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西游記》的那個人
童年時期給我?guī)頍o窮樂趣的一本書就是《西游記》,因此,我一生都對這部“長篇神魔小說”的作者懷著感恩的心情。然而,《西游記》確是出自吳承恩之手嗎?恐怕未必。就現(xiàn)今已經(jīng)掌握的資料,我們只能說,吳承恩有可能是作者。即使這樣說,也是相當大膽和自信的。將作者歸于吳氏的根據(jù),反復檢點盤查,只有明天啟《淮安府志》中的一條,即《淮賢文目》在吳承恩名下列入《西游記》一種。但這《西游記》,如一些學者指出的,是小說,還是一篇游記,甚或是雜記雜劇,我們都不知道。清人阮葵生等人的結(jié)論,皆系據(jù)此而來,卻又被后來的學者引作證據(jù)。“吳承恩說”因為得到兩位頂尖人物魯迅和胡適的肯定,一時幾乎成為定論。1990年,劉蔭柏在其所編《西游記研究資料》前言中,就有這樣不容置疑的一段話:“《西游記》的著作者為誰?在今天還提出這個問題似乎是可笑的,因為現(xiàn)在稍有文史知識的人都知道它的作者是明代中葉偉大作家吳承恩。”但在1997年出版的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對這個“似乎可笑”的問題,采取了“似乎并不可笑”的審慎態(tài)度,羅列兩種意見而不作左右袒。這說明隨著研究的深入,學界的認識也在轉(zhuǎn)變。事實上,歷史上許多類似疑案的最后解決,往往依賴過硬證據(jù)的發(fā)現(xiàn)。沒有證據(jù),一切只能是推論,甚至是一廂情愿的臆測。
我喜歡反復閱讀自己喜愛的書,好在這樣的書并不太多,因此消耗得起那么多的時間和感情投入。反復讀一本書的好處是,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和作者的關系不斷親密,背后看不見的作者最終會像朋友一樣出現(xiàn)在眼前,觸手可及。你對他的了解也和實際生活中對一位朋友的了解過程相似,通過一次次的電話、通信、會面,一同散步,一起吃喝,互相拜訪,這樣,一個抽象的姓名才會變成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他的習慣、他的性情、他的怪癖、他的所有喜怒哀樂,你全都了如指掌。
在對任何事物的了解過程中,都不可避免地加入個人的想象和理想成分,這是認知的缺陷,也是認知的豐富和深刻所在。畢竟每一個人心中的世界,都不是那個唯一的、具有確定內(nèi)涵的本初世界,而是他個人的主觀世界。在主觀世界,“真”遠非最重要的特質(zhì),“真”必定屈居于善之后,也在美之后。如此,“真”變得相當脆弱,相當不可靠。
如果我在長期的反復閱讀中想象出一位《西游記》的真正作者,我對他的形容或許沒有太高的學術價值,但在某種意義上,他確實就是那位真正為我們寫下這部千古名著的人,不管他是叫吳承恩,還是其他名字。
首先,他很可能是一位市井中的小文人,社會地位不高,生活也不是非常富裕,但相當穩(wěn)定,起碼衣食無憂。他不是那種拿文學當作神圣事業(yè)的人,而可能只是書商請來的寫手,把一個上好的、有市場價值的題材綜合編寫成一部有一定長度(這也是為銷售考慮)的暢銷小說。“《西游記》和《水滸傳》《三國演義》相似,都是經(jīng)過長期的積累和演變才形成的”,在百回本之前,有玄奘師徒的口述紀實文學,有宋元的雜劇和話本,甚至還有一本完整的《西游記》小說,可是,這些故事不僅散亂,描寫也粗糙,遠遠不能滿足市民不斷提高的欣賞需求,這就需要一位像羅貫中、馮夢龍那樣的高手,對現(xiàn)有材料加以整理。有些書商本人就是筆桿子,如馮夢龍;有的自以為是筆桿子,如余象斗;還有的是精明的商人,能發(fā)現(xiàn)人才。宋元以來流傳的故事太多了,有基礎好的,也有基礎不太好的,整理編寫者中,有羅貫中和施耐庵那樣的文學天才,也有半瓢水的窮酸秀才,因此,書商們順應大眾消費需求而推出的“精神食糧”中,有的成為名著,有的則讓書商大虧血本。
寫手們的雇用和生活情形,我們可以從《儒林外史》中看到一些描寫。馬二先生應聘為書商選編時文,資方供他吃住,最后得幾十兩銀子的稿費。稿費的多少,要看銷路如何。《西游記》作者的個人狀況,我們可以從馬二先生身上得其大概。
說《西游記》的作者是書商雇用的寫手,是相當煞風景的事,因為如此一來,就沒辦法再去論證作者如何像曹雪芹那樣,十年辛苦,嘔心瀝血,披閱再三,經(jīng)營出一部血淚之作,而且創(chuàng)作也不再是自覺的行為,更談不上什么匡救時弊的主觀意圖,在這里,《西游記》這樣的偉大作品的誕生,竟然不過是為了出版商的幾十兩銀子的稿費。
但是,還有不煞風景的一面,那就是:作為被雇用的寫手,并不妨礙他同時是一位偉大的作家;沒有偉大的主題在先,并不妨礙作品本身的偉大。
做書商的寫手,動機不外乎:一、賺錢謀生,如馬二先生;二、出名,如纏著馬二要在書上署名的蘧公孫;三、出于愛好。這三種人都有可能成為偉大的作家,偉大絕大多數(shù)時候純出偶然,不過,我相信《西游記》的作者屬于第三種情形。首先,前面已說過,他衣食無憂,其次,他名心不重。明代寫書,并不是不可以署名,但小說地位低,署名意思不大。《西游記》的很多章節(jié),你能夠感覺到作者是如何陶醉于講故事這種智慧的游戲,尤其是平頂山和五莊觀的部分,他玩得都不想離開了。
出于愛好,作者不一定非得被書商雇用。寫完了,在三兩親朋好友之間傳看。名聲傳出去,有人專門借去轉(zhuǎn)抄。傳到書商那里,書商慧眼識寶,于是“禍棗災梨”,鬧得洛陽紙貴了。
林庚教授在其《西游記漫話》中,特別闡述了孫悟空形象的市民英雄色彩,將之與話本中的市井人物,如神偷懶龍、宋四公等,進行對比,見出他們之間的相似。《西游記》雖是神話題材,卻處處是人情世故,如果說豬八戒身上農(nóng)民味道濃一些,孫猴子則完全是市民情調(diào),市井光棍的無賴、逞英雄、狡辯、狡猾,濃縮在一個猴子身上,變成令人喜愛的機智和調(diào)皮。作者當然是在寫他熟悉的生活。即使豬八戒,如有人已指出的,也不是單純的農(nóng)民,而是一個進了城的農(nóng)民。
《西游記》的作者生活在城市,他是一個熟悉市民生活,熟悉形形色色的市井人物的城市中下層平民知識分子。這個城市應該是南方中等以上水平、繁華的商業(yè)城市,如南京、杭州之類,甚或更小一些的城市。
一部偉大的作品,必然留下作者的痕跡,使細心的讀者可以從中發(fā)見作者的生活和思想。讀《聊齋志異》的人,一定會對其中關于科舉的內(nèi)容印象深刻,感受到作者在這方面的刻骨銘心之痛。至于曹雪芹,誰要說寶玉身上沒有他早年生活的影子,那才叫大白天說胡話呢。
可是《西游記》從頭到尾,始終是在平和的氣氛中。作者氣度雍容大方,敘事從容不迫,機智百出,諷刺辛辣,卻又能謔而不傷。據(jù)此,他的個人生活應當是相當順暢的,沒有經(jīng)歷過大的波折,沒有慘痛的經(jīng)驗,而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顯然是樂觀的,一些開心的小事甚至讓他時時有滿足感。科舉和婚姻,舊時文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書中沒有留下感情痕跡,說明前者作者并不在意,后者沒有任何波瀾,這正是“貧嘴張大民”式的小知識分子的典型幸福生活。
《西游記》是佛教故事,但如我在前文中已經(jīng)講過的,作者的佛教知識十分有限,差不多停留在一個普通信徒的常識水平。為了成書,作者顯然補過一些功課,所以書中留下了超出常識卻沒有完全消化吸收的痕跡。《心經(jīng)》是唐僧的精神支柱,每到危急關頭,都要默念以求鎮(zhèn)定的,作者卻把它稱為《多心經(jīng)》,這是鬧了一個大笑話。佛教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里講“多心”,豈不正是反其道而行之了?但作者把唐僧和《心經(jīng)》聯(lián)系起來是有道理的,因為流傳的《心經(jīng)》正是玄奘所譯。書里拉進來一個烏巢禪師,似與《五燈會元》里的鳥窠禪師頗有淵源。
作者對道教的熟悉大大超過佛教,所以書中的人物,即便是佛教中的大人物,講起道理來,講著講著就滑溜到道家那里去了。書中大部分講佛理的詩詞,干脆佛道一鍋燴,連作者都分不清誰是誰了。
過去的評家視《西游記》為闡揚道家金丹妙旨的所謂“證道書”,正說明了書中有濃厚的道教色彩。事實上,講到丹,看來作者是個對丹頗有興趣的人,說不定,如李白一般,可能還有點實際經(jīng)驗和心得呢。孫猴子似乎對丹最看重,鬧天宮的主要罪狀之一是偷老君的金丹,后來取經(jīng)路上,道家的各種金丹不斷在緊要關頭出現(xiàn):破黃風怪,有靈吉菩薩送定風丹;救活屈死的烏雞國王,要從老君那里討來九轉(zhuǎn)還魂丹。猴子嘴邊的嗉囊,似乎專為藏丹而生,老君每次見他,總得提防他故技重演。
明朝的昏君煉丹成癖,丹本是求長生的,后來用途不斷擴大,變成春藥了。不過在《西游記》的作者那里,丹始終還是高貴的靈物。
每一樣都玩,每一樣不見得玩得多深。孫猴子講馬兜鈴治病的道理,你說是真還是假?所謂玩,是從學問里找樂子、找談資,三教九流無所不知,知的深度,以快樂和實用為限。就像我們今天在很多地方都能遇到的熱愛生活的人,他種花、養(yǎng)動物、看偵探小說、練點氣功、品茶,興許還集郵。無論談什么,他管保有一肚子小零碎兒供你樂。但他絕不是動物、植物學教授,也不是冊子里藏有“華郵三珍”的收藏界泰斗。
《西游記》的作者是南方人,這個已經(jīng)得到公認,蘇興先生有《關于〈西游記〉的地方色彩》一文,這里不做征引,不過值得指出的是,西行取經(jīng),顧名思義,本是一個關于西域的故事,然而從《大唐西域記》直到《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西北地理色彩,到百回本《西游記》,全部改換成了江南風物。《西游記》一路上的景物,從離開中土,到抵達天竺,山水的蔥郁靈秀,一成不變。流沙河是個很好的例子。在《詩話》中,沙僧本是深沙神,流沙河實際上有沙無河。玄奘的傳記中也記錄了他被困沙漠險些喪生的故事。西行之路,最危險的莫過于沙漠,但對于南方人,沙漠太遙遠,太沒有現(xiàn)實感。他能想象的旅途之難,不出山嶺之險峻,加上河流的阻隔。事實上,南方的河流多柔媚,桂棹蘭槳、清風明月,不知該有多詩意哩。所以《西游記》中,十之八九的災難是在大山中,河川則次數(shù)甚少。流沙河之外,僅有黑水河、子母河和通天河這三次。可見人的想象總是以感官經(jīng)驗為基礎的,間接的經(jīng)驗使用起來不一定那么得心應手(除了酈道元,就算他寫江南有所本,卻如何寫得那么有精神?這里面的謎待解)。
《西游記》作于什么時候?阮葵生認為是吳承恩年輕時的“游戲”之作,現(xiàn)代學者多認為寫于作者晚年,蘇興則堅持說,《西游記》是吳承恩三四十歲的作品。
《西游記》行文異常流暢,文字清新,從開卷到結(jié)束,一直保持著同樣的輕快節(jié)奏,可以想見作者寫作此書時的狀態(tài)之好、速度之快,除了插入的唐太宗和唐僧身世的幾回略顯滯澀,全書看不出有絲毫滯礙之處。這種特點,顯示書成于作者壯年之時,也正是蘇興所說的,三十至四十歲之間。
最后要說的,是《西游記》作者的詩詞。我小時候非常喜歡書中有關山水風景的韻文,對那些妖怪居住的洞府艷羨不已。從書中的作品來看,作者在詩詞上的造詣不算高,那些寫景詩都是公式化的,峰巒如何,澗谷如何,哪幾種樹,哪些花草,哪些飛禽走獸,再加上季節(jié)時令,朝夕陰晴,所以看來看去,西行路上的一應山水,仿佛構(gòu)件數(shù)量有限的布景,搭來搭去,總不離那幾樣東西。在小說中插詩詞,除了刻意賣弄才學的一類,實在是一項很吃苦的工作,費力不討好。《紅樓夢》里有幾處,看得出曹雪芹在這方面的辛苦,章節(jié)寫好了,人物的詩詞還沒安排好,只好留著以后慢慢補。明代的文人,有個很普遍的現(xiàn)象,他們文章一流,劇作一流,詩卻寫得沒法看,湯顯祖、“三袁”,張岱,都是如此。如果只看他們的詩,很難想象他們在其他領域會有那么了不起的成就。《西游記》的作者也屬于這種人。不過作為小說作者,他的那些“八股詩”安插在書中,既不喧賓奪主,也沒有亂場塌臺,多數(shù)時候還能在故事進行之間給讀者以歇息的機會,造成美學上恰如其分的間離效果,這就不能不佩服他的聰明。興到酣處,他還時不時弄點游戲詩,如藥名詩、數(shù)字詩,這樣的文字游戲,行家當然不會拿它當回事,但很能給一些略通文墨的讀者帶來樂趣,他們甚至會抄下來,作為茶余飯后的談助。
總之,這位尚未正名的大作家,是一個自信、樂觀、寬容的人,他機智幽默,看世相眼光銳利如簡·奧斯汀,他的態(tài)度也像,不過由于對生活的滿足,他的諷刺中不存怨毒和刻薄,這是極為難得的境界,很少有以諷刺著稱的作家能做得到。復仇容易,寬恕難。《西游記》的作者即使在大動干戈時也是微笑著的。商業(yè)書,首要原則是好看,第二、第三個原則還是好看。文以載道不在考慮之中,結(jié)構(gòu)上玩花樣,設置點象征什么的,他也不放在心上。他要把故事講得人人愛看,這一點,他絕對自信,因為他不是新手,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形式,嘗試過了。他富于想象力,熟悉市井生活和來自平民間的富于表現(xiàn)力的語言,他身在其中但不限于其中,因此他看得清楚、看得透徹,四個各具特色的人物,足夠讓他概括一切世相,何況還有那些打不完殺不盡的妖怪。
《西游記》是一部游戲之作,偉大的作品多少都具有游戲性質(zhì)。《西游補》也很偉大,它和《西游記》最大的不同在哪里?《西游補》中一切都是有意的,《西游記》則不然,它沒有“目的”。游戲的出發(fā)點是愉快,過程是游戲,終點還是愉快,故其一切純出天然。但我們知道,寫作是這樣一個過程,在寫作中,不管有意無意,作者的一切必然隱藏在作品中,包括他的性情、他的思想,他對我們這個世界的認識。偉大的作家從來不用擔心作品中沒有自己,因為他就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