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過境遷:提前懷舊四編
- 余斌
- 1703字
- 2021-08-30 18:35:58
外文書店與進口唱片
后來怎么又舍磁帶而取唱片,不大能說得清,大體上應(yīng)該是受一朋友的影響吧。他是個地道的樂迷,搞美術(shù)的,卻似對古典音樂更鐘情。他的工資及其他收入常是以盒帶計的,他會下意識地將其換算為磁帶的盒數(shù),比如得了三十塊錢外快,他就面帶喜悅說夠買兩盒帶子了。忽一日,他開始以唱片的張數(shù)為換算單位了。他的理由是:第一,唱片比磁帶音質(zhì)更好,更耐聽;第二,以古典音樂而論,唱片的選擇比磁帶更多。
這時電唱機似也正在回歸人們的視野,不是過去最常見的單機,而是在組合音響里。臺式、落地式的組合音響漸漸開始風(fēng)行,大商場里進口的組合音響,像日本的“山水”“建伍”之類,常出現(xiàn)在最令人矚目的位置,其價格非尋常彩電可比,令人肅然起敬。我曾經(jīng)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套“山水”。這類音響系統(tǒng)通常包括一對音箱、一個功率放大器、一個放磁帶的卡座,還有一個電唱機。
有些人用外匯指標(biāo)買了,放在新房里,它既是放音設(shè)備,也是擺設(shè),在時人眼中,足可充當(dāng)新房里的一景。對許多人而言,頂部的電唱機近于擺設(shè)。一則大多數(shù)人對音質(zhì)并無很高的要求,二則習(xí)慣了磁帶,用唱片不免就嫌麻煩。唱片播放時間要短得多,過去的粗紋唱片可以短到一面的時間只有幾分鐘,后來差不多都是密紋唱片了,時長也還是短,通常一面不會超過二十分鐘。標(biāo)準(zhǔn)的磁帶時長為六十分鐘,九十分鐘的也并不鮮見,單面四十五分鐘,無須翻面,播完一首交響曲也綽綽有余。聽唱片,一會兒工夫就得翻面,還得輕拿輕放,用對付磁帶的動作去擺弄唱片,就幾近粗魯——和磁帶比起來,唱片是更貴族化的。
所以也唯有我那位樂迷朋友那樣的,才會當(dāng)真經(jīng)常性地聽唱片。他是先行者,在那時已對成套的組合音響(后稱“套機”)不屑一顧,開始“發(fā)燒”,買器材自行組合。我在他那里看得眼紅,聽得耳熱,不夸張地說,在聽靚音方面有接受洗禮的味道。回來之后我就開始買唱片,那美妙的聲音在多大程度上應(yīng)歸于唱片,我不知道,但我買不起音響,不要說“發(fā)燒”,離“感冒”所需的財力也還差得遠。唯有唱片,還可嘗鼎一臠。
于是有段時間,我頻頻地跑外文書店。其時“嘹亮”唱片社已沒了蹤影,也不知為何,唱片都是在書店里賣,進口唱片則必在外文書店賣(或者唱片的進出口權(quán)歸新華書店系統(tǒng)也未可知),在南京則或者是中山東路上的市外文書店,或者是湖南路上的省外文書店。
外文書店是賣外文書籍、外語教材和外語工具書的地方,但賣唱片處經(jīng)常比賣書那邊動靜還大。這跟唱片的封套有關(guān)。此時不論國產(chǎn)還是進口,唱片的封套已不是素面朝天式,都用硬紙板做外殼(里面另有薄紙封套)。古典音樂唱片的包裝偏于莊重,大多是演奏/演唱者的演出照,這與書籍比起來就顯得繽紛多彩了。又加店家將封套滿墻地張掛起來,尤能奪人眼球。DG、EMI、BMG這些大唱片公司都有自己的主色,DG的古典音樂唱片常把唱片名與公司標(biāo)志放到一起,構(gòu)成一個面積很大的黃色圖案。從這家公司進口的唱片似乎特別多,故后來一想到西方古典音樂唱片,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那抹明亮的黃色。
這時塑料薄膜唱片似乎已銷聲匿跡(大規(guī)模廉價生產(chǎn)的薄膜唱片也許只是中國一個時期的特殊情形吧),至少進口唱片清一色都是膠木的,價格上也大體都是十五元錢一張。外國唱片進來之后,聽樂的范圍一下就擴大了許多。事實上那些大唱片公司錄制的演奏,基本上有唱片就有相應(yīng)的磁帶,也不知為何,古典音樂的進口磁帶品種就要少得多得多,與唱片可有的選擇性相比,幾近于無,好像進口公司打定了主意要讓古典音樂“貴族化”,只以唱片的形式出現(xiàn)。
我在兩家外文書店轉(zhuǎn)悠,每一次都越發(fā)地感到阮囊羞澀。收入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不可能像以唱片為本位的那位朋友那樣全情投入。我還得分出錢來買書,若說那段時間對唱片的熱衷是一場艷遇的話,那對于書,我從上中學(xué)時起就已是不棄不離了,而當(dāng)時的情況與現(xiàn)在相反,買一張唱片的錢夠買好幾本書。在外文書店滿壁唱片面前的徘徊,于我是個悲欣交集的過程。往往早打定主意要買下某兩張的,到時有新發(fā)現(xiàn),復(fù)又猶豫起來,總要磨蹭到最后,才痛苦地下手。只有買貝多芬小提琴奏鳴曲全集那次,我異常堅定,那也是蓄謀已久的緣故——當(dāng)然是有預(yù)謀的,不然如何下得了手?那一套一共是九張,合一百多元人民幣,對它出手在我絕對是豪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