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及其他
重讀《水滸》
1.
小時候讀《水滸》,因為看戰爭電影的影響,對大軍作戰的場面特別著迷。宋江上山之后,梁山泊人丁興旺,才有勞師遠襲,攻打城池的故事。從前習慣于山間劫道、林中剪徑的草莽英雄,忽然就轉了型,搖身而為儀容赫赫的陣前大將。晁蓋死后一撥撥上山的武將們,如董平,自不必說,早先的林沖、楊志,也是職業軍官出身。然而看到莊戶人家史進成了馬軍主將,已經覺得好玩;小牢子變成的閑漢李逵赤膊率領兵卒沖鋒,更是一幕喜劇。每逢兩軍對陣,常常放慢速度,一句一字,細細品味。品味什么呢?只是他們的披掛和兵器。從頭打量到腳,合眼想一想,是個什么形象。一敗高太尉的時候,宋江排九宮八卦陣,梁山的人馬逐次出場。馬步二軍,每一員大將帶著兩員副將。數數每一組的搭配,覺得趣味無窮。比如林沖這一組:
西壁一隊人馬盡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纓白馬,前面一把引軍白旗,上面金銷西斗五星,下繡白虎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白旗中涌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漠漠寒云護太陰,梨花萬朵疊層琛。
素色羅袍光閃閃,爛銀鎧甲冷森森。
賽霜駿馬騎獅子,出白長槍搦綠沉。
一簇旗幡飄雪練,正按西方庚辛金。
號旗上寫的分明:“右軍大將豹子頭林沖”。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鎮三山黃信,右手是病尉遲孫立。
類似的描寫,看熟了,記在心里,充實了當時的生活經驗,補足了對未來的期望。凡是生活中沒有的,便是好的。知道存在著如今的生活中從沒有過的事物,那就是未來的希望,也是一個誘惑。說到上引這一段,曾經很好奇,為什么把林沖歸于西方,讓他白馬白袍,而不是東方或南方。但不管怎么說,我替林沖高興,因為覺得他躍馬橫矛的形象很神氣。20世紀70年代中國一個小縣城的生活給了我什么?除了吃飯穿衣睡覺,很少很少,少到連這樣公式化的描寫也能和夢想聯系起來?,F在想得稍深了些,覺得問題不這么簡單。布陣,也是一種儀式。儀式的要素,在神圣、莊嚴、肅穆。這些,都要靠規模之大來實現,一定的神秘氣氛也是不可少的。在儀式中,作為個體的人,被盡可能地壓小。他必須意識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個體附屬于并消融到一個更大的存在里,才是歸宿,才是幸福,才是個人的意義。這是由恐懼支撐的崇敬,或者說,由崇敬支撐的恐懼,然而崇敬和恐懼都如鹽在水,沒人看得見。而可見的水,在所有人眼里,分明就是幸福。
只要這樣幸福著,我們就是活在夢里。而我十來歲時描摹過的所有水滸英雄戎裝立像,都證明了我曾經的幸福。
2.
輾轉三十年,重讀《水滸》,最大的變化,恰是對戰爭場面失去了興趣。連“三打祝家莊”那樣得到領袖贊揚的經典章節,也只一翻而過?,F在吸引我的,是有關江湖、市井、民俗和旅途生活的部分。在魯智深、武松和宋江的故事中,這類細節比較多。如魯智深在相國寺,武松在快活林,宋江作為一個其貌不揚的單身漢在縣衙門的上班生活,都細膩生動。石秀在楊雄家開肉鋪,阮氏三兄弟在水村打魚賭博,張青夫妻開黑店,以及后來宋江、柴進等人去東京觀燈,攀李師師的裙帶,反復讀了,還遺憾作者的描寫不像現代小說那樣詳細。僅此一點,《水滸》大不如宋人話本親切,也少了“三言二拍”的市井氣息。讀宋人話本,誰能忘得了大名鼎鼎的樊樓?《水滸》里也提到樊樓:宋江等拜訪過李師師,再去找另一名妓趙元奴,不遇,從樊樓前過,“聽得樓上笙簧聒耳,鼓樂喧天,燈火凝眸,游人似蟻”。樊樓可是當年的世界第一酒樓。還有游人鼎沸的金明池。誰又能忘得了李翠蓮的快板書?那可和老北京人的神侃有得一比。北宋的汴京人說話,大概不會像今天的河南話,聽慣了普通話的人覺得土。《志誠張主管》里的小夫人,不幸嫁得一個老頭兒,不待見那把白胡子,有言道:那白胡子是沾了糖的?這聲口!
好小說,故事、情節、人物等等之外,最好有幾個小場面,能讓人反復咀嚼回味,哪怕這場面是游離于故事之外,要被銳眼的批評家斥為贅疣的。快活林那一回,胖大的蔣門神炎夏正午在酒店外大路口大樹底下,躺在椅子上捕風納涼。店里也不熱,年輕的太太守著柜臺賣酒。這場面,畫一張畫,或電影里拍一組慢悠悠的鏡頭,絕妙。如果不是武松來搗亂,就是永恒的好時光啊。我回憶從前的夏天,最懷念的場景,就是在鄉下廣闊的田野間,白花花的太陽底下,一棵大槐樹,在樹下的竹床上躺著,享受一陣陣熱乎乎的風。不料這個夢想,竟然落實在蔣門神身上。再想想黃泥崗上,對于押送生辰綱的軍士們,白勝的一擔酒是如何迷人。還有那首“赤日炎炎”的小曲。楊志是個死心眼。這樣的人,雖然本事大,不是會過日子的。幸虧他后來上了二龍山,天天和魯智深在一起,人也熏陶得隨和了。
比起驚天動地的英雄事業,普通人柴米油鹽乃至聲色犬馬的生活,才是詩意所在,哪怕那詩意細微到如附于一片柳葉上的蛛絲一樣,附著在同樣細微的想象上。時遷去徐寧家盜甲時,爬到博風板上,看到屋子里頭,徐寧和娘子對坐爐邊烤火,懷里抱著一個六七歲孩兒,丫鬟一件件收拾衣服,“安在烘籠上”。臨睡前,娘子吩咐丫鬟:“官人明日要起五更出去隨班,你們四更起來燒湯,安排點心?!毖诀咚耍白郎蠀s點著碗燈”。尋常城市人家平靜的冬日生活,也能引人遐想,覺得其中大有滋味。再看徐寧在東京的住家,是在金槍班里(一個安靜且安全的小區),“靠東第五家黑角子門”。從后門看,“一帶高墻,墻里望見兩間小巧樓屋”,附近不遠,臥著一座土地廟,廟后一株大柏樹。夜深,有人“提著燈籠出來關門,把一把鎖鎖了”,“譙樓禁鼓,卻轉初更”。這樣娓娓道來,便似一幅淡墨風俗畫,處處詩意,卻又那么隨便,顯見生活中早有粉本,一磚一瓦,了然于心,用不著向壁虛構。
梁山好漢中至少有一半,日子過得是相當不錯的,他們上山落草,并非受到欺壓,憤而反抗。他們被逼,是因為梁山需要人才,被宋江、吳用設計陷害,斷了歸路。好幾位,都叫智多星這家伙整得家破人亡。實實在在,要說仇人,梁山才是他們的仇人。若非一個“義氣”作說辭,他們是不會投入造反隊伍的。有時候,連《水滸》的作者也覺得那些被整得慘兮兮的漢子,只因宋江兩句客套話,便一轉眼認仇為友,似乎看不過去,只好歸結于天命,加一句“也在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數”了事。便如徐寧,放著這么好的日子不過,從此江湖倥傯,“革命”和“起義”對他有什么意義?在徐寧那里,宋江的理想說白了,就是回到他從前的生活,而且是縮了水,打了折扣的。
和徐寧相比,像柴進那樣,守著偌大的莊園,養著成群的家丁,三教九流往來不斷,整天鬧哄哄的,倒未必有什么情調。而且柴進這人,好人,仗義疏財,像他讓賢的祖上一樣好欺負,就是不會玩。至少在書里,沒見他玩什么。初見武松,要是我寫,就讓他趿拉著拖鞋,懷里摟著一只大懶貓。
3.
從前讀《三國》,崇拜諸葛亮;讀《水滸》,崇拜吳用??此麄兺媾獙κ钟谡粕?,覺得打仗比上學還簡單好玩。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點聰明。而聰明,在那時,比一個干巴巴的蘋果更容易得。我們一無所有,只有腦袋在自己肩膀上扛著,屬于自己,不用花錢。那時我覺得,這個時代乏味無聊,不是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沒有戰爭。沒有周瑜供人設計把他氣死,沒有黃文炳供人擒拿,也沒有豬頭小隊長和漢奸哈巴狗、劉魁勝之流供人逗著玩。運動、游行、喊口號、批判這個、批判那個,怎和千軍萬馬的廝殺相比?就連公孫勝,背了一口劍,除了望天一指,口中念念有詞,喚出一陣黑風,沒見他和人拼上幾十回合,就這樣,也能讓人羨慕??墒侨缃裨凇端疂G》里,他們的光彩黯淡了,消失了。吳用做軍師,在宋江之下,統領全軍,騎著良馬,好比今天開奔馳的,想撞誰就撞誰,然而自身形象還是一個村學究,而且是很不本分,沾染了濃厚江湖術士習氣的學究。他的計謀,特別上不了臺面,是從他看過的草紙本土印小說里抄來的。好在對手連土印小說也不看,加上梁山兵將個個勇猛,勝仗就一個一個糊里糊涂地打出來了。公孫勝,連同他的老師羅真人,像是跳大神的。不過公孫勝有一點好處:顧念親情,事母甚孝,又知道進退,沒有陪著宋江死玩。
大學時期最喜歡林沖,喜歡他的知識分子風度,喜歡他的大氣,連打仗都堂堂正正。一匹白馬,一桿長矛,不是直刺對手于鞍上,便是“輕舒猿臂”,直接將人活捉過來。不搞拖刀計,不殺回馬槍,也不放暗箭,或者飛石打人。如今對他喜愛不減,但卻明白了,所謂知識分子風度,是想象出來的,也可能受了戲劇的影響,李開先加李少春的影響。喜歡魯智深的純凈,像武松一樣疾惡如仇,卻不似武松那么狠辣,像石秀一樣敢拼敢為,卻不似石秀那么愛用心計。燕青乖巧,可惜奴才味太重。功夫那么好,在盧俊義面前,卻像個倡優。再說了,一個男人,那么乖巧,算怎么回事?
李逵粗魯,有人說,他有赤子之心,所以,雖然逮機會就亂殺人(羅真人解釋說,李逵殺人,是因為“下土眾生作業太重”,故上天借他之手懲治),卻不覺其惡。赤子之心,意思是傻。小說作者對他很不厚道,處處捉弄。戴宗捉弄他,羅真人也捉弄他。宋江一塊銀子買到他死心塌地的忠心,用起來也真狠,臨死還不放過,這是捉弄的極致了,真不愧是官衙小吏出身。三阮有英雄氣,頭腦簡單。性情中人,這是難免的。看吳用曲里拐彎兒地誘說“三阮”的段子,真想抽這老油條一記大嘴巴——有話直說,用得著這么繞嗎!做大事,當英雄,當然來勁,可是,宋江搗鼓招安,吳用屁都不放,被人家當槍使。打方臘,也算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痛快嗎?阮小二、阮小五死了,死得冤,他們不像那批陰錯陽差上山的軍官,夢想著封妻蔭子,他們只求好好過日子。幸虧阮小七最終安然返鄉,對讀者是個安慰。
揭陽鎮上的一群,若看排座次前的情節,也只是水鄉惡霸。他們的作為,我看報上打黑的報道,黑社會控制市場,與他們如出一轍。但后來征方臘,李俊頭腦冷靜,居然能抓住機緣結識費保一伙,相約功成身退,共赴海外發展。這可能是宋江千方百計撈得招安后最破人悶氣的情節了——唐人的虬髯客傳奇,不意在這里開出一朵花。
4.
盧俊義那幾回,除了引出燕青,十足無聊。又一個通奸的故事,而且是最罪大惡極的一個。潘金蓮參與謀害親夫,閻婆惜企圖陷害宋江,都不如盧太太這么狠毒:借刀殺人,破家謀財。相比之下,潘巧云只是偷腥而已,可偏偏死得最慘。偷情大概也分三六九等吧,與和尚偷情,最為低下,因此是最不可原諒的。明清小說里頭,最愛渲染和尚尼姑的風流事,寫得津津有味、纖毫畢見而又極盡嘲弄申詈之能事。事情暴露,處置總是特別嚴厲。在一個故事里,和尚和情婦被剝光衣服,面對面緊緊摟著綁在一起,扣在大缸里,被活活燒死或烤死。所以,處置潘巧云的殘酷,石秀之狠辣只是表面文章,那和民間風氣有關,也和作者有關。《水滸》的作者看來是受過刺激的。凡是漂亮女人,就有奸情。壞女人水性楊花,眉眼盈盈,每一道流波搖漾出的,都是淫蕩。好女人守婦道,紅杏低垂??墒牵悴怀鰤?,別人卻要翻墻,甚至推倒了墻來攀折——被豪強逼占。怎么辦呢?女人最好中性化,上可學一丈青扈三娘,不愛紅裝愛制服,天天舞刀弄劍,下可學顧大嫂、孫二娘,以殺人放火為女紅。日子久了,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女人,別人也生發不出“關關雎鳩”的情愫——王矮虎那樣自身條件極差偏又很黃的色鬼除外。
成了家的男人,菜園子張青最幸福。他不僅毫無被人戴綠帽子、被人黥面發配、被人在肚子上踢一腳然后強灌砒霜之虞,而且老婆在江湖好漢面前,還給他相當的尊重——蒙汗藥麻翻的好漢,張青惜才,常常不惜耽誤老婆做包子餡,把人放了,而孫二娘都能聽從,事后也不給他小鞋穿,對人講起,還隱約帶一些男人的見識比自己高的意思。
5.
前人論《水滸》,說作者仇視女人。姓潘的女人,尤其倒霉?!端疂G》兩大“淫婦”,潘金蓮、潘巧云,不知為什么都姓潘。有意考證作者生平的,這條線索萬勿放過。此外,書中刻意寫的壞女人,還有盧俊義的太太、劉知寨的老婆,以及閻婆惜。閻婆惜的名字,不知為什么和“一劍霜寒十四州”的錢婆留那么相似。一男一女,一個開國之君,一個街頭小女人,怪了。模范太太呢,大概就是林娘子。魯智深從鄭屠手里救下的金翠蓮,也是難得的人物:漂亮、正派、重情分,還有見識。說林沖和魯智深不一般,你瞧,他們遇到的女人亦然。
仇視女人是一方面,《水滸傳》的作者,也不太看得起文人。
這是個老話題,并沒有過硬的證據,但只要看看有關王倫,有關清風寨文寨主劉高,以及好幾處州府的文人知府的描寫,多少能夠感覺得出來。林沖火并王倫時,罵他“一個落第秀才”,既無德無能,又心眼狹窄。劉高和花榮,一個文知寨,一個武知寨。一個陰狠奸猾,一個英武豪邁?;s說,偏偏文職為尊,要受他的窩囊氣。文官的知府們多半是貪腐奸佞之徒,手下的武將常被壓制——當然,董平是個例外,這位風流的年輕軍官貪戀上司的女兒,當梁山大軍攻破東平府,知府程萬里全家被殺,已歸降梁山的董平躍馬沖入程府,搶走了那位不知是倒霉還是幸運的程小姐。
王倫外號“白衣秀士”,林沖總結他的兩大毛病,是有典型意義的。行走江湖,武藝才是真本事,一肚子詩書當得何用?何況讀書的人花花腸子多,要么嫉賢妒能,要么陰狠奸詐。如王倫這樣,拒絕眾好漢上山入伙,怕奪了自己的權,還只是氣量小。像黃文炳那樣的,無事生非,明明于己無利,也要害人,是最最可惡的,所以他死得最慘,也最難看。
宋朝鑒于唐末五代武將跋扈,采取文官治國的政策,打壓武將的地位——讀讀名將狄青的故事就很清楚。宋朝兵制上的弊病,造成軍事上的積弱不振,面對外敵,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直至一滅于金,再滅于蒙古?!端疂G傳》的作者,或有感于此,才借梁山英雄故事,發泄一下胸中的不平吧。
和原汁原味的宋人話本小說相比,《水滸傳》是高度精英化了的俠盜故事。真正的宋朝江湖,你要到《好兒趙正》《萬秀娘仇報山亭兒》,以及《攔路虎楊溫傳》里去找。強盜有外號,在宋朝大概是件時髦事,《攔路虎楊溫傳》里有個“細腰虎楊達”,很像《水滸》里的“跳澗虎陳達”,陳達也是因為身子輕,善于蹦跳,才得了這樣的外號。另外,你得知道,在宋人的話語里,“好漢”專指強盜,并非尋常的好一條漢子?!端疂G傳》從宋人話本里取材很多,一些故事是直接搬過來加工的。比如趙正與侯三老婆一節,就為孫二娘十字坡故事所本。宋四公和趙正行事,也有武松之風。如宋四公去張員外家盜物,不必要地殺死無辜的婦人,趙正引誘侯三夫婦殺死自己兒子,手段都很毒辣,殺人干脆,眼都不眨。《水滸傳》的作者不管是誰,他是把《好兒趙正》等讀得滾瓜爛熟的人,兩篇對照,顯見精神的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