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瞻奧集:中古中國共同研究班十周年紀念論叢
- 余欣主編
- 2072字
- 2021-10-14 16:36:19
三、什葉派視野下的蒙古西征
正因為阿思塔剌八忒的什葉派穆斯林群體在蒙古統治時期的特殊地位,以及該地正位于什葉派和亦思馬因、遜尼派等多種教派混居的邊界線上,因此,宗教身份的敏感性使得《蒙古紀事》一書的作者更多地是基于什葉派的立場與情感好惡,而非出于客觀記錄史事的目的來寫作本書的。故作者除了借札八兒火者的事跡宣揚了什葉派穆斯林在成吉思汗初興起時期的功績外。還借用火者·納昔兒丁·圖昔(Khvāja Na?īr al-Dīn ?ūsī)在征服巴格達(元代譯“報達”)過程中的作用,適時表達了對新建立的伊利汗國的效忠之心。
在記錄《亦思馬因城堡的征服》一章中,《蒙古紀事》的作者聲稱納昔兒丁·圖昔“自青年時就被囚禁于(ma?būsan)阿剌模忒 [城堡] 中,所以他內心傾向于破壞他們的事業”。[1]但正如《史集》和《元史》等文獻顯示的,納昔兒丁·圖昔為亦思馬因派效力并非出于強迫,也未曾事先與旭烈兀暗通款曲。而他之所以能夠被旭烈兀赦免并躋身高位,完全是當時蒙古人重視醫生、術士等技術人員的習慣所致。從這一點來看,《蒙古紀事》可以被看作是一部什葉派視角支配下的蒙古史。作者的寫作意圖反映出什葉派在伊利汗國統治下逐漸得勢,并積極利用蒙古人來增強自身合法性的策略。
從《蒙古紀事》一書寫作的時代背景來看,什葉派等宗教少數派主動選擇和征服者合作,充當后者的智囊和耳目,恐怕是當時中亞、西亞伊斯蘭社會面對蒙古風暴的一種普遍性焦慮心態。這點在札八兒火者身上表現得非常典型,漢語、波斯語和阿拉伯語史書均聚焦于他在征金事件中的作用。不過和《蒙古紀事》中的正面形象不同,從來自堅持抵抗蒙古入侵的德里宮廷,且持敵視什葉派立場的術茲札尼看來,札八兒火者無非是鼓動蒙古人入侵周邊政權的幫兇。如果說在札八兒火者的故事里,因為受害者是“異教”的金朝政權,術茲札尼未曾明確表露其態度的話,那么在同書的《窩闊臺紀事》中,術茲札尼就用一種刻板的筆調描寫了一個來自不花剌的伊瑪目札馬魯丁(Jamāl al-Dīn)。后者據稱“經常祈禱讓蒙古人前去入侵剌火兒(Lahor)”。[2]
隨著蒙古人兵鋒繼續西進,越來越多類似的報道見諸同時或稍后的穆斯林作者筆下。而在這種主體族群(或主流宗教群體)對少數宗教教徒越發猜忌的心態的影響下,當地社會的教派矛盾愈演愈烈,也事實上削弱了對蒙古人的抵抗實力。如在阿拔思王朝覆亡前夕,身為末代哈里發宰相的阿里合迷(Mu(ayyad al-Dīn b. al-(Alqamī),因為是什葉派教徒就成為眾矢之的。據稱,他借職務之便大肆擴大什葉派的勢力,遂招致遜尼教徒的不滿。雙方沖突的結果是什葉派落敗,一些人被殺而另一些遭劫掠。阿里合迷于是暗中寫信聯絡旭烈兀,表示要獻城出降。這個故事流傳甚廣,在德里的術茲札尼和埃及的馬穆魯克作家答哈必(al-Dhahabī)各自提供了一個相似的版本。[3]而在報達陷落后,什葉派和基督徒(Erke'ün)受到蒙古人事實上的豁免,也不免讓旁觀者進一步坐實這種猜忌。[4]有趣的是,當效力于伊利汗的阿拉伯語作家伊本·法瓦的(Ibn al-Fawa?ī,1244—1323)在其編年史重述這個故事時,卻刪去了所有不利于什葉派的指控。[5]這也許和伊利汗宮廷中什葉派的得勢有關。
這種猜忌心態同樣也體現在帶有“官方”色彩的波斯語史家筆下。如《世界征服者》的作者志費尼(其家族為遜尼派)所記述的負面的穆斯林形象多為什葉教徒。如企圖騙取窩闊臺財物的阿里后人察兒黑(Chargh),以及在脫列哥那朝擾亂朝政的失剌(Sīra)等人。[6]由于志費尼書在早期蒙古史中的權威地位,他對于宗教派別的差異態度也影響到后世的大多數作家。
正如Stephan Conermann在討論馬穆魯克編年史的書寫傳統時所作的評價:“一般說來,馬穆魯克的編年史是虛構和史實參半的作品。”[7]而歷史主題(topos)通常真實而有所本,其作用則是將記述者的各種主觀意圖牢牢錨定在真實的歷史參照物上。[8]同樣,我們也可以將相似的評價加諸波斯語,或在伊利汗國境內編寫的穆斯林蒙古史書身上。從前揭札八兒火者的案例中可以看出,至少我們在討論《蒙古紀事》這部作品時,應該考慮到該作品是歷史本相和寫作者意圖相結合的產物。寫作者試圖按照自身的立場和情感好惡重塑歷史敘事的努力,恰好折射出其所身處的時代和社會本身所存在的各種矛盾和沖突。
[1]Ba?ī?ī,A?wāl mulūk al-tatār al-mughūl,p.81.
[2]Jūzjānī/Raverty,Tabakat-I-Nasirī,v. 2,p.1142.
[3]?abaqāt-i Nasirī,vol. 2,pp.1228-1234;?abaqāt-i Nasirī,vol. 2,pp.190-192;Mu?ammad Ibn- A?mad al-Dhahabī,Ta(rīkh al-islām wa-wafayāt al-mashāhīr wa al-(lām,(Umar(Abd-as-Salām Tadmurī(ed.),Beirut:Dār al-Kitāb al-(Arabī,1997,v. a56,pp.33-39.
[4]《史集》第三卷,第69頁。Biran比較并列舉了波斯、阿拉伯、敘利亞語文獻中所記載的得到豁免的不同宗教派別。Michal Biran,“Music in the Mongol Conquest of Baghdad:?afī al-Dīn Urmawī and the Ilkhanid Circe of Musicians”,The Mongols' Middle East: Continuity and Transformation in Ilkhanid Iran,Bruno de Nicola,Charles Melville(eds.),Leiden:Brill,2016,p.141,note 27.
[5]Hend Gilli-Elewy,“Al-?awādit al-?āmī(a:A Contemporary Account of the Mongol Conquest of Baghdad,656/”1258,Arabica 58,2011,p.368.
[6]Juvaynī,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p.224,245;《世界征服者史》,第244—245、270頁。
[7]Stephan Conermann,“Tankiz ibn(Abd Allāh al-?usāmī al-Nā?irī(d. 740/1340)as Seen by his Contemporary al-?afadī(d. 764/1363)”,Mamluk Studies Review 12:2,2008,p.4
[8]Albrecht Noth,Lawrence I. Conrad,The Early Arabic Historical Tradition: A Source-Critical Study,Michael Bonner(trans),2nd ed. Princeton:The Darwin Press,1994,p.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