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 李蘭妮
- 5629字
- 2021-09-02 13:51:38
上篇
第一節 我真的害怕
農歷年二十九。
特意選擇一個冷清的日子。外地的人,該回老家過年的,走得七七八八。打算長假旅游的,也陸續出發。城里馬路寬敞了許多,剩下的人,在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團圓飯忙里忙外。這日子,去精神病院看病的人不會多。廣州人說話辦事,講究好意頭,年尾年頭要大吉大利。
的士司機借口車不能右轉,我只能提前下車。站在三岔路口,茫然朝右邊小馬路張望,沒有看見醫院標志。司機不耐煩地戳指小馬路,叫我往里走。“哐當”車門關閉,絕塵而去。
小馬路兩邊各種小店窄鋪。網上尋得醫院地址門牌號碼,足跡沒到過廣州市區這一端。沿路左看右看,一一數著并不規則的門牌號碼。快過年了,大多數店鋪已關門。鐵閘緊閉,張貼白紙黑字,寫著“年初十開市大吉”。
一個店鋪開著門,黑底白字的橫招牌,上面一行大字“×××殯葬有限公司”,藍底白字的廣告詞“喪主至上,服務一流”。下面一行字體稍小,詳細寫著:“24小時服務熱線……壽衣、花圈、儀仗、紙錢一站式服務”。店鋪墻柱上貼有豎排白紙黑字“套餐服務,價格面議”。
招搖。霸氣。門面是附近一般店鋪的三倍。死人錢容易賺。此乃周圍最吸睛、最體面的招牌。
不敢近看。怕里面的伙計誤會,請我進門套餐議價。慌亂中躥過馬路,埋頭疾走。眼角余光感覺刺眼,右邊閃耀著金屬的光澤。走過二十米左右,偷偷往后瞟,哎呀,那就是精神病院的大門!
隔著小馬路,殯葬公司幾乎與精神病院門對門。此岸彼岸。換了誰,都會思緒萬千。除了急性發作的精神病人。
閃光錚亮的鋼鐵柵欄當中排開。大門口邊側開著小門。門旁,立著兩名警察。
進門。才走兩步,左看,墻壁一塊銘牌,×××派出所惠愛醫院警務室。一輛威風凜凜的警車,停在那里震懾歹徒。右看,司法鑒定室。我有點怕。
走過兩棵大榕樹,轉彎。眼前一亮,這醫院面積好大呀。除了左邊有兩三幢十幾層的大樓,其余一片小樓都是兩三層的。看得見天上的藍天白云,能感覺到樹葉生風。小花園。幾枝絢麗的簕杜鵑從低矮的花墻伸展出來。
一色的西式兩層樓,還有落地窗。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建筑風格,成片的民國建筑群保存完好。網上得知,醫院北門,芳村碼頭,通向珠江岸邊白鵝潭,江對面是白天鵝賓館和沙面。黃金地段。
又見巡警。
不知道哪里是禁區禁地。有些慌張。反復想起微信上那個段子:怎樣向精神病院醫生證明你不是精神病。
門診大樓比較新。門前兩旁,一排又一排宣傳欄。各科室醫生、專家的頭像和簡介。果然,過年前夕掛號的人不算特別多。掛到特診號的最后一個號。
特診在三樓。這層候診區面積不大,已經坐滿。小小候診區坐著兩個武裝齊備的警察。這是精神病院的常態呢,還是過年特別增加警力?想起來了,不久前看過新聞報道,有個殺人嫌疑犯住進精神病院,病情好轉之后,竟逃出醫院,引發全城緊急搜捕。
精神專科問診程序,比其他專科復雜。
有無家族史?你的個人治療史?用過哪些精神類藥物?哪一年發現的?什么情況下發作的?哪一家醫院作過診斷?近期吃的是哪幾種藥?說說怎么個難受法……光是家族史一項,少不了要問:你父親家族有沒有精神病人啊?母親這一支脈情況了解嗎?
等啊等。
幾近下班時間,進了特診室。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專家,和藹而疲憊。正拿起桌上的茶杯喝水。
差兩分鐘就是下班時間。抓緊時間快說。
我一直吃賽樂特、優甲樂、阿普唑侖。每個月都照常開。今天來拿藥,準備過年吃。
以后開藥,你不用來我們醫院。這里病人多,排隊時間太長。你吃的藥,三甲醫院都有。
我不敢直說其實我想來住院,怕人誤會這是個瘋子。腦子趕快轉。
專科醫院能多開藥嗎?
半個月。
我深圳的。一個月好嗎?
你……為什么到這里開藥?很多人不敢來我們醫院。
我也怕。真的怕。
女專家同情地微微一笑。
實地偵查有收獲。小洋樓古樸,靜靜呈現著歷史感。天闊,云飄,樹綠花紅。沒有見到面目猙獰的病患。第一眼印象OK。
繼續摸索住院門道。多掛號。多聽多看多搭訕。
農歷正月十五過去了。城與人回歸常態。
長假后門診病人超多。官網信息很簡單。住院病區:成人一病區、二病區、三病區、四病區、五病區、六病區、七病區、八病區,兒童病區,老人病區。不知道依據什么劃分病區。
網上盲搜。輸入這家精神病院的院名和專家姓名。試看有無文章鏈接,有無網友的感謝帖或罵娘帖。
網民罵醫院、黑醫生的匿名帖隨處皆是。真假難辨。有個別專家被贊。患者署名留言,贊語不過兩三句,有具體時間地點。一位是老中醫。另一位是海歸博士。兩人既出門診,又是病區主管醫生。
我要親眼看看二人面相,聽聽是不是說人話。孤軍作戰,沒有情報,沒有后援部隊。一想到要去醫院掛號,會嚴重失眠。兩粒安眠藥根本不起作用。似睡非睡挨到天蒙蒙亮。餓著肚子奔向精神病院。
掛了兩個號。奮勇擠向分診臺,奮勇高舉起手里的掛號條。聲嘶力竭喊,求護士估算一下排隊時間。
中醫,要排到十一點半之后。海歸博士,已是下午三點半的號。
在精神病院看門診,與腫瘤醫院看門診有所不同。腫瘤醫院的病人多數虛弱,動作慢,聲音小。術后復診的病人,面露愁容、心事重重。推搡沖撞少一些。精神病院門診廳里,場面雜亂。你躁狂我更躁狂,誰怕誰呀?一個眼神削過去——好比三少爺的劍、小李飛刀的刀。
一樓左側盡頭。候診椅滿座。走廊墻壁上,中醫科的宣傳欄寫著,針灸療法治療失眠。還有一個國家級科研項目。這家醫院的中醫科歷史長,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就存在。
我杵在診室門邊。站久了,駝背,耷拉著腦袋瓜。老中醫典型老廣長相。眼睛炯炯有神。不茍言笑。候診的師奶們議論,這是主任,名氣很大。
聽幾次叫號無人應答,我猶猶豫豫往里走,恭恭敬敬遞上掛號條,說:主任,我不看病,我咨詢。
老中醫道:你這個號靠后。出去等。
我咨詢,不拿藥。兩分鐘說完。
說。
中醫科有住院病區嗎?
有。
我快速說病情,說想住中醫科病區。
老中醫道:你不用住院。
哦不,我很想住院!中醫病區治療方便……
你的病要找西醫治。中醫,只能做輔助治療。
我相信中醫就想住……
病區一百多個病人。封閉的。你想清楚。
啊?哦……嗯……謝謝主任。謝謝。
本以為中醫病區是精神病院最自由、最安全的地帶,沒想到,那里是“封閉式病區”,即重癥區。
返回門診部。二樓候診廳很大,一時半會數不清有多少排坐椅。分診臺小屏幕顯示,海歸博士在3診室。
前面排了十一個人。倚在分診臺前,我無聊地看屏幕。患者年齡二十二歲、十六歲、十九歲、三十六歲、二十歲、四十一歲、二十一歲、二十歲……只有一個上了五十歲。
精神疾病在我國疾病總負擔中排名居首位。精神衛生是全球性的重大公共衛生問題,也是嚴重的社會問題。十四至三十五歲年齡段的人,死亡首因是抑郁自殺。據統計,中國的精神病人,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知道得病,百分之五的人得到過專科醫治。這個數據背后是巨大的精神隱患。幾代中國人的精神障礙堆積至此,集體無意識將會打上幽暗的印記。
抑郁癥高危人群有警察、醫生、教師、企業高管、記者……警察中,獄警排第一位。醫生里抑郁排前位的,要屬精神病院封閉式病區的醫生吧?
十二點半之后,候診廳漸漸冷清了。站了一上午,總算有椅子可坐了。第一排。直接能看到3診室的門。
坐我旁邊的女孩,怪怪的。眾人都穿薄長袖的天氣,她緊裹著深藍色羽絨褸、棗紅色棉絨褲、黃色熒光運動鞋,剪一個短短的學生頭。面色青黃、有些浮腫,目光呆滯。可能是高中生。
她老爸背著黑色耐克包,取出一瓶純凈水,說:“阿女,喝水。水——”
阿女不言語,不動彈。阿女爸得不到回應,自己喝了幾口。他舉止氣質像個中學教師。可惜面帶一層晦氣,瘦削,背微駝,眉間寫著愁苦、無奈。
我忙問:“這個醫生不午休嗎?”
“不休。就他不限加號。我從佛山過來。帶上她路上很難的。”
“你女兒這樣子,可能要住院。”
“住——住過兩次啦!就在這里住。”
阿女爸指指候診廳左側盡頭說:“她媽媽為她,辭職了。天天在家守住她,怕她出事。”
那女人的側臉,孤獨、蒼老、黑瘦,頭發花白。身邊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環保袋。三口人,從佛山到廣州,一路奔波。帶著這樣的木僵精神病人,當媽的很難不抑郁。
“怎么發現的……她?”
“她在學校操場瞎跑。不停地跑,誰都攔不住。連續兩天……瘋瘋傻傻的。班主任通知我接回去。她很乖的,成績班里前十名,突然……就……沒理由的。”
“住院住了多久?”
“第一次住……重癥區,醫院不讓家人陪。我們來探視,可憐噢,手腳被繩子捆住,綁在床上好慘的。她越鬧繩子越緊。她媽哭,受不了啊……求醫生,要帶孩子出院。醫生說不行。她媽哭到暈倒,哭到醫院放人。”
哦,封閉式病區不讓家屬陪。
“出院她媽看不住她,我不能總請長假啊。又……送進來。第二次住……醫生說要電擊叫我們簽字。她媽當場火滾……就打了醫生。現在就……這樣啦。半個月來診一次。說不定哪天……單位也要請我走人。”
阿女爸憂郁地望著女兒。
他若丟了工作,一家人會不會陷入貧困?貧病交加——不敢替他們往后想。阿女媽顯然患有照護者壓力綜合征。
聽說,在英美國家有這樣的社會福利:政府的全民醫療保健服務網站會說明照護者綜合征的癥狀和預防治療原則,指導公民進行照護者評估并得到相關幫助。倘若你是照護抑郁癥病人的親屬,可以去申請評估并得到支持,例如政府派護工,定時地接替你一下,讓你有充分的休息和放松時間,以減少壓力。
候診廳人滿。下午門診即將開始。
來了兩個人。一個扛著攝像機,在候診廳來回找角度;另一個跟中年女護士比畫著。××電視臺的標徽。
按照編導的手勢,護士推開了3診室的門。攝像機像一挺機關槍端在門口,對著里面掃鏡頭。
室內發出尖厲的驚叫聲。一個女孩子大哭奪門而出。一只胳膊擋著臉,瘋狂往樓上沖。身后哥哥、母親模樣的兩個人疾追。
分診臺的屏幕顯示,這女孩十九歲。
海歸博士出現在門口,面露不滿,盡量客氣地對記者說:我的患者不同意你們拍攝。請你們去別處拍。
記者悻然退出。接下來,攝像機鏡頭對準廳里候診的人,顯然要掃幾個鏡頭交差。就像是一挺重機關槍,對準一群平民難民。鏡頭剛對準東邊,東邊候診的人就遮住頭、臉,轉過身去,或者慌忙躲避逃跑。鏡頭轉向,對著西邊了,西邊的人“嘩”地退到墻邊,用挎包、病歷本擋住臉。
鏡頭繼續逼近人群。
一個廣東大媽開罵:拍你老母啊拍!撲街佬!
一個高個子青年喊:滾!小心我告你。告你侵犯人權、肖像權!你再拍,我就砸爛你的機器!
一位女白領,原本用一沓公司資料遮住臉,縮在墻角。這時,她指著男編導,說:你信不信我會找律師告你。我要跟這里所有的人聯名告你!
男編導往后退了退。攝像見編導不發話,仍扛著機器,企圖伺機而動。
腦子一熱,我沖到攝像機鏡頭前,說:你們很不專業。
編導、攝像交換眼神。這人膽敢當眾質疑攝制組。瘋子。一群瘋子。
人家央視拍這種專題片,清清楚楚知道,要尊重精神病人的權利。你們真的很不專業!這是給電視臺丟臉!
攝像遲疑地拿下肩頭的機器。
候診區眾聲喧嘩。
病人也是人。有人權!
靚女護士,趕他們走。××××。嚇我哋病人。
我頂你個肺。拍你個死人頭!
人群躁動。空氣中隱隱彌漫著火藥味。護士領著兩個記者快快撤走。
每年抑郁癥高發季節,電視臺、報紙、網絡眾多媒體會布置新聞采寫和報道。本是好意,但從業人員若沒有尊重病人隱私、善待病人的同理心,就會傷害病人。不是救人于水火,而是推人跌入水火。
下午二點五十分,走進3診室。后面還有很多病人候診。不要耽誤醫生的時間。我焦慮。語速很快。
“你慢慢說。除了想把賽樂特換成文拉法辛,做經顱磁刺激,還想解決什么問題?”
海歸博士倦意頗深,兩個大眼袋分外明顯。
“沒有了。”
“我建議門診解決。這次就給你寫好下次門診預約時間。”
“我就想住院。想住你管轄的病區。什么時候有床位什么時候住。”
“這樣……我建議你住早期干預病區。我那病區封閉式,不適合你。”
“早期什么?”
“早期干預。就是開放式病區。”
醫學選摘 [1]
精神病學 是研究精神疾病的病因、發病機制、臨床表現、發展規律、治療、預防及康復的一門臨床醫學。精神病學的生理基礎是神經科學,心理基礎則與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密切相關。
……新的醫學模式(即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強調醫學服務對象是完整的人……而不僅僅是一架“生理機器”。
歷史閃回
一六八九年,清政府頒發律令:老百姓家中若出現瘋子,要立即向地方官申報。官府要親發鎖銬,即令其家庭禁閉瘋子。若禁閉不嚴導致瘋子出來殺人,親屬要治以重罪。
千百年來,官府、民間沒有瘋癲醫治觀念。歷來瘋子不算人。
史料提及,世界第一家精神病院創立于一四〇二年。[2]英國人所建。俗稱瘋人院。早期的治療手段殘忍。市民們只要花一分錢,就可以去醫院參觀各式各樣的瘋子。類似去動物園觀賞猴子、老虎、獅子、鴕鳥等等。
此后歐洲流行威嚇式治療。病人全身要用鐵鏈捆上鎖上,加上手銬鐵銬,綁在墻上,任由看護用鞭子狠狠抽打。或把病人關在地牢里,放滿蛇鼠爬蟲。這叫作“喚醒”瘋子。就連英王喬治三世住院,也要遭受鞭打治療。
直到一七九二年,在法國巴黎,接手精神病院的畢奈爾醫生改革陋習,除去毆打和鞭撻,提倡人道環境和專業醫治方式。
一八七二年,大清朝廣東地方官突然收到一封西醫書函,請求官府撥地在中國建立“醫癲院”。張之洞的幕僚回信表示對此沒有興趣。若不是寫信人頗有身份,乃世界外科圣手、中國第一家西醫院博濟醫院在任多年的院長,官府睬都懶得睬他。我大清朗朗乾坤,國泰民安。何須番鬼佬多嘴,建什么“醫癲院”。
寫信人是嘉約翰醫生[3]中國西醫教育、精神疾病治療最早的開拓者。
[1] 本書醫學選摘部分為作者自主敘述。完整定義請根據本書附錄之醫學參考書目查證。
[2] 精神病學從其構成的希臘詞源來看,psyche為精神、靈魂,iatria為治療,即精神病學是治療靈魂疾病的意思。
[3] 嘉約翰醫生是中西醫融合治療的先驅。擔任博濟醫院院長時,他聘請關韜在博濟講授中醫課程。關韜亦成為最早實施中西醫臨床治療的華人醫生。從十九歲起,關韜就在博濟學習英語、配藥、開藥方,學做白內障手術、拔牙術、腫瘤切除術等等。一八五六年,獲清政府授予“五品頂戴軍醫”,被委派到福建擔任軍醫。成為中國第一個西式軍醫。后來他又回到博濟醫院,幫助嘉約翰管理博濟醫院。關韜深諳中藥配伍之妙,又是優秀的眼科醫生、外科醫生,深得病人的信任。關韜于一八七四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