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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當快意
  • 張宗子
  • 7320字
  • 2021-08-30 18:38:12

萬鏡樓中的六夢三世——關于《西游補》

1.說夢的宗師

托夢說故事,本是小說家的故技,不過以夢為筏,利用其簡捷,省下搭橋造路的許多功夫,命意多不在夢之自身。書中閑插幾段夢話,那是不消說了,就是整本書號稱一夢,開頭安個入夢的楔子,末尾添一句醒來之后如何茫然、惘然的余韻,夢到底還只是個軀殼,仿佛埃及木乃伊外面一層一層藻飾華麗的棺柩,與金面罩下的主人究竟無涉。

《牡丹亭》使夢成為故事的核心,成為整個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不再僅是一個工具、一種手段,宛如枯骨生肌,從此血肉飽滿,有了生命。在小說里,《西游補》不是第一本專寫夢的作品,卻是第一本以夢的方式寫夢,把夢的先天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作品。

說起來,莊子是說夢的宗師,他說夢,主要的意思有兩點:其一,夢與現實不可分,也就是說,你永遠不能知道,你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所謂“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愚者自以為覺”,其實未覺。其二,夢中有夢,你在夢中醒來,也許知道自己剛做了一個夢,實際上還是在夢中,更可怕的是,你也許根本不存在,只不過是他人夢中的一個角色,所謂“予謂女夢,亦夢也”。

這種一步達到極致的夢的理論,后人無法超越。從唐人傳奇直至《聊齋》,都想把夢寫得比莊子設想的更奇,但始終不出其樊籠。

另一個愛夢成癖的是蘇東坡。《東坡志林》專設“夢寐”一類,記了十一個夢,其中《記子由夢塔》一則,洵為奇文。《后赤壁賦》中道士化鶴入夢,是神來之筆,不費力的一點,一下子把文章點活了。這樣的手段,一般人不能為。

董說可以算是第三個夢迷,盡管名頭不那么響亮。他自述平生癖好,首先一個是住在船上,其次是聽雨。蔣竹山的詞句,“壯年聽雨客舟中”,董說拆之為二。在南方,水多船多雨也多,雨打船篷尋常易遇,二還是一。劉復先生考證說,董說的第三個癖好就是做夢,他寫了《昭陽夢史》和《夢鄉志》(有疑二書或是一書的),自號夢史、夢鄉太史,創建夢社,起草了《夢社約》。《豐草庵雜著》苦不得見,幸虧劉復在《西游補作者董若雨傳》中抄引了夢史的兩則,使我們得窺一斑:

身在高山,望見天下皆草木,了然無人,大驚呼號。思此草木世界,我誰與語?痛哭,枕上盡濕。

臨池割去首發,發墮水中為魚。余乃涕泣裁尺牘寄嚴既方,云:“弟已墮發為魚”,書至“魚”字而寤矣。

連夢也做得如此離奇,無怪乎魯迅贊揚《西游補》“豐贍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宋人詞中好感嘆夢無憑無據,難以落實,這正是夢的妙幻之處:不須借力,騰躍而上,收放轉折,一如己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莊生所說的“無待”。

《西游補》中既有古人世界,又有未來世界,天字第一號鏡中的所見,不用講,正是現實世界,然而這現實是董說的現實,卻不是做夢者悟空的現實。相對于悟空,它也不是過去或未來,正如突兀而來的“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孫中興皇帝”,能把人驚出一身冷汗。萬鏡樓中團團寶鏡一百萬面,一鏡一世界。古人世界,未來世界,特不過其中之兩面而已。未來世界的隔壁,另有一個蒙瞳世界;古人世界的隔壁,另有一個頭風世界。悟空找秦始皇借驅山鐸,項羽告訴他,元造天尊見始皇蒙瞳得緊,不可放在古人世界,發派到蒙瞳世界去了。至于頭風世界,作者未加明說,讀者只好自己想象一番。

明末清初人董說,幻想之大膽,造語之新奇,時空觀念之超前,一句話,他的現代性,實在不亞于20世紀的一流前衛作家。在孫猴子春日艷陽下的一場迷夢里,世界變了,天門關了,唐僧成了掛印的將軍,悟空則看著自己在戲文里演出一曲《滿堂笏》,小月王亦男亦女,自稱悟空嫡親兒子的波羅蜜王率軍大戰,先殺月王,再斬唐僧……如此如此,不可勝述。第七回里提到一個小人物,名喚新在(注意這個“在”字,簇簇新新、不偏不倚,正是“存在”的意思),別號新居士,先去蒙瞳世界尋父,回家時須發盡白,三年后再去尋找外父,關門被封,不得返歸,只能僑居在未來世界。新在的名字很哲學,他的故事也很哲學,尋找和流浪,放在西方文學里,是內涵豐富的原型。

夢是象征的,也是寫實的;夢是荒誕的,也是嚴肅的;夢是跳躍的,也是連貫的;夢可以詩,可以文,可以插科打諢,可以詠懷言志,但憑看官選取自己的立場。《西游補》的開頭,由牡丹的嬌紅引出狡童妖女,由悟空行兇引出悟空的送冤文字,情動則迷,不覺身入鯖魚氣里,遭妖精結結實實地耍了一通,最后被虛空主人喚醒。這一段虛擬的歷程,與四眾取經的歷程一樣,寫出生命的歷練和成長,寫出意識的覺醒和靈魂的依歸。如果人生可以濃縮為一個象征,夢當然也是。排除了表象的散亂之后,夢更能接近實質。《西游補》沒有續寫取經成功后的故事,而是插在三調芭蕉扇之后,名之曰補,是因為作者看到了取經故事本身的圓滿,他只能另行開辟,以一個虛的圓滿,與原著實的圓滿相呼應。

鯖魚,蜃也,董說不說蜃而說鯖,因為鯖就是情。“由情入妄,妄極歸空”,“情正為佛,情邪為魔”。二十一歲的青年董說,對佛教的理解僅此而已。作為后來廣受尊敬的佛門尊宿,這點道行遠遠不夠,但作為《西游補》的作者,則已然足矣。一波動,萬波隨。第一波最先又最小,引動它,只需要一片落葉,或魚嘴的一唼。

2.如何逍遙,能否逍遙?

大學時候,同宿舍的二三好友,閑時好以接龍方式背誦書中喜歡的段落為游戲,那情形,很像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所描寫的,不過我們意不在考較,所背誦的多是小說中語言幽默荒唐的句子,一唱一和,倒像演戲一般,如《狂人日記》中“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以及《西游補》中的鑿天、蜜王認悟空為父和孫丞相幾段。前者如悟空欲見玉帝,天門緊閉,敲之不開,悟空狂呼大叫,“有一人在天里答應道:‘這樣不知緩急奴才!吾家靈霄殿已被人偷去,無天可上!’”后見踏空村村民,聽他講鑿天情形:“午時光景,我們大家用力一鑿,鑿得天縫開,那里曉得又鑿差了,剛剛鑿開靈霄殿底,把一個靈霄殿光油油兒從天縫中滾下來。天里亂嚷,拿偷天賊!”后者寫悟空在青青世界看戲,戲文說的正是他自己匪夷所思的傳奇。看罷,臺上人亂哄哄地議論道:“《南柯夢》倒不濟,只有《孫丞相》做得好。原來孫丞相就是孫悟空,你看他的夫人這等標致,五個兒子這等風華,當初也是個和尚出身,后來好結局,好結局!”

唐僧可以掛印封金,坐擁美妾,悟空當然能出將入相,子孫滿堂。在《西游補》里,最沉重的人生和歷史,擺脫了一切束縛,獲得一種最輕快的方式,翻云覆雨、騰挪變化、奇外出奇。理想原來觸手可及,做錯的事不妨從頭再來,仇敵相逢一笑,沉冤盡情雪洗。至于個人,哪里有什么既定的命運?只要想,現實就被創造出來,而且可以隨時推翻。人生的選擇,至此蕩然無存,因為一切可能全都屬于你。如果說還有問題,那就是你愿不愿意想,以及怎樣想。

讀《西游補》的痛快像讀李白的歌詩,狂放不羈、舉重若輕,使人忘了自己背上還有包袱在。這種痛快如同暢飲后的醉意,我們明白它靠不住,但既然酒可以用來澆胸中的塊壘,閱讀為什么不行?凡這一派文人,不管他自以為如何,也不管他后來如何,都是莊子這棵大樹上的果實。

《莊子》開篇講逍遙游,講鯤鵬圖南,講寒蟬和斑鳩,講列子御風而行,以及后來講藐姑射神人,講社櫟、井蛙、河伯和海若,其實都是在講人生的境界和選擇。莊子的理想人生,是完全自由,而所謂自由,絕非無度的索取,而是超越羈絆。“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但莊子沒有想到的是,不管在任何社會,逍遙都是一個奢侈到企圖把大海納于牛跡的妄想。精神固然可以自由馳騁,可以天馬行空,然而精神始終不能脫離肉體的牽扯,其自由在時間和空間上均極有限。莊子說,無所憑依的境界通過對道的追求而實現,然而道,即使在一流的人物如孔子和列子那里,也是遙不可及的。莊子要齊物,栩栩然化為蝴蝶,只能在夢里,因為這種奇遇難得,他不愿相信化蝶只是一場夢,為了肯定化蝶,不惜否定人生。

在莊子,逍遙最終只能是過程,無法為結果。莊子的理想最終還得歸根為夢想。《西游補》從頭至尾是悟空的情夢,唯其是夢,悟空,或者更干脆地說,董說,果真逍遙之至,忽而美女,忽而閻羅,忽而黃泉碧落,上下四萬八千年,然而悟空的一夢,主觀上固系情動于中,客觀上則是拜鯖魚精之賜。神通廣大超過悟空十倍的鯖魚精,說穿了也是凡妖一個,它的目的也是要吃唐僧肉。悟空夢醒,紅日依然高掛。桃花林邊化齋,進屋卻見一所學堂,一個師長聚幾個學徒,正在講書,所講不是別的,正講著一句“范圍天地而不過”。

《西游補》全文收于這七個字,不免可憐可嘆。作為讀者,我是希望董說這里還是不要醒來的好,但他不僅清醒,而且清醒得太厲害。書前的答問說:“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內。走入情內,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后走出情外,認得道根之實。”這段話闡明補書的宗旨,令人灰心喪氣。《西游補》若果然如此,那也不需看了。嶷如居士的序有言:“約言六夢,以盡三世。”又說:“閱是補者,暫火焰中一散清涼,冷然善也。”反倒比若雨自己說得好。

寫《西游補》時的董說,有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方。即便在實際生活中,他也確實比很多同時代人來得灑脫。悟空的夢寫到精彩處,理智暫時放假,儒家、釋家的教誨統統扔到一邊,看他調侃世間最莊重的事物,不只是幽默,他是在告訴我們,任何事物,無論權威怎么說,經典上怎么記載,都是可以這么看的,都是可以這么對待的,我們真照他說的做,無意中就獲得了解放——盡管是暫時的。

3.少少許勝多多許

明清小說中,對科舉抨擊最力的,大概莫過于《儒林外史》。程晉芳所作的小傳,說吳敬梓“獨嫉時文士如讎,其尤工者,則尤嫉之”。第十三回馬二先生論“舉業”可貴的一大段話,對明季以來“制藝而外,百不經意,但為矯飾,云希圣賢”(魯迅語)的風氣,總結得剝皮見肉,剝肉見骨,令人驚心動魄:“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

我們現在看科舉,讀八股文,就像回頭看古代婦女的小腳,斷不會油然而生楊維楨那樣的雅興,而當時之人,持吳敬梓這樣的態度的,畢竟極少,原因就在于孔夫子所說的“祿在其中矣”。思想進步的知識分子也好,不進步的也好,才比陳王的也好,胸無點墨的也好,吃飯總是第一的,在這一點上,大家沒有分別。那些行為狷介,樂意同世俗唱反調的,多半是貴胄或世家子弟,除了聰明有見識,更關鍵的是有精神造反的物質基礎。這和歷來艷羨的歸隱是一樣的。歸隱,起碼得有田產、房產,沒聽說哪個隱士是為人傭仆或像長沮桀溺一樣耦而耕的。

《儒林外史》的偉大,正在于它的異類。《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一生飽受科舉的刺激,活生生一個前半生的范進。《聊齋》中與科舉有關的故事占了很大比例,然而所有的故事,都是感嘆試官心盲目瞽,衡文不公,對科舉本身,則心有掛念,每飯不忘。二十年前讀《葉生》,對其中“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的慘痛之言,念念不能忘。

同樣,《紅樓夢》對科舉,我一直覺得并非如很多批評家所言,借寶玉的行為以示否定和背叛。寶玉出家,畢竟是在應試中舉之后。作者所痛悔的荒唐,是不能在情感上擺脫對經濟學問的厭憎,從而錯失了本來可以安穩、正常的生活。

科舉到后期,越來越像一場鬧劇,這也是不可否認的。蒲松齡痛恨的試官昏庸,從對科舉最熱衷的文康那里也能看出來。安公子才學無雙,皇榜高中,他的座師當初并不想取中他,多虧了神鬼顯靈,一番勸說加威嚇,才逼那位刻板的老道學改變了主意。由此可見,僅從制度上,以時文取士也是靠不住的。

八股文的無聊和空洞,知堂老人曾經舉了許多可笑的例子。《西游補》第四回寫“天字第一號”鏡中的放榜,第一名廷對秀才柳春,第二名烏有,第三名高未明,柳春的文字,酒樓上有人搖頭誦念,道是:

振起之絕業,扶進之人倫;學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則?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體之精未泄,方策之燼皆靈也。總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運,嘗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小說中悟空聽了,哈哈大笑,想起老君談文章氣數,從上古的純天運,到戰國的純地運,此后五百年“水雷運”,文章氣短而體長,謂之“小衰”,再八百年到“山水運”上,便一壞不可收拾。董說的文學觀,很像李白用一句“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打殺南朝三百年。宋元以后的大壞,是如何壞法?老君嘆道:“一班無耳無目、無舌無鼻、無手無腳、無心無肺、無骨無筋、無血無氣之人,名曰秀士;百年只用一張紙,蓋棺卻無兩句書!……你道這個文章叫做什么?原來叫做‘紗帽文章’!會做幾句便是那人福運,便有人抬舉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

明清以來,未必沒有好作者、好文章,若論大勢,則董說的憤激之詞不能說沒有道理。很多人厭惡桐城派,就是因為從中看不到先秦兩漢以來的那種健康和明朗,更別提什么自由精神和浩然之氣了。文章自有了作法,體制愈精密,文字愈嫻熟,要念起來好聽,寫出來好看,代圣人立言,講究溫柔敦厚、起承轉合、步步為營,又刻意造些警句,煉些字眼,自己談起來,或同儕互相標榜,一板一眼、頭頭是道,也能被一些糊涂蟲當作典范,想從中“學些法則”,但這樣的文章,在董說眼里,分明只能嗅出一點猥瑣、一絲無奈,又豈止是“哀哉”而已呢?

《西游補》以區區數萬字的篇幅應對一系列龐大的主題,走筆如飛,迅若風雷,點到即止,絕不粘連滯留,雖不敢說做到了以多多許勝少少許,但有著雜文般的精辟和簡勁,是不會錯的。如寫看榜時諸生之反應的一段:

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丟碎鴛鴦瓦硯,也有首發如蓬,被父母師長打趕;也有開了親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場;也有拔床頭劍自殺,被一女子奪住;也有低頭呆想,把自家廷對文字三回而讀;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頭吐紅血;也有幾個長者費些買春錢,替一人解悶;也有獨自吟詩,忽然吟一句,把腳亂踢石頭;也有不許童仆報榜上無名者;也有外假氣悶,內露笑容,若曰應得者;也有真悲真憤,強作喜容笑面。獨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換新衣新履;或強作不笑之面;或壁上題詩,或看自家試文,讀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嘆,或故意說試官不濟;或強他人看刊榜,他人心雖不欲,勉強看完;或高談闊論,話今年一榜大公……

董說早年在應制文上下過力氣。二十四歲時明亡,三十七歲出家當了和尚。科舉對他影響不大,或許可歸因于他很早就有的清醒意識。

4.另類才子董若雨

董說的生平,以《乾隆烏程縣志》所引《蓬窩類稿》敘述得最簡明:

董說字若雨,斯張子。少補弟子員,長工古文詞,江左名士爭相傾倒。未幾,罹闖禍,屏疾豐草庵,宗親莫睹其面,以蹇自名,改氏曰林。精研五經,尤邃于易。丙申秋,削發靈巖,時往來潯川。甲子母亡,遂不復至。

若雨出身南潯的望族,出家后改名南潛,字月涵,又字寶云。他的著作非常多,也非常雜,除《西游補》外,還有《七國考》《楝化磯隨筆》《豐草庵雜著》十余種,及《上堂晚參唱酬語錄》等。他對于易學有很深的造詣,據說是黃道周的弟子。《南潯志》則說,他出自復社領袖太倉張溥之門。

董說是一個天才少年,也是一個特立獨行或者說多有怪癖的人物。他五歲時,老師教他讀書,他總不開口,有一次董其昌、陳繼儒在座,問他喜歡讀什么書,他居然開口說,要讀《圓覺經》。后來果真讀了,之后才讀“四書五經”。他的父親和一些僧人交好,時常攜他同去寺中游玩,耳濡目染,容易產生親近之感。明末大亂,又斷了他仕進之路,繼而清朝定鼎,他便立意做了和尚。

他一輩子愛書,出家后,雅習不改,每一出游,有書五十擔隨之,不管登山涉水,決不一刻暫離。

董說的癖習,劉復論說得很詳細。除了前面提到的喜船居,喜聽雨,癡迷于記夢做夢,他還有起名字的愛好。他的名、字、號多到難以盡數,僅《南潯志》中就有二十個,如南村、遠游、鷓鴣生、林胡子、槁木林、楓庵、俟庵、補樵等。他不僅給自己起,也給別人起,甚至給一些物件起。他的六個兒子,每人都是字號一大堆,他做了和尚后,又各賜他們一個法名,而且是十分古怪的法名,三個字,仿佛自漢朝的讖緯書中得來,如次子董牧,小名阿辰,字放云,一字祝琴,號鐵笛生,法名旨徑牧。

董說有詩名,對于詩文,他不從眾,很有自己的想法。如詩,他總想創造新體,集中就有四言律詩等所謂自創體,但實際上新意不多,沒有引起什么反響。《明詩綜》評他的詩:“硬語澀體,絕不猶人,方諸涪翁不足,比于饒德操有余。”(見魯迅《小說舊聞鈔》)《西游補》中,這些稀奇古怪的新體詩文,點綴在不同的場合,最能收到喜劇效果。如悟空的“送冤文”,每段結尾以“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竊為君恨之!”或“余竊恨君!”加上每段開頭固定的“嗚呼”和“雖然”,叫人不知所云,卻又忍俊不禁。

唐新天子綠玉殿上的題壁辭,堪與《綠野仙蹤》中為周氏兄弟稱道的“饃饃賦”媲美:

唐未受命五十年,大國如斗。唐受天命五十年,山河飛而星月走。新皇帝受命萬萬年,四方唱周宣之詩。小臣張邱謹祝。

這類看起來文采斐然的馬屁文章,盡管一派胡言,偏偏歷朝歷代就有人喜歡。山河如何飛且不去管它,但聽得“萬萬年”三個字,聽得是“小臣”的“謹祝”,自然龍心大悅,自然加官晉爵。董說的模擬,實在神似到了骨子里,后人讀了,也只好如行者一般暗笑:朝廷之上有如此小臣,皇帝哪得不風流?

第十二回小月王閣子上的小箋題詩,很有“四言絕句”的味道:

青山抱頸,白澗穿心。玉人何處?空天白云。

此外如封唐僧為殺青大將軍的詔書,道士作法時念的真言,唐僧寫給沙僧、八戒的休書,都極盡荒誕之妙。這里不抄錄,僅引一則第五回女媧家門上貼的留言條:

二十日到軒轅家閑話,十日乃歸,有慢尊客,先此布罪。

何謂瀟灑?此便是瀟灑。何謂超脫?此便是超脫。

董說正經的詩作,就我讀到的有限幾首,奇麗纖巧,略有李賀和晚唐溫李一派的影子。

他一生焚稿三次,出家前的一次最徹底,并作《焚硯誓》《焚硯辭》,說自己以“綺語自障”,發誓“從今以后,永絕文字”。他反復強調己作為綺語,正說明了他詩文的風格。

焚稿所焚有限,永絕文字也沒做到,但出家之后,著作確實以佛學為主,詩文都少了。如果不是這么走極端,以他的天資,在詩歌上的成就本來可以更大。至于文章,則似乎沒什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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