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 李蘭妮
- 7185字
- 2021-09-02 13:51:38
第二節 第一夜[1]
入院窗口。填表要排隊,簽字要排隊,預付款刷卡也排隊。
弟弟來幫我壯膽。先生來簽字。按照規矩,直系親屬簽字,誰送進來的,到時由誰接回去。
思緒亂飛。
如果發現同屋人是“武瘋子”,要不要立即出院?
一天二十四小時由一個陌生人監護。陪護公司的陪護員怎么篩選?有無做過精神鑒定?會不會有潛逃罪犯混在里面?
先生簽了字。弟弟曾當過律師,很不放心,反復細看醫院與病人直系親屬的協議書。
我擠到財務窗口刷卡。入院要預交三萬元。
先生拿著手機喊,電話——叫你千萬不要住院!
北京的李閨蜜來電話。她接到疑似業內人士爆料,說了一堆精神病院出的事故。閨蜜因此趕緊來叫停。
我動搖。撤嗎?曾在網上看過種種爆料,事故、意外、傷害、官司。
弟弟說:姐,刷了卡可以退的。你表個態,說不住,就先回去。協議書和其他事交給我。我幫你處理。
五個多月,我實地偵察、點滴鋪墊,就差一步邁進病房。于公于私,我迫切需要有精神病院住院治療的第一手資料。必須住進去。
姐,我先去偵察。你等我電話。我說取消行動,你就別進去。
入住精神病院之前,家人的幫助特別重要。
事關生死。讓理智、負責任的家人送進病房特別重要。這是關鍵環節。不可省略。不可大意。病人感受力強,判斷力弱。一步走錯,步步錯下去,就是彎路或是死路。
關閉的手機里,我保存了一段微信信息:“下午入院。碗是塑料的摔不爛,勺子是木制的,安全。耳塞是必要的,不知病房里有多少人。舊布鞋比塑料鞋木板鞋輕,萬一被誤傷不容易腦震蕩。親愛的兄弟姐妹們,俺住院后不能與外界聯系,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我進入幽暗深谷,用屬靈的心尋找光明。”
許久,弟弟沒來電話。不想干等。
住院大樓墻壁,貼了一張“溫馨提示”。提醒住院患者和家屬:不許帶水果刀、剪刀、繩子、打火機,不許帶玻璃瓶、鐵勺、陶瓷碗碟,不許借手機給患者,病房里只能穿布鞋。探視一律在下午。
電梯門一側,有標示牌寫明,二樓,少兒區病房,三樓,早期干預科病房,還有四樓、五樓、六樓……
我住過腫瘤專科醫院。那些病人,五官不齊破相的、開顱之后怪異的、放療摧殘虛弱的、化療面有死色的、癌細胞擴散浮腫看不出人樣的。面對這樣的病人,心里涌起的是憐惜、嘆息,沒有特別害怕。而此時,我清晰地感覺到:李蘭妮,你害怕。
入住精神病院,我做了最壞的打算。深圳的住房鑰匙多配了兩把。存折、銀行卡、戶口簿、住房證……統統轉移至廣州。堅壁清野。
進電梯,上二樓。出電梯,迎面兩塊牌子:醫生室、護士室。電梯左側是病區大門。
大門正敞開。門前側放著一把舊椅子。一個五十出頭的女護工坐在那里,架起二郎腿。臉微微上仰,眼露精光。頗有點“姐在江湖多年”的氣焰。
弟弟的木柄長傘放在椅邊,猜得出,是被這護工繳了械。
疑惑間,見弟弟一路小跑,門口一照面,便笑:剛想下樓接你。來,認識一下,我姐。請多關照!嘿嘿。這是芬姐。
弟弟比我小六歲。智商情商比我高。開路闖關,他贏得了芬姐幾分信任。
芬姐秒變友善。起身,把椅子向門里推了推,讓開道,示意門外兩人進來。道:李先生,你帶你姐他們去看吧。中意就來說一聲。
芬姐把椅子拖回原處,照原樣坐守。
先生說:人家對你很客氣喲,李先生。
弟弟笑,說:剛才我往里走,她指著我大吼:傘!你的傘!原來長傘不能帶進去。我馬上道歉認錯。夸她像穆桂英,往這兒一坐,整個兒元帥升帳,誰人敢在此輕舉妄動。
進門左轉,走廊兩邊是一間一間病房。有五人間、四人間。朝南一間病房門口,弟弟指著一張空床說:48床。住不住你自己定。
走進病房,光線還可以。重度抑郁病人不便在黑暗之地久留,容易誘發幻覺、幻聽,有時還會驟發瀕死感,心臟劇痛,飆冷汗。一束陽光有時比藥物還見效。我們在黑暗中感受亮光的敏感度遠超常人。
再看同屋病人。一個面向墻壁,閉眼睡覺。一個頭發蓬亂,昏睡在床,打著吊針,一個女護工收拾她床頭柜的果皮。另一張病床沒人,床下有一雙透明粉紫色拖鞋。
女護工四十歲左右,臉色紅潤,長發利索地在腦后綰成一個圓鬏。
姐,靚女小滿給你換了干凈的床單、枕頭套。
這張病床看著很別扭。一頭抵窗,床腰正對室內廁所。一頭朝向門口,墻上懸掛的舊電視機黑壓壓對準床頭,似乎要掉下來。
姐,我問過,沒有其他床位。下星期五人房有人出院,可以調。我去看了,五人房背光。別急。你看看整個環境。
這是醫院唯一的開放式病區。
病區當中是個大廳,廳里擺了一張乒乓球臺。旁邊散散地擺放了十幾張小圓桌、圓凳。一頭沿墻是一長溜低木柜,柜面扔著破舊的圖書和雜志、涂鴉畫作。走廊兩邊是病房,房門或開或閉,光線暗的居多。廳的一頭連著護士室,開著寬闊的窗。里面護士可以看到整個大廳的動靜。病人在病區內無法干擾護士室或醫生室。廳里沒見到醫生。護士兩三個,護工隨處可見。
弟弟擅長調研。
姐,這里病人要么家人陪,要么陪護公司護工陪。病區自己的護工三個,芬姐、小滿都是。她們一人陪兩個病人。你住,就是芬姐陪。她地頭熟,醫生護士都很給面子。
先生謹慎提議:今天別住。等有合適床位再來。
很不想住。轉念又想,好不容易“潛伏”進來,不可臨陣逃脫。
我很想逃跑,嘴里卻說:你們走。走吧。我可以。
左手腕戴著藍色膠環,上面寫著病區、姓名、年齡、床號。身穿一套綠底小碎花的病號服,頭沖門口躺在被子上。心情晦暗。行李箱沒有打開,水桶、臉盆等日用品沒有收好。不想動彈。懸在頭上的電視機,陰影幢幢。睜眼,感覺房頂是斜的歪的。閉眼,感覺頭上一個黑怪物窺視我。
小滿坐在一把舊木椅上打瞌睡。47床、46床、45床并排,頭靠病房一面墻。這三張床既不面對房門,也不緊靠窗戶。屋里有空調,床頭有緊急按鈴、插座。據說這座樓才啟用幾年。
各精神病院床位告緊,病區要加塞病床。48床位置原是陪護員夜晚加床睡覺之處,硬塞一張病床,當然別扭。
如廁洗浴一室兩用。有抽水馬桶、盥洗盆、淋浴噴頭,而兩扇掉漆的舊木門只可掩著,沒有門閂,以防病人在里面自殺。木門的上半截不能全遮蔽,有一條一條木格,用以透光、監管。
我的病床離廁所木門僅一步距離。半掩不掩的門使人恍惚,以為自己同在浴室里,或者也坐在馬桶上。
例行查房。五六個女護士進來,領頭的護士長年齡較大、身形瘦硬,抬起下巴掃我兩眼。
48床,箱子、柜子打開。檢查。
護士們把旅行箱里的外衣褲、文件夾、睡衣、內衣、襪子、收納袋一件一件拿出來,放在床鋪上。再把收納袋里的雜物統統倒出來。護士長一只手扒拉物品,撿起一個三寸左右的胭脂口紅盒,又拾起半米長的一根細繩。立刻有護士接過這兩件違禁品。
鏡子一點點大……
你在這里不需要抹。這兩件,我們幫你保管,出院時還你。你把洗衣液、浴液放進床頭柜,鎖上。
鎖上很麻煩。
同屋病人拿它喝了,出事你負責?
煩。心亂。
這里供應開水限時。早六點到七點,午二點到三點,晚六點到七點。醫院規定病人不許喝茶、喝咖啡。我胃寒,酷暑天都要喝熱開水,不喝冷飲。抑郁多年,我每天至少要喝一杯濃咖啡,提振精神。
帶的是小號保溫杯。小滿告訴我,大廳西窗口,有幾個自來水龍頭,里面是溫水。溫水隨便喝。三十度。很安全。
47床不知何時起來了。半步半步蹭啊蹭地往廁所方向走。小滿忙去扶。46床、47床歸小滿陪護。
小滿推開廁所門,扶她進去,大聲問:你帶紙沒有?小便大便?
47床不回答。
這病人頭發灰白。面部有些浮腫,沒表情的“撲克臉”。站似一塊木,躺似一塊木。床頭卡寫著年齡:五十九歲。
住院病區有三個特殊病區分年齡段。六十歲以上,住老年病區。老年病區不在這幢樓。三歲至十二歲,住二樓兒童病區。十三歲至六十歲,病情較輕可控的,住三樓早期干預區。
芬姐拿著紙和圓珠筆進來,說:明天的菜單。ABCD,你想吃哪個就勾一下。今天沒得挑了,有啥吃啥。你可以叫外賣。
吃在廣州。精神病院里也能體現。A套餐:豉汁香芋蒸排骨。B套餐:青瓜炒肉片。C套餐:梅菜肉餅。D套餐:蒸水蛋,另配青菜、例湯。
勾了一個A套餐。心情好了一點點。
芬姐慢吞吞地掏出一部手機。
我的手機!
病人不能用手機。李先生再三拜托我,我就給你一個機會。緊急時用。手機藏好。平時不能開機。
接過手機。有了一丁點兒安全感。
芬姐斜我一眼,說:不要到處走動。不要問這問那。不要惹是生非。不守規矩的,就上樓。知道吧?封閉區。
她說“上樓”二字時,詭異笑容一閃。像觸電,我立即狂點頭。
我的頭發剪得比任何時候都短。為的是兩個月不剪發、不吹發。萬一不慎卷入斗毆局面,不致被人揪住頭發暴打。碗盆是低幼兒童用品,印著彩色維尼小熊。身份證、銀行卡、現金怎么辦?準備了一個巴掌大的便攜包。結實、不起眼,能斜挎或吊在脖子上。輕軟,內層有幾道隔層,拉鏈拉上。
心理陰影籠罩我。不了解今天的精神病院流行什么療法。看過書。身為哈佛大學教學醫院的美國麥克林醫院,有近二百年歷史。[2]環境優美像大學校園,不像精神病院。它流行過某些治療方法,很恐怖。水療時病人被冰水沖洗灌洗。低溫療法是讓病人體溫降到瀕死狀態。最令我害怕的是冰鋤額葉切除術——先電擊讓病人昏迷,用冰鋤敲進眼睛上方骨頭,隨意移去額葉組織,令精神病人從此安靜。上世紀六十年代后期這種療法才停止。[3]
世界一流的精神病院,都曾用過慘無人道的治療方法,國際上也曾流行過這樣的治療理念和方法,“精神病院”無異于希區柯克驚悚片的真實版。入院頭一天,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恐怖聯想如撲天海浪席卷而來。
是不是自投羅網?是不是瘋了?
C醫生步履輕盈走進病房,給我做入院病案記錄。白大褂下擺露出一截亮眼的彩色裙邊。
門診時,就是這一條大花朵長裙,給了我一點信任感。
那是第N次門診。打量C醫生。她化了淡妝。年紀四十出頭。白大褂下面露出幾寸花長裙的裙邊。半高跟黑皮鞋。長發染成栗色,燙的是大波浪卷。有這樣的生活情趣,可見內心豐富,懂得享受生活。
C醫生翻閱我的病歷。皺起眉頭,說:你怎么總是換醫生?
我故意答非所問,道:請問住院可以換藥嗎?我吃賽樂特太痛苦。我住院換文拉法辛可以嗎?
可以。
我吃阿普唑侖每晚吃3片,夜里還是要醒幾次。
給你換成氯硝西泮。這都好辦。
那……那我請求住院,現在就登記排隊。
你確定要住院?
確定。
你工作是做什么的?
我……嗯,文化文案之類的。
沖著C醫生的花長裙、大波浪長發,我判斷,這醫生心理健康,不會變態折磨病人。
入院要做病案記錄。作為我住院期間的主管醫生,C醫生來找我。她問得快,記得快,走得也快。我在她身后追著問:我今天可以換藥嗎?
她已在門外走廊,答:今天不行。過幾天。我會安排。
晚飯餐車出現在大廳。沒等廚工叫號,芬姐已把我的飯菜領了出來。一次性長方形飯盒,里面間隔開米飯、葷菜和青菜。一次性圓形湯盒裝了半碗例湯。
所謂例湯,味道寡淡。不是老火例湯,也不是刷鍋水。排骨不是鮮肉排,是冰凍大排,不可能滑嫩鮮香。咸。青菜倒是一條一條的綠葉菜,硬。
飯后回到病房,見木姐躺著不動,飯菜擱在床頭柜上。
46床吊針打完,坐了起來。五十歲左右,高顴骨,薄嘴唇,眼神亢奮。頭發蓬亂得像電影里的野人。她突然跳到45床被子上,趴在那里做伸展運動。
小滿拽她起來。“蓬蓬頭”看見我,伸直雙手,跌跌撞撞沖我撲來。我嗖地縮到靠窗角落里。小滿抱住她。她掙開。一轉身,抄起木姐的飯盒,打開就吃。小滿奪過飯盒,呵斥:再鬧就綁你!
木姐視而不見,躺在床上,蓋著厚被子。她的“撲克臉”,令我聯想到希區柯克的《精神病患者》中旅店男主的老母親側影。男主病情發作時,就以老母親的人格、聲音、動作行事。精神分裂成男女兩個人。僵尸老婦殺手。瑪麗亞在旅店浴室被殺。影評人津津樂道,那是經典畫面。
陰風慢慢吹起。病房變冷。
走廊傳來芬姐的聲音:朱莉亞——回來了。護士長剛才問起你。
進來一女孩。二十來歲,身高有一米七三。北方人長相,雙眼皮,直鼻梁。T恤,七分褲,運動鞋。長手長腳,短發齊耳。
朱莉亞是45床的英文名。聽說已住了兩個多月,病情再穩定些就可以出院了。今天請了假,跟媽媽去廣州親戚家吃飯。
朱媽媽進來,看見來了新病人。朝我客氣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46床蓬蓬頭兩只腳在床外肆意亂蹬。朱媽媽急忙坐在兩床之間木椅上,保護女兒不受打擾。
芬姐道:Wu太,Wu太。坐起來。
聽不清是吳太還是胡太。聽稱呼,她先生八成是生意場老板。
朱媽順口安撫吳太:你清醒多了。今天不用喂飯了。
朱媽五十多歲,眉清目秀,似有一半南方人血統。化著精致的妝容,穿著淡雅的連衣裙,背著小巧的黑色雙肩包,這款式大概國外才有。身高估摸一米六〇左右,坡跟鞋,微鬈的頭發做了酒紅顏色,打扮時尚而不張揚。母女倆五官不太像,母親比女兒漂亮。
48床,打針。
小護士額頭兩顆大青春痘鼓起,像添了兩粒紅眼珠。她推著點滴桿和器具車,拿起一袋250cc的粉白色藥水,叫我躺下。
我不打針!醫生沒說我要打針。
醫囑寫了。今天打得少。明天起,500cc。
今晚我不打。明天再說。我要知道這是什么針。
好多警匪片有這種場面,一個查案的警察,或者追蹤真相的記者,讓黑幫分子假裝醫護人員,一針下去,就昏迷失憶。
粉白色藥水,顏色可疑。我不經嚇。這叫什么療法!我不該住下來。
叫你打你就打。躺下。
病人有知情權。你們不能強迫我打針。
若往門外跑,跑不出去;反抗,會被護士綁起來;呼救,會被當作瘋子,關到封閉式病區。可以向誰求救?
芬姐、小滿與護士一伙,木姐、吳太不能指望,朱媽會向著護士,朱莉亞可能中立。微信段子說:你越是高喊“我不是精神病”,越證明你絕對是精神病;護士抓住你,你越是掙扎,越證明你是危險病人。幾秒鐘內,大腦如電腦完成運算:文斗武斗,取勝概率是零。不。概率是負數!
護士和芬姐逼到跟前了。
等等!這種粉白色藥水,治什么的?
腦蛋白粉。
腦……我請求,我要跟醫生通電話。
朱莉亞走過來,說:是幫助睡眠的。住院的人都打。
閃光燈記憶。自動腦補希區柯克的影像。黑白色精神病人的亢奮眼神,鬼火般閃爍。秒變色盲,眼前看什么都是黑白色,像早期黑白默片。褪色,特別敏感類型,易感人群。
渺小。飄零。空中有細聲尖叫:粉白色、粉白色……
九點半是熄燈時間。朱媽走了。芬姐、小滿各自搬來一張行軍床。小滿的床鋪在朱莉亞和吳太之間。芬姐的床隔在木姐和我之間。
關燈了。那三個病人頭朝墻壁躺臥。黑暗中,人臉會不會猙獰?
我緊貼墻壁,恨不得變成墻上一幅涂鴉。打了粉白色的針,沒有安眠作用,反而激發了強迫性聯想。夜半,瘋子聚集。屋里屋外,氣氛詭異。
朱莉亞不會作案。“蓬蓬頭”吳太起身動靜大。“撲克臉”木姐白晝木僵,黑夜某個時辰一到,巫魔蘇醒,切西瓜——摸一個腦瓜,一刀;再摸一個腦瓜,一刀……
醫學選摘
我國第一家精神專科醫院是一八九八年由傳教士Kerr(即嘉約翰)在廣州建立的廣州惠愛醫院,此后陸續在北平、哈爾濱、蘇州、上海、大連、南京等地區建立了類似醫院。至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時,全國共有精神衛生醫療機構不足十所,精神科床位一千一百張,精神科醫生五十余人。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對精神衛生工作的重視不斷提高……截至二〇一〇年底,全國共有精神衛生醫療機構一千六百五十家,精神科實際開放床位二十二萬八千余張,精神科醫生兩萬名,精神科護士三萬五千名……(選自《沈漁邨精神病學》第6版,以下簡稱《精神病學》。)
歷史閃回
一八七二年至一八九二年,嘉約翰醫生(Dr.J.G.Kerr)連年呼吁要建醫癲院。多年來,他在廣州街頭、博濟醫院,頻頻見到瘋癲病人被親人遺棄,被差役毆打拘禁。博濟醫院有個病人幾次用腰帶懸梁自盡,都被嘉約翰及時用刀砍斷腰帶救下。他向醫學會提交報告:“中國的瘋癲病人長年被鎖在家中,幾乎不見天日。他們因親人的粗暴對待而短命。他們常常自殺。瘋癲病人往往被族人有意除掉”。
他寫信給美國公理會差會部,希望教會能幫助募款建院。差會部秘書回信,建瘋人院是不務正業。秘書寫信通知美國、廣州教會人員,不許為嘉約翰募款。
嘉約翰兩頭不討好,甚至討嫌。
清政府地方官煩他:堂堂博濟醫院院長,他應該埋頭多做外科手術,讓廣州博濟揚名天下。衙門里的人都清楚,美國駐廣州總領事對美國著名記者說過,嘉約翰可與當今世界上任何活著的外科醫生媲美。他要是在紐約執業,每年收入可達五萬元至七萬五千元,而不是拿目前那一點點工資。他常用微薄工資救濟貧窮患者。
差會部秘書很惱火:一個醫學傳教士,本末倒置,每天忙于給病人診病、做手術、管理醫院行政事務,居然還想把時間、金錢花在瘋子身上。簡直是犯罪,墮入歧途。
有歷史學者指出:事實證明,嘉約翰的惠愛瘋人醫院是一個完全獨立于教會之外的事業。
一八九二年,嘉約翰在廣州芳村買下十七畝荒地,花掉了個人的所有積蓄。只剩下二百元作今后的開銷。因資金不夠,他繼續等待。一八九七年,一位與嘉約翰素不相識的傳教士贈款三千元,這才解決了建院經費。嘉約翰親自設計,一棟簡陋的兩層磚木小樓,在荒蕪的土地上建成。這是中國精神專科歷史上的第一樓。
[1] 為保護精神病人隱私,書中患者均為化名。
[2] 身為哈佛大學教學醫院的麥克林醫院(MacLean Hospital),是美國最古老、最有威望的精神病院之一。建于十九世紀初。住院患者多是上流社會家族成員、名門巨富、文化精英。如諾貝爾獎獲得者約翰·納什,普利策獎獲得者羅伯特·洛威爾、安·塞克頓斯,以及由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治療而未愈的著名病患霍勒斯·佛林克、卡爾·李博曼等等。西爾維婭·普拉斯二十一歲時在麥克林住院期間,接受了五次電休克療法。她將住院和電休克經歷寫入自傳體小說《鐘罩》。普拉斯三十歲時死于自殺。
[3] 額葉切除術始于一九三五年。葡萄牙醫生安東尼奧·艾格斯莫尼茲首次進行“前額葉白質切除術”,獲得成功。因此而獲一九四九年諾貝爾獎。國際上出現“額葉切除術”風潮,將此視為精神治療學最新神奇成果。《紐約時報》頭條寫道:治療憂郁癥的手術“已協助百分之六十五把它當成最后手段的精神病患者恢復正常”。
一九三六年美國醫生沃爾特·福里曼開始在華盛頓特區進行“額葉切除術”。他參與了千余次這種手術,并在美國各地倡導“冰鋤額葉切除術”。
有媒體稱它為“靈魂手術”。“在一九四九年前,醫生每年為五千名病人施行這種手術。”但是,世界上一些頂尖而杰出的神經學科專家卻對此保持高度懷疑。不到二十年時間,“額葉切除術”變得聲名狼藉,以逐漸退出該領域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