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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奧達的馬隊(1)

我只輕輕唿哨一聲,稀疏的樺樹間那幾匹牲口都豎起了耳朵,停止啃食青草。

我又輕輕地叫一聲雪青馬的名字,它立即發出映映的回應,抖動著漂亮的鬃毛奔下山坡。它的嘴臉在我的粗布衣服上蹭磨。我又一次出神地看著它那光波欲溢的眼眶中我的身影。其實我只對那凸狀的眼球晶體上扭曲的身影瞥了短暫的一眼,就用迅疾的動作給牲口掛上籠頭,并把嚼口系得不那么緊巴巴的。

牲口乖覺地繃緊了韁繩準備起步了,我才發覺自己并不知道應該去哪里。我們昨天晚上才卸下牲口背上的農藥、化肥以及預防冰雹的一大堆土火箭。休息兩天之后再啟程。

還有兩天。我想,只好折下一根樹枝替我的雪青馬拂去叮在身上的牛虻。這些家伙不斷地驚飛又不斷降臨。它們低沉的嗡嗡聲令人心煩意亂,粗笨的身體上一對翅膀輕盈地扇動,被陽光透耀成為一個個閃爍的金色光斑。我手中的枝條在馬背上不斷拂弄,漠然地看牛虻們落向我衣服的皺褶間徒然尋找吸血的孔道。

“喝吧?!蔽液萌菀撞畔苿幼齑?。山野浩渺的靜寂中,要是沒有一個同伴首先開口說話,自己想要發出聲,總要花費相當的力氣。

“喝吧?!蔽矣终f。

它機靈地抖抖耳朵,凝神諦聽。我也凝神諦聽。我的聲音在四周的濃綠中沒有回響,而長長的馱運路上,我們都領受過的思情的女人們的聲音沒有出現。我跟我的寶騎說話,就是因為一個女人的叮囑?!榜R就是你永久的女人”,她說。那天,她把我和牲口送出很遠,但又拒絕了我再次要親近她身子的要求。第二天,她就遠嫁了。

雪青馬終于把嘴小心翼翼地探進水中,喉嚨中響起了有節奏的咕咕的水聲。它用明亮清澈的眼睛注視我,長長的睫毛像女人令人動心的睫毛。它的鼻翼兩側出現兩個小小的漩渦,岸上清晰倒映于水中的景物,紛紛在那笑魘般的漩渦中破碎,然后沉浸。漩渦平復后,呈現在眼底的卻是一堆清晰而紋理鮮明的石頭,雜然散布于河底。我又一次俯視馬眼中我奇形怪狀的身影?!斑_芝布?!蔽規е环N對世人的惡意,對自己的身影說。這是岷山、邛崍山河谷中藏族嘉絨部族方言對私生子的蔑稱。以達芝布來稱呼自己,是我在這支被稱為奧達的馬隊中排泄心中郁悶的方式。而少年時我卻不堪這個字眼所包含的恥辱,中途綴學加人了由四人組成的有二十多匹牲口的馬幫。

注視著平穩水流的表層被牲口鼻息吹出細碎的波紋,眼前卻又閃過那難忘的場景。他跑出中學新砌的大門,門外停著一輛卡車。汽車的反光鏡向這個十三歲矮小的少年照來。他止住了腳步,從那鏡子的凸面上看到一個頭有拇指蛋大小,腿腳像螻蟻的寸許長的家伙。一個通紅的煙頭進人鏡底,那截紙煙傲然地燒掉了鏡中那家伙。他伸伸脖子,把一口發苦的口水和徘徊在牙齒背后的求情的話吞進胃里,他決然走上通向家鄉的公路,沒有回頭。那輛車啟動了,慢慢在他后邊的上坡路上跟了好一段,才加速前進了。他被沮喪地裹在一團塵土中,卻感到這樣很好,前一晚上同宿舍那個大個子同學摸著他的腦袋,說,達芝布啊達芝布,把他像一個土偶一樣任意擺布。他順手把一把小刀戳進了那家伙的屁股,直到一個鐘點前被叫上學校那個高高的土臺上聽候宣讀處分決定時,他還感到得意非凡。校長宣布解散時,下面并不像往常一樣爆出一聲“殺”字,起碼有整整兩個班的人齊聲呼喊:達芝布!這樣,他便奔上了這條空蕩蕩的道路。他覺得自己像一條狗,一塊破布一樣被拋棄在浮塵中間。而汽車疾駛過幾道山彎之后,再也不見蹤影,馬達的轟鳴也漸漸轉低轉弱。雪青馬已經從水中抬起頭來,愜意地轉動雙眼,陽光在皮毛上流動,閃爍出絲質的高貴光彩。我回憶少年時代,仿佛那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不相干的人的一段經歷。我平靜地中止了回憶。在奧達馬隊的近二十年的馱腳漢生活給了我強大的自制力。我可以隨時中斷這種回憶。被暢飲的牲口攪亂的水面很快平穩下來。

“走吧?!蔽遗呐纳诓鳖i。

前面河岸的臺地有一群穿白襯衫的女人在麥地中鋤草。斑鳩不時被女人們的笑聲驚起,低飛一陣,又安然藏身于如繡的麥地中間,人們的說話聲像背后河上的浪花一樣泛起,又在耀眼的明媚春陽中消失。河上的清風吹在背后,一些記憶、一些意緒又飛鳥一樣輕捷無聲降落在心田里,我揮揮手把它們趕走。

牽著牲口從麥田中高高的土埂上走過。我用青青的柳枝敲打靴筒,裝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從她們面前走過。

我終于放慢了步子,“呸”一聲吐掉口中咀嚼的青草。我看到那個叫做若爾金木初的美麗女子。她在大嫂及姐妹友善的戲謔聲中隨著我的腳步扭動那優美頎長的頸項。在這片風霜雨雪年年肆虐的土地上,她的皮膚那樣晶瑩潔白,第一次見面時,我以為她是上界的神仙。

那是一個夕陽燦爛的傍晚,滿山峽是流瀉的奪目的蔚藍陽光,她背著水桶來到河邊,我正在那里飲馬。

我請求她準許我用樺皮瓢替她舀水倒進水桶。水很久才薛滿,我把水桶放上青石砌就的石臺,她把繩圈套住桶腰,又橫勒上自己肩胛時,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彼此眼中都充滿欣喜和健康的欲望。我就著她背上的桶沿貪婪地啜飲,眼睛卻落在她絨發叢生的頸窩上。我大著膽子向那里吹送灼熱的氣息。她微微屈膝,周身止不住地戰栗,最后,是她一側身子,把一些水倒進了我的脖頸。我敢說:那浸涼的水貼肉流下直到腳背已變得溫熱了,她回眸一笑,便背著水桶碎步走出河灘,鉆入坎煙拉起的一道淡藍帳子。自始至終,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時,悠長的杜鵑的啼鳴響起。

“叫了,今年的第一次布谷鳥叫!”

“布谷鳥叫啦!”

女人們歡呼起來。當地百姓相信:第一次聽見布谷鳥叫時的境況將決定人一年的境況。這時,他們在新秀的麥地中間,歡笑戲謔。在明媚的春陽下勞作,這一年必然會是風調雨順了。

“奧達馬隊的漢子,聽見布谷鳥叫,你就看到我們漂亮的女子了?!?

“馱腳漢怎么在平地上邁不開快步了!”

我差點就要告訴這些友好的女人,三天前在那個地方就聽見那鳥叫了。那時,一封信把我折磨得十分苦惱。在那封突然收到的信里,那個在加拿大的僑民說他是我父親,而且,公路已經把我們壓迫到這條最后的山溝。我已預感到命運將又一次改變。這樣,我克制自己不要再向若爾金木初投去目光,把目光投向一個如此美麗姣好的女子,難免流露出欲求。我艱難地走過了那處麥地。感到那美麗女子的目光傷心地從我背上滑下。

我已經習慣了與道路、牲口、流水、蜿蜒的山脈、變幻的四季為伴,結識了許多心胸坦誠的漢子,結交了許多憂喜交加的美麗而善良的女子。稍事休息后,又將踏上穿山越嶺的驛路。

你第一次踏上驛路那種憂懼已經消失,但最初那種激動卻保持著,像第一次在那個轉運站上一樣。

那天陰雨綿綿。一條水毯披在肩頭,我看護著牲口。我斜跨在木橋濕潤膩滑的欄桿上。低頭看到一個女人撅著屁股捶打一堆衣服。抬頭時,看到傘一樣撐開的鵝掌楸肥厚的葉子綠光閃爍。匯聚在樹葉上的雨水滴落下來,把松軟的泥土砸出密密的小坑,馱幫的領頭人奧達臉上也布滿同樣的暗紅色的圓坑。遠望一條灰白的馱路在山腰的云霧中蜿蜒,你的腦子里空空如也。

橋頭那片空地被牲口和在調頭駛回某縣縣城的汽車糟踐成一片爛泥。被雨水沖刷干凈的石頭和馬背泛著一種奇異的光亮。你木然聽著牲口的嚼鐵與銅鈴的聲響。

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麻臉矮子奧達,那么容易地把你引到這條道路上來。像他的氆氌大氅從草叢中粘走幾粒草籽一樣,你十三歲,穿著奧達用一塊汽車篷布做成的坎肩。緊盯著洗衣的女人撅起的屁股,那有節律地顫動引你想人非非。她那被細雨淋濕的耳廓蒼白得令人心悸。她終于站起身來,你這才發現她竟是一個將近臨產的孕婦。你才十三歲。你對你身上最初的沖動感到惡心。

你像別人那樣罵自己。達芝布感到非常解恨,就像不斷吮吸順著頭發、臉腮流下的雨水就能沖淡心中的煩惱一樣。

奧達終于出現在橋頭,對你晃動一只磨光了漆的舊水壺。他已在其中灌滿了燒酒。在以后漫長的生活中,你終于學會了不在這種情況下感到驚訝,因為他總能在需要什么東西的時候找到這種東西。

他再舉舉水壺,蜷縮在木房檐下的兩個歌腳漢也起身了。穹達把那串烏木佛珠繞上手腕,搶先奪過酒壺。他伸出舌頭把胡須上的酒滴舔進口中,說:“阿,好,等一晴了,我要替小伙子觀觀星象?!?

瘦長身子的阿措總是佝僂著腰背,偶爾一挺直,步伐便顯得搖搖晃晃。他未曾接過酒壺就說:“多謝啦、多謝啦。”阿措那低三下四的樣子使你大模大樣地舉起手,踮起腳來才拍到阿措肩膀。你那大模大樣在長者肩上妄自拍動的手,被奧達不客氣地拉下來。

“你還不到時候?!彼f。

這就輪到阿措抬手來拍拍你的肩頭,他抬起的那只大手青筋畢露。

你窘得想哭。

那是1968年秋天,你十三歲,現在你已經三十歲了。

那封信和寫有外文的封套一起對折著深藏在貼身的衣袋里。

我端坐在山脊上,看著夕陽把我的身影直接投射到河灘中央。

我想象我用馬靴敲打麂皮靴制的靴筒,不顧會踐踏倒多少麥苗,走到鋤草的若爾金木初前面,深吻她那勾人心魄的頸窩。只要他回報一個同樣的吻,我就把這封信撕成碎屑,迎風撒開。

那天路上遇到的半月一趟的郵差交給我那封信。那陣子我們正在侍弄兩匹被肚帶磨破了皮的牲口。奧達轉過臉來,我假裝沒有看出他眼中的詢問,把沒來得及看完的信塞進口袋。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想問想一下信中的內容都不能夠,腦子像一只翻過的牛胃,連一根草屑也抓不出來。手卻仍能熟練地涂抹藥水。涂完了,我注意到一抹晚云特別紅艷,而整個長天因而顯得特別空蕩。奧達拍拍牲口背說:“去吧?!?

我倆目送那兩匹疲憊的馱馬消失在灌木叢中。這一夜,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壓抑的氣氛感染了兩個伙伴。阿措的額頭上這時更堆滿了皺紋,眼中卻閃動著晶晶的亮光。平時,他的眼珠像綿羊眼睛一樣灰暗,只有擔心什么事情時,才這樣難以抑制地興奮。

穹達則煞有介事地仰起臉。一次又一次從我們露宿的杉樹底下仰觀天河。他說:“啊,啊……”這時要是有誰瞟他一眼,他就會馬上說:“這事該觀觀星象了!”若是沒人理會,他也只好作罷。十幾年過去,這個做過幾年小和尚的家伙總是這樣,但叫人不禁要可憐的是:我們從來沒見過有人求他以星象卜算任何一件事情。

我把手伸進懷中,想把那信掏出來念給同伴們聽。

“我說……”我好容易才掀動了被唾液粘連的嘴唇。夜色也像一團鮮嫩的奶酪顫動了。

阿措卻誤解了。他急忙打斷我:“還是別說公路的事吧。”

十幾年來,我們在岷江上游各條支流的崇山峻嶺間被四處無情伸延的公路所苦。我們不得不離開一個個貨源豐富、氣候適宜的地區,向人煙稀少而貧瘠的地區轉移。眼下,整個岷山據說還有三支專事運輸的馬隊。各自占據著最后一條山溝。我們這條長不到三百里的山溝已住進了公路勘探隊,這就等于宣告:三五年后,我們這支以奧達為名字的馬隊就將消亡了。

奧達脫下靴子,說:“睡吧。”

“睡?!瘪愤_說。

在愈益黯淡的火光中想一陣子心事。我把毛毯拉到頜下,漫長行程積下的困倦襲來。合眼后,最后還嗅到一些濕柴燃燒時特有的辛澀味。還仿佛聞到腥膻的鞍韉的氣息,看到牲口身上的氣息裊裊上浮,跟樹林里清新的松脂香混在一起。

夜夜,我們都躺在澄明的大氣里。

正是這樣,一旦有人替我備下一個潔凈松軟的床鋪,我的骨頭卻感到痛苦。相愛的女人會精心地用植物堿、棉布的氣味把你包裹起來用她肉體的芬芳使你陶醉。但我這堆骨頭會把我趕下床鋪,因為我是一個貼地睡眠的馱腳漢。

而在這座沉靜的小山岡上,只有我忠實的坐騎迎風站在我身邊。我評然心動,摟緊他的脖子說:“雪青馬呀。”風揚起長長的馬鬃,在我臉上肆意撲打。

我把那封信看完后,仍固執地叫了自己一聲:達芝布。

那封信是一個在加拿大的僑民回國時通過統戰部轉送我的。這個原先的藏軍小頭目、現在用英文寫信的機械工程師,竟是我父親,我竟有這樣一個父親。他在已譯成中文的信中說:那時你母親很美麗,我們有了你。但關鍵是沒正式成婚就出逃了。

他還在州銀行存人了一筆錢,要我買一輛載貨卡車?!凹亦l的公路多了,但路不好,險,開車要小心。我老了,你要想我。”他寫了這樣一些話。

隨信寄來的政府特許的卡車提貨單握在我手里,我想撕掉,但終究沒有。我雖然憤憤不平,但那封信還是又裝回到貼身的衣袋里了。

夜涼如水。我想呼喊死去的母親。

奧達在岔路口等我。

他站起身來時,膝關節發出清晰的咯咯聲。在火堆旁坐下后,我注意地看他花白的鬢發。山坡下就是那片麥田,麥田中央是一群泥頂的石頭寨樓。某幢寨樓上有一個女人蒼勁的聲音穿透夜幕。寨樓腳下曬場上勘探隊的帳篷燈火輝煌,并傳出恢弘的樂聲。

“這些家伙又追上來了?!瘪愤_說:“追吧,那些流沙、塵土都難以附著的懸崖正伸出老虎牙齒,好撕碎你們?!?

一塊火星子“噼啦”一聲從劈柴上爆起,崩落在誰的茶碗中,嗡嗞地熄滅了。

“做人不要負心才好?!眾W達突然說:“那是一個好女子。”

“奧達師傅?!蔽艺f。

“那女子在你飲馬的地方哭泣?!?

“我沒有……”

“要有才好。山里的女人過不上幾天幸福日子,這件事情不要叫她們也傷心?!?

“命數。”穹達說。

“十八年前你在這里對我舉起刀子,那也是命數?”奧達陰陰地一笑。

穹達摸摸光光的額頭,并不感到窘迫:“那陣為這個女子的姨媽我和奧達動了刀子。她要奧達晚上去,奧達去的時候,她門也不閂就跟我睡了?!彼脸鍪直凵夏堑雷狭恋膫?。

馬隊里的漢子總有許多激動人心的記憶深藏在心底。每當靜靜地默對一段水流,一角青空,一團野火,那些引人遐思的回憶便涌上心頭,它們把神秘的力量重新灌注進我們疲乏的身體,使我們能夠滿懷熱情與信心投人早晨澄明清新的大氣,踏上露水潤濕的道路,驛鈴蕩開,目光的斜瀑溢滿山峽……我們這樣威武地走過了好多地方!

而我會告別這自由自在、使我成為一個真正男子漢的生活嗎?不能。我對自己說。但又小心地把那張卡車提貨單塞進包袱中新襯衫的口袋里。

夜聲從四方響起又從八方消弭。

卡車絞起的塵柱崩散了。

空蕩蕩的大路像一條舊腰帶扔在少年的腳前。河穿過空曠谷地中一叢叢荊棘,幾塊巴掌大的玉米地像幾塊破陶片閃爍著綠光,在裸露的層層巖石中間。前方幾乎無人道。

陽光在灌木叢、石巖、水面上刺眼地閃爍。

他拖著短短的身影踏上了滾燙的鋪滿浮塵的道路。

藍天高遠。

品牌:中文在線數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上架時間:2014-07-24 17:54:19
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中文在線數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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