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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瘋修士

屋里進來一個人,五十歲光景,長臉盤,臉色蒼白,滿臉麻子,留著長長的白發(fā)和稀疏的紅棕色胡子。他身材非常高大,進門不但要低下頭,連整個身子都得彎下來。他穿著一件破衣,又像農(nóng)民的長袍,又像神父的內(nèi)長衣;手里拄著一根大拐杖。他走進屋來,拼命用拐杖敲著地板,揚起眉毛,嘴張得老大,非常可怕、非常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他瞎了一只眼睛,這只眼睛的眼白不住地亂轉(zhuǎn),使他那本來就很丑的臉顯得格外可憎。

“啊哈!捉住了!”他叫道,小步跑到伏洛嘉跟前,抱住他的頭,仔細察看他的頭頂,然后神態(tài)嚴肅地離開他,走到桌旁,往漆布下吹氣,又在上面畫十字。“哦,真可憐!哦,真難過!小寶貝們……要飛走了。”他用悲傷得發(fā)抖的聲音說,感傷地望著伏洛嘉,用袖子擦擦掉下來的眼淚。

他的聲音沙啞粗野,動作慌張沖動,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他從不用代詞),但語調(diào)昂揚動聽,焦黃的丑臉上有時露出不加掩飾的悲哀神色。聽他講話,不能不使人產(chǎn)生又是惋惜、又是恐懼、又是感傷的復雜情緒。

他就是瘋修士,云游僧格里沙。

他從哪兒來?他的父母是誰?什么原因促使他過云游生活?誰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從十五歲起就成了眾所周知的瘋修士,一年四季,不論冬夏,他都赤腳走路,朝拜修道院,把小圣像送給他喜愛的人,說些古怪難懂的話,有人就把這些話看作預言。他從來就是這個樣子。有時他去我外婆家,有人說他是有錢人家的不幸子弟,天性純潔,又有人說他是莊稼漢,懶鬼。

我們期待已久的嚴守時刻的福卡終于出現(xiàn)了,我們就下樓去。格里沙一面哭,一面繼續(xù)語無倫次地說話,跟在我們后面,用拐杖敲著樓梯。爸爸和媽媽手挽著手在客廳里踱來踱去,低聲交談著。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正襟危坐在跟長沙發(fā)擺成直角的單人沙發(fā)上,嚴厲但壓低聲音教訓著坐在旁邊的姑娘們。卡爾·伊凡內(nèi)奇一走進去,她瞅了他一眼,立刻轉(zhuǎn)過身去,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沒注意您,卡爾·伊凡內(nèi)奇。”從姑娘們的眼色中可以看出,她們急于要告訴我們一個重大消息,但要是離開座位走到我們跟前,那是違反咪咪的規(guī)矩的,我們得先走到她跟前,說一聲“您好,咪咪!”立正行個禮,然后才能加入談話。

咪咪可真是個討厭的女人!在她面前總是什么話也不能說,什么事她都認為不成體統(tǒng)。此外,她總是喋喋不休地要我們“講法語”,但當時我們有意跟她為難,偏偏講俄語。要不就是在吃飯的時候,你剛吃到一樣可口的菜,希望沒有人來打擾你,可她少不了要說“就著面包吃,”或者“你這是怎么拿叉子的?”我就想:“她跟我們有什么相干!讓她去教教她那些女孩子好了,我們有卡爾·伊凡內(nèi)奇。”我像他一樣對有些人非常憎恨。

“去求求媽媽,讓他們帶我們?nèi)ゴ颢C。”當大人們領(lǐng)頭到餐廳去的時候,卡金卡拉拉我的短襖,低聲說。

“好的,讓我們試試。”

格里沙在餐廳里吃飯,但單獨在一張小桌旁,他眼睛盯住盤子,偶爾嘆一口氣,做著可怕的鬼臉,仿佛自言自語地說:“真可憐!飛了……鴿子飛上天……唉,墳上有塊石頭!”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媽媽從早晨起就心情不佳。格里沙的到來,他的語言和行動,顯然使她更加心煩意亂。

“對了,我還有一件事忘記求你。”她把湯盆遞給父親,說。

“什么事?”

“請你叫人把你那幾條惡狗鎖起來。你瞧,格里沙剛才走過院子,它們險些把這個可憐的人咬傷。再說,它們也可能咬孩子們的。”

格里沙聽見人家談到他,就向餐桌轉(zhuǎn)過身來,讓人家看到他那件破衣服的前襟,一面咀嚼,一面說:“他想把我咬死……但上帝不允許。縱狗傷人是罪孽!罪孽深重!別傷人,當家的[10],為什么要傷人?上帝饒恕……世道不同了。”

“他這是在說什么呀?”爸爸問,眼睛嚴厲地盯著他,“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我可明白,”媽媽回答說,“他告訴過我,有個獵人故意縱狗咬他,所以他說:‘他想把我咬死,但上帝不允許。’他求你別處罰那個獵人。”

“噢!原來如此!”爸爸說,“他怎么知道我要處罰那個獵人呢?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太喜歡這些先生。”他接著用法語說,“但這一個我特別討厭,想來……”

“哦,你別這樣說,我的朋友,”媽媽仿佛大吃一驚,打斷爸爸的話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似乎有機會研究過這一類人,他們之中來拜訪你的可真不少,都是一個模樣。說來說去總是那一套……”

在這件事上媽媽顯然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但她不愿爭論。

“請給我一個油炸包子,”她說,“今天包子好吃不好吃?”

“不,我很生氣,”爸爸接著說,他拿起一個包子,但離得遠遠的,媽媽根本夠不著。“不,看見聰明而又有教養(yǎng)的人受騙上當,我就很生氣。”

他說著用叉子敲敲桌子。

“我請你給我一個包子!”媽媽伸出手又說。

“把這幫人關(guān)到警察局去才好!”爸爸移開手,接著說,“他們的功勞就是使本來神經(jīng)衰弱的女人更加煩躁。”他含笑添加說,發(fā)現(xiàn)媽媽不喜歡這場談話,就把包子遞給她。

“這方面我只有一點要對你說:一個人盡管已經(jīng)六十歲,冬冬夏夏都光著腳走路,腳上還要戴兩普特重的鐵鏈,堅決拒絕人家向他提供的舒適生活。我們很難相信,這種人只是出于懶惰才這樣做。至于說到預言,”她頓了頓,嘆了一口氣又說,“我不是無緣無故相信他們的,我好像對你說過,基留沙曾經(jīng)向爸爸預言他將在哪天、哪個時辰去世。”

“啊,你這是要拿我怎么樣!”爸爸含笑說,舉手從咪咪坐著的那一邊捂住嘴。(他這樣做的時候,我總是留神聽,等著他講什么笑話。)“你為什么要提到他的腳?我看了他一眼,如今可什么也吃不下了。”

午飯快結(jié)束了。柳波奇卡和卡金卡頻頻向我使眼色,坐在椅子上扭動身子,顯得十分不安。她們的眼色表示:“你們怎么不要求帶我們?nèi)ゴ颢C?”我用臂肘推推伏洛嘉,伏洛嘉推推我,最后他打定主意,先是怯生生地,然后堅決地大聲說,我們今晚就要走了,因此很想帶姑娘們一起坐馬車去打獵。大人們商量了一下,就答應了我們的要求,尤其使我們高興的是,媽媽說她也跟我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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