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時常做夢，只不過許多已經忘完了，現在的我很容易忘記這些事。但此刻的我還仍然記得今夜所做的夢，盡管在不久之后我就永遠不會再回憶起它。這個夢很短，或者說我只記住了這樣短的一個片段。

夢里還是和往常一樣的中午，我受著一股沖動的驅使，忍不住又想要去找他們，想繼續以往的日常。可是我迷了路，我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可這條道路在不斷延伸，帶著我從熟悉的地方走到另一個熟悉的地方，最后熟悉的景色逐漸變得陌生，我才確信我已經迷了路。可是周圍的景色仍然還有熟悉的味道，即使我根本沒有看清周圍的任何一片云或樹，即使我也還沒認出這里是哪里，但我感覺得到，這里與我的回憶有關，我認得這里的氣味。

然而我還是靜靜地走著，雖然我內心急切著，但卻并不顯得急迫。我在尋找著，期待著他們的身影出現，終于，我還是找到他們了。

他們坐在熟悉的那棵樹下，和往常一樣，只不過我不在他們其中。我興奮地走向他們，向他們招了招手，可是他們卻沒有看見，也沒有任何反應，于是我停了下來，站在原地，將手默默地收了回來。我知道，我和他們的聯系已經不在了。

他們本來是我的朋友，但這個聯系斷了，他們的身影也就因此變得陌生。他們曾經對我很重要，但此刻也可以變得與我毫不相干，就像那棵樹一樣，靜靜地矗立在背后，成為他們生活的世界的背景。

我和他們僅僅有著這樣微弱的聯系，失去了這樣的聯系，他們又是誰呢？被我認為是熟悉的他們原本也只是陌生人，這樣的事實被揭露在我的面前，并且在夢中這樣的聯系被切斷了，一瞬間的孤獨和陌生感真實地涌了上來。我站在他們的面前，卻無法再走近一步了，失去了這些聯系，我沒有再靠近他們的理由。我與世界的其他人，其它物，也同樣依靠著這種聯系，與我產生聯系的進入到我的世界中，被我所熟識，成為我世界的一部分，也成為我的一部分。而這個世界上的絕大部分，都是匆匆劃過，在我的世界里連痕跡也不會留下。失去了這些微弱的聯系，我也就失去了我的世界，也就不再有熟悉的我自己。

他們對我而言，本應該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樣，而我們卻因為某種原因使得彼此之間有了某種關系。他們何時對我而言變得熟悉，使得他們的身影在我的眼里也變得特殊，從而能夠在無數的人群之中找到他們，成為一種對我而言的特別的存在。我們之間的聯系是一種偶然，而無數個這樣的偶然就組成了我的世界，我想，這是一種幸運，也更加是一種奇跡。

于是我靜靜地醒了。就在她熟睡的夜里，我睜開了眼睛，看見她的睡顏就在我的眼前。

原本背對背的兩人不知何時變成了面對面，我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吹在我的手臂上。

黑暗中我感到異常清醒，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里一陣暖，閉上眼睛忍不住想要親吻她可愛的眼睛，可是她卻仿佛在回避似的，在我靠近時不自覺地縮了一下頭，我聽見了她的頭發與枕頭摩擦的聲音。于是我驚恐地睜開了眼，一下子泄了氣，失去了剛才的勇氣和鎮定，此刻我才真正地清醒了。

我默默地轉過身，背朝著她，縮成一團。

雖然我制止了自己危險的行為，但我卻感到更多的后悔。我在回憶她的氣味，和月光下她安靜的臉龐。

她的動作是在拒絕我嗎？是我在害怕嗎？可是我現在也提不起勇氣，去哪怕只是稍微地觸碰一下她，明明知道她處在熟睡當中，這樣的小動作是被允許的。真的被允許嗎？這不是一件齷齪的事情嗎？我只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沖動，在不斷地為自己找理由而已。

我想象她柔軟的腰肢，我想象我抱著她的感覺，以及她突然在我的擁抱中醒來時我的驚慌失措。或許她不會抗拒，或許她根本不會醒來。

可是我仍然害怕，即使她現在就躺在我的身后，即使我的幻想能夠成為現實，但我現在卻連轉身的勇氣也失去了。我不敢再看著她的睫毛，我怕再次受到折磨。

不過，真令人惡心，如果我在黑暗中向熟睡的她伸出了手，這樣的惡心的感覺大概會一直持續到我死的那天吧。現在的她是愿意信任我嗎，還是說她心中的情感比我的純凈一萬倍，只有我在忍受這樣的折磨，而她只是出于某種天真，或者也同樣是受某種沖動驅使，將毫無防備的她自己展露在我身邊。

我不再背對著她，而是平躺面對著天花板，將頭稍微側過去，以便看見她的模樣。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在這張床上獨自入眠，明天的這個時候，我也將獨自入眠，而只有現在，我的身邊才躺著她。恐怕以后我的枕邊不會再躺任何人了，可是現在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只能默默地聽著她的呼吸。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屬于我的物，她和我一樣，也是一個自由的人，那么對她而言，一切都只是稍作停息的樹枝，天亮了她就要走，到最后，她和我一樣，都只能自己陪伴著自己，孤獨地活下去，然后死去。

我倒是希望她能夠一直留下來，即便我產生了這樣的一個錯覺，錯覺也能成為精神的糧食，只要有一個可能性，有一個期待，我便能夠等待。

可是我瞥見了她像嬰兒一樣的睡姿，即使我瞥見的實際上只是隔著被子的一個模糊的輪廓，但我卻在一瞬間感受到了某種不可名狀之物。我忘掉了慢慢浮現出來的某種隱忍的哀傷，某種一直糾纏著我，使我時常感到痛苦的哀傷。我看著她，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熟睡時的安心，仿佛她成為了我的一切，而我自己卻被忘掉了。我想要一直注視著她，害怕她在我視野中消失。我害怕再次陷入孤獨的境地，此刻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幸福，雖然它是暫時的，但也因此我更加害怕往日的痛苦。我會忍不住回憶這種甘甜的氣味，直到我把它一遍遍舔舐干凈，再也嘗不出任何味道。

月光要漸漸沉下去了，我閉上了雙眼。許久，我從被窩里偷偷鉆出來一只手，忐忑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也反射性地握了一下，使我的心跳的速度驟然加快。

當她醒來時，希望她不要看見我的手握著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