著三個伙伴呷呷哦哦的吆喝聲。奧達逆著陽光斜跨在馬背上的身影顯得十分威武有力,風鼓起他杏黃色的寬大襯衫的后背,那頂細呢的寬檐禮帽,那只不提韁的手放在寬大的刀鞘上。
其余的兩個同伴也一樣把帽子前扣,露出后腦勺,身軀有節奏地聳動。
一個村小的教師和一個勘探隊的女醫生和我們同行。
女醫生馬騎得很好。
老師竭力裝出騎慣牲口的模樣,做作地在馬背上顛動著身子。
老師高叫一聲:“啊哈……”牲口輕輕一顛,他就咬傷了自己的舌頭。
穹達大聲說:“知道嗎?原來那個高所長的女兒都生孩子了??赡莻€所長還年輕得很哪!”
“多快的日子!”奧達在隊首說。
“老了!老了!”阿措感嘆道。
“那年剛進村,就在溪邊那溜核桃樹下碰見他了,不是嗎?”
“他是我們在這里相識的第一個人,對吧?!?
“對!”
“哦呀呀,時間這個東西!”
洪亮的對話聲在靜寂的谷地上與雜沓的蹄聲、鞍橋的咕吱聲混在一起,在陽光中旋舞。我們走過一條道路,三五趟后,我們就不得不去尋找新的貨源,但我們只要很短的時間就能結交一些朋友,然后又平靜地分手。老在一條道路上你不容易感到寶貴的時光流逝。但在三五年以后,回到一條舊貌依然的老路,總有些人事變化使我們感到許多時光風一樣飄散了。
空氣變得燥熱了。
空曠的河谷中突兀起一座巖石嶙峋的小山巒。撕開心中的思緒,我下了馬對付腳下的道路。灼熱的空氣像石頭一樣梗塞在喉頭,牲口的兩肋很快被汗水濡濕。我把挽著漂亮花結的馬尾交到女醫生手中,她在雪青馬的拽動下加快了步伐。她轉臉對我露出感激的笑容。
一條銀蛇躺在巖石上,一下彈開盤纏的身子,鉆進巖縫去了,大家的眼光都落在石縫中潮濕的泥土上。
只有老師忍不住頻頻回頭。望著被我們拋在身后寬闊浩蕩的水流。周圍的巖石上熱浪起伏,牲口的蹄鐵在巖石上叩擊的聲音,再強烈一點兒,就會引爆轟轟作響的空氣。那個大家都想著的字眼,終于由老師說了出來:“水?!?
這個字眼若是由女醫生說出來,必然會得到更多的照顧。這個家伙這一來,可就完了。我們都加快了步子,臉上露出鄙屑的神色。
爬上山頂,河水又奔人眼底:“多美的一條河!”我說。我想戲弄一下這個懦弱的男子漢。
醫生遠望一陣,看看我,眼神分明是說:“是的,是一條美麗的河流?!?
“審美的功利性?!崩蠋煂︶t生說的話我一點不懂。
一只鷹在晴空平伸翅膀滑翔,那巨大而稀薄的影子在短暫的一刻籠罩住我們全部,人,馬匹和鄰近的幾塊巨大巖石。
穹達舉起雙臂,抖擻著,長長的衣袖對空揮舞:“你呼喚風!你!禽中之王!”
“風!”老師叫道。
“風?!卑⒋胍驳偷凸緡佒?。
那巨大的鷹的影子移到一塊平頂的石巖上方,那巖壁上鑿出的佛龕中供養了一尊小小的銅佛,以及一段很少有人明白意思的經文。穹達舉著雙手旋轉幾圈之后,在佛前跪下。
我、奧達、阿措只是近前幾步脫下帽子。
老師仍眺望河流。
女醫生眺望鷹。
最后兩個同行者的目光都落到穹達的后背,他開始出聲祈禱,禱詞中可以聽到遼遠的路途、財源以及粗壯的牲口等字眼。他光光的腦袋深深地垂下,下巴抵到粗大的喉結上。等他站起身來,他突然又說:“山上能建房,可是個好地方。我看了,河水正往門首涌。那可不是水上的陽光,那是銀子?!?
“有公路就好了?!崩蠋熣f。
“快了?!贬t生說。
“公路”,奧達一拍鞍橋說,“你們的公路都像馱隊一樣爬上這石山!”
女醫生猶豫一下,說:“打一個兩里長的隧洞,或者把公路用橋引到對岸的山腳。”
尷尬地沉默一陣,牲口頸上的銅鈴在下山道上悠然蕩開。
很久以來,我們都在為公路勘探隊運送物資,得到了相當優厚的報酬。奧達卻難以接受在他面前提起公路這個字眼。
女醫生卻仍像穹達念禱告詞一樣,說得入迷?!啊纺睦镄枰线@山,順河繞彎,多美的一個孤線,翻曬圖紙時你看那道藍色線!”關鍵是她那樣子并沒有引人反感。相反,我對我們的奧達隱懷了一點憐憫。這條公路一修通,穹達就要回到他原先學法的廟里做一個取水的和尚。那廟在草原上的一個縣城。廟里繳了五百元,請自來水公司安了水管。但水送到三天,就斷了。再說吃素吃得味覺特別靈敏的老和尚也受不了漂白粉的味道。阿措多病的老婆已經亡故。女兒長得像一個男人,她購置了一臺拖拉機,大半年還清了貸款。那筆錢超過我們四條漢子和二十匹牲口全年的收入。女兒早就要阿措回去養老了。我則打定主意跟定父親一樣的奧達。但那個僑胞的出現,打亂了我內心的平靜。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憐憫奧達。
繼而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當初是他把你的命運投入這使人傲岸的馬背生涯,把你塑造成一條能夠熱愛,能夠痛恨的硬漢,養育了你自由的天性。
回望下山的道路,籠上身來的樹影又十分清涼。仿佛剛剛走過的是另一條道路,而不是眼下這一條。剛一上道,奧達就把口還很嫩的雪青馬交到我手上。
“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壓在你胯下?!?
篩過茂密樹葉的雨水沉重地墜落在頭頂和青幽幽的石板上。稀薄的霧氣在粗壯的樹干間游動。
雪青馬昂頭跺蹄,亢奮地噴出粗重的鼻息。這是一匹從撤銷的軍馬場買來的軍馬。奧達花了一千元買進這匹牲口,愛不釋手。每天出去遛道、洗刷、調教步伐。
后來,我們宿歇于一個叫做色爾米的村子時,曬場的晾架上掛著電影銀幕,許多人告訴我們還要再放一次騎馬打仗的故事。
“我們的小伙子騎的也是戰馬!”奧達把我推到人堆中間。雪青馬和我并排站在一起。
一個小孩突然說:“那個騎馬的官打了敗仗?!?
“他是好人?!绷硪粋€小伙子低聲呵斥。
“反正他敗了?!?
“好人怎么會打敗仗?!弊l責聲群起。
奧達看看雪青馬,又看看那孩子,這二者之間有什么東西觸發了他的心事。他怔忡的目光恍惚游移,不愉快地皺緊了眉頭。
穹達又開始裝瘋賣傻。他伸出兩只手背,“好人?”他翻腕,把手掌朝向人群,“壞人?”
見眾人茫然莫解,他開心地哈哈大笑,后來電影機換片時,他把雙手合攏,舉到幻燈那一束光明中,變換手指,做出叫驢的形象,吠狗、啼鳴雞的形象自己在轟然的笑聲中緊繃著面皮。
散場后誰也不說話。
“冷冰冰的鐵?!敝挥邪⒋胝f。
但你知道大家眼前又呈現出那些騎手英武、馬匹矯健的騎兵隊在鋼鐵機器的碾壓下陳尸累累的慘景。那個英勇的馬上將軍的尸首被扔進裝甲車的鋼鐵軀殼下,消失于初春蕭條的茫茫雪原。
“那是外國。”你安慰同伴們。
奧達變得憐惜牲口了。使你感到妒忌的時候,他總要把一把草料親手喂到雪青馬口中。你幾乎忘了這匹馬是奧達所贈,你的感覺像是一個自己鐘愛的女人被人染指。
等你理解了奧達這種特別的感情,已是馬隊被公路追擊,被迫離開茍爾達、沖、瑪卡牟尼等富饒的河川地區之后了。你們轉入了貢布、阿古卡瑪和嘎博等貧瘠的山溝。這時,只要回首望望鋪滿腐葉或積雪茫茫的來路,心里都會潛進一種無邊無際的悲涼與豪壯。
這是一種蒼鷹凜然翱翔于冬日,翱翔于冬日晴明而寒風凜冽的天空所能勾引起來的那種情愫。
即或如此,最初的那段路途仍使你感到幸福。在你家里,你和奧達并躺在地鋪上。他那平穩的呼吸聲使你心情平靜,使你生出美好的想像。從他赭色額角上刀切一般的皺紋,以及那堅定的下巴下開始聯想。你不斷想到的是胯下的馬匹,和纏在腰帶里的金錢。突然,夢幻一樣傳來一個女人低低的婉轉歌聲,這調子是熟悉的,是你家鄉柯洛地區打場時對歌和麥子收獲后,即將臨盆的婦人和即將上馬遠離家門的男人的歌謠。但我從未聽過母親唱歌。她只是終年憔悴著。奧達睡到母親那邊去了。母親繼續歌唱。入夢后。我還聽到隱約的啜泣,以及奧達笨拙的安撫牲口那樣的呵呵聲。
早晨,母親為你掛上香符,奧達把你扶上馬背。
只過了三天,他把雪青馬的韁繩交到你手里時,他說:“我是你師傅了,師傅像父親一樣,你要向我學許多東西?!?
“趕牲口?”
“還有其他事情?!彼麌烂C地說。
穹達嘻嘻地說:“女人?!?
奧達師傅說:“道路。是的。還有女人,還有男人,我們遼遠寬闊道路上居住或流浪的男人與女人?!?
阿措扯扯你的衣角,你趕緊說:“是,師傅?!?
“你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壓在你胯下,它是你命里該有的一切,你要記住?!?
“你要記住。”
“你要記住?!?
阿措和穹達都嚴肅地重復了他最后的話語。
奧達有力的大手最后一次扶你上馬,并拍拍你并不結實的膝蓋。細雨在肥厚的核桃樹葉上匯積成碩大的水珠,啪啪噠噠沉沉墜落。你們仿佛是在一個沒有盡頭的黃昏中穿行。這時,你非常想透過樹葉與霧氣眺望到將要翻越的第一個山口。
我在樹影中搜尋奧達的身影,并對適才對他產生憐憫而感到愧悔。我的眼光和女醫生探究的眼光碰到一起。笑容出現在她臉上,跟著我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以為趕馬師傅都不茍言笑?!?
“那你們修公路的昵?”
“我們,說得太多,不然,這條公路或許都通了?!?
“哦哦”,我說,“可別對奧達說這些話。”
“奧達,你們的頭頭?”
“我們的頭。”
“我以為你是。”
“我不是?!?
“干部年輕化,你們沒有搞嗎?”她自己已忍俊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我實在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
“誰是奧達?”她問。
我正要告訴她,她卻說:“不要告訴我,我會認出來?!?
女醫生固執地想自己認出誰是我們的頭領,我想她認不出來。外行人怎么可能領會到我們內在的精神氣質。
她的騎技倒還嫻熟,她催馬到穹達身邊。穹達振臂指向青幽山峰夾峙的一線青空:“什么首領?我會叫我們結為兄弟。我們感謝上天。誰會傾心于一種深受制約的生活?我們只有一個兄長——奧達!”穹達經過精心修飾的話滔滔涌出。我走馬在他們中間,把話翻譯給醫生聽。心里卻想到:他只是強調了道路人的自由天性的招引,而隱去了生活本身無情的催迫。他也忘了,他告老歸宿的寺院只是要他去做一個取水的和尚,并受制于各個血肉之身的大小喇嘛,他把奧達尊為兄長卻令我感動。
在一片茵綠上休息片刻,我們又打馬上路了。
女醫生催馬到阿措身邊。阿措做出一副傲然的神情躲開了。他閉緊嘴巴,兩條巖縫一般的皺紋筆直地從嘴角豎起,掩入鬢角,那一臉苦相顯得更加明顯,也更加令人敬畏了。他其實是害怕女人。山里直率熱切的女人們總是使他感到惶恐。
一次,我們到麥瑪河邊接運物品,看到阿措的女兒戴著一副油污的白手套和一個男司機走在一起,阿措嚇壞了,趕緊躲了起來。他害怕任何一個已經成熟的女人。相反,那些黃毛小丫頭總能得到他盡情的愛撫和饋贈。等到他們走遠了,他才敢從藏身處出來。晚上,阿措也才敢到旅店去看望。他聽見那個男司機還在和女兒談笑。門虛掩著,窗上沒有簾子。他害怕突然置身于那方明亮的燈光中間,看到女兒薄薄的衣衫下無所顧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個男人眼中流露的別樣的目光。一陣風吹來,他在門的“吱呀”聲與屋里人起身的響動中奔下樓梯。
女醫生問道:“他是奧達?”
“奧達怎么了?!眾W達一點不動聲色。
“我不能告訴他一件事情?!?
“哦。”
“我是公路勘探隊的?!?
“哦……哦。”
“那個年輕的趕馬師傅告訴我的?!?
我漲紅了面孔,奧達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年輕的女醫生。
“噢……噢。”
“你也別告訴頭領?!彼诘馈?
“我就是奧達。姑娘,我們的道路是蹄鐵的道路,你們橡膠輪子的鋼鐵機器是多么蠻橫無理??!”
說完,他策馬率先登上一道小山梁。他的側影一動不動。他的坐騎并不是特別高大的那一種。他的個子也并不高大,只是給人一種精悍敦實的感覺。漸近的雜沓的馬蹄聲終于使他回過頭來,敞開的衣襟被一陣陡起的穿谷風所掀起。我和女醫生策馬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卻越過我們肩頭。他的鼻梁尖削而挺刮,眼睛細小狹長而眼窩深陷。他的目光專注于對面河岸邊的巨大滑坡,那是公路勘探隊為勘探地質情況實施大爆破而造成的。
任何人休想從他臉上琢磨到他內心活動的絲毫影子。
我只能想像他內心的憂慮。想像有一朵烏云飄游而來。那憂慮是一只翅膀不斷扇動的飛鳥。
前方峽谷中稀薄的霧氣顫動著,從河面以及各種植物群落騰起。陽光閃爍得明麗耀眼。在千里岷山的腹地中,河谷地帶的地形都是極其相似的。這道山谷也就像那個孩子在十余年前走過的那道山谷。再過三五年,在同樣的烈日下,會有同樣的散發濃烈汽油味的卡車,在同一時間疾馳而過,車尾揚起長長的一帶塵土。
我不知道的只是那些塵土會不會再抱住一個孩子孱弱而孤獨的身影,充塞在他腦中的已不是學校灌輸的種種有用無用的思想。而是水、食品、家、陰涼這樣一些字眼。這些字眼如水珠般從晴朗的長天瀉人胸中,激起回響。
那輛拋錨在山彎的卡車是他上午沒有搭乘的那一輛。他不顧干裂嘴唇的刺痛。咧嘴笑了起來。路轉入一個山彎,那輛車便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如此數次。他再看到那輛車時,司機正對著車胎小便,一個女人從路邊的樹叢中走出來,那輛車就開走了。
他疲憊地走到停過卡車的地方,灰土中只有幾圈淡淡的油跡。塵土散盡后,陽光刺眼地以更大的勁頭撲向地面,那個扔在草叢中的塑料袋吸引了他的目光。等他躺倒在柔軟的草地上,袋中的餅干粉末已全部倒進了口中。他費了很大勁才用唾沫把這些餅干粉溶化,吞進了胃里。這是一塊從路上不易望見的低洼草地,被幾棵酸棗樹所遮掩。洼地里輔開一條麻袋和幾張報紙,居中那張報紙整面只有一篇文章,小段小段錯落間雜的黑體字也不能使那張紙顯出一點生氣。一群蒼蠅麋集到報紙中央,蒼蠅忽起忽落的翅膀下,是一攤鼻涕一樣的東西,他一下便領悟了那是什么。所以,又很容易地看到那個女人屁股留在報紙上的汗跡,以及麻袋下面被蹬亂的一些綠草。頭暈目眩。他口渴得更厲害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念叨著學校在這方面給予他的惟一一個字眼:黃色小說。黃色小說。他頂著驕陽,轟轟作響的燥熱地氣從腳下蒸騰起來。他感到口渴難忍。
他轉身又走進那小小洼地??吹缴n蠅已經被幾只蝴蝶趕走。他記得母親就十分愛憐花間的蝴蝶。它們撲扇著美得難以形容的翅膀撲向那團粘液。
他想痛快地嘔吐,但肚里卻空空如也。
他走在空蕩蕩的干旱的河谷中。水、食物、報紙和蝴蝶這些字眼交替著飛蝗般向他撲擊。
身影漸漸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