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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登基禮

1

借著商王昭斬殺老羌伯姜蒙、威震天下的威勢,大商數支軍隊主動出擊,連克西部數地。

天下都邑大邑商人敏銳感覺到,來大邑商朝覲、進貢與貿易的方國,一時多了起來。大商多年來不振的局面,頓時有所改變。

時在殷歷十月。

這一日,天不亮,無尤夫婦就推了一車新釀的黍子酒,從婁子村的家中出發,趕往天下最繁華的集市、位于洹水北岸的天邑集。

大商國人以嗜酒善飲著稱。晨露中,常有宿醉之人蜷縮在墻根,鼾聲如雷。

“老頭子快看!這里又倒了一個!”無尤的婆娘總是一驚一乍的。

無尤則不無得意地回答道:“準是喝了咱家的酒!要不,能睡那么美?!”

夫婦二人一問一答,會心地笑個不停。

婁子村距離天邑集足有三里之遙,還要坐船渡過洹水。待夫婦二人趕到時,集市上早已人頭攢動。

二人剛露面,早有人遠遠招手道:“大老倌!老夫人!快來快來!位置都給你們留好了!”

無尤尋聲望去,原來是賣草鞋的索大。

聽索大話甜,無尤春風拂面,嘴上卻佯嗔道:“啥大老倌、老夫人的?咱家不就是個賣酒的!”

“賣酒怎么啦?”索大笑道,“二老是老神仙,賣的可是神仙酒!”

無尤聽他這么說,越發喜笑顏開。

“令公子回來沒?”索大突然壓低嗓音,巴結地問道。

無尤夫婦忙著擺攤,頭也不抬地道:“沒有!養兒子有啥用?整天見不著面!”

“老頭!搬兩壇酒!”主顧很快出現。

還沒等無尤兩口子動手,索大主動上前幫忙。他一邊搬著酒壇子,一邊沖主顧嚷道:“別老頭、老頭的,要叫大老倌!”

“說啥呢?”主顧斜睨他道。

“這位大老倌的兒子,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吶!大商禁軍副統領,子畫大人,你可聽說過!”

主顧嚇一跳,上下打量無尤夫婦,雙手僵硬地拱了拱:“恭喜大老倌!”

無尤媚笑著還禮道:“豈敢!豈敢!”

忙過一陣后,趁著客人稀少,索大湊近無尤,悄聲說道:“聽說將軍們這次帶回不少奴隸,大老倌,你不準備挑幾個?”

無尤一愣。他雖然出身著名的多子族,擁有與王族相同的“子”姓,卻早已家境敗落,不為族中所容,無奈淪為婁子村的賤民。整日釀酒、賣酒,累得臭死,除了人身是自由的,跟奴隸沒啥兩樣。蓄奴?這是他這種人想的事嗎?索大的提問讓他有些尷尬,他只能“呵呵”兩聲。

索大倒是視若無睹,眼珠四下里一溜,繼續說道:“小人想請大老倌幫忙,求子畫大人向將軍們通融,便宜點賣兩個奴隸給我。”

無尤嚇一跳。兒子雖是禁軍副統領,畢竟根基尚淺,讓仕途剛剛起步的兒子去為賣草鞋的索大求情,他是萬萬不樂意的。

正當犯難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晃過。無尤眼尖,一眼認出是供職太史寮的卜人賓,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朝著卜人賓的背影喊叫起來:“賓大人!早??!”

卜人賓停住腳步,回頭見是無尤,笑道:“是子無尤呀!”

“正是小人!”無尤恭敬地答話。

卜人賓連忙擺手:“老哥別這么說,賓不敢當??!”

對話間,無尤瞥見索大已悻悻避開,便不再糾纏卜人賓。

卜人賓匆匆別過,快步向太史寮方向而去。

2

大商王宮西北方向,一塊人工夯筑的巨大臺地上,坐落著神圣的太史寮。

自先圣顓頊“絕地天通”,將祭祀神權與行政事權分離以來,民間巫祝泛濫、瀆神斂財之風才得以禁絕,祭祀神權從此專屬巫、祝、卜、史之人。

大商天下乃是上帝直接統治的世界,一切禍福均取決于上帝的意志。上帝高高在上,豈是人類所能接觸?好在有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們,一旦離開人世,英靈便升到天上,在上帝身邊服侍,溝通上帝的心意,祈求上帝降福大商。

太史寮專掌大商王室的祭祀神權,平日溝通得最多的不是上帝,而是先公、先王、先妣們的在天之靈,再由其向上帝轉達大商王室的各種訴求。

神事乃是大商王朝第一位的大事,凡事必先貞問神意。太史寮職事極其繁忙,不僅要派人常駐王宮,隨時聽候商王召喚,貞卜吉兇;還要經年累月、周而復始地對先公、先王、先妣進行祭祀,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幫助大商趨利避害;還要配合大商王室,在寮署內進行各類祭祀神事。

巫、祝、卜、史等要職,多由大邑商的王公貴族,以及方國國主、部族首領等擔任,各人手下俱有幫手,故職事雖繁,也能應付裕如。

太史寮極其闊大,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很多建筑。外圍小型建筑,或獨立、或并聯,多為巫、祝、卜、史的住所;位居中央的內堂,不僅是寮中占地面積最大的建設物,且高度超過大邑商所有建筑,是大邑商離天最近的地方。

內堂呈四合院形式,為太史寮會議與重要貞卜活動的場所。太史寮首領太史冉的居所也在其中,彰顯其尊崇地位。

內堂四合院圍出一座天井,天井里矗立著一棵高聳入云的神樹。

神樹的樹齡何止數百年!當初,太史寮就是圍繞著神樹建成的。

神樹之高,每當烏云壓城之時,樹頂便會插入上空彌散的云氣。遠遠望去,恍如一道升天的階梯,大邑商人無不對這棵神樹崇拜不已。

終日與神樹相伴的太史寮,在國人眼里,也是神圣不可侵犯之所。

子晞膽敢發動政變,太史冉答應做其盟友是重要原因。

如今,政變結束已足足三月,除子晞被收監外,始終不見有雷霆手段,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太史冉何等明智,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又何等自尊,不待商王昭翻臉,主動提出辭呈,將寮中事務,悉交得力干將卜人賓、史官韋牽頭處理。自己則整日躲進內堂,閉門思過,靜候最終裁決。

這一日突然傳來消息,說是卿士甘盤要來太史寮。

伴隨著商王斂讓位于商王昭,一批新任職官登上大商政壇。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甘盤任卿士一職,掌管大商政治事務部門卿士寮。

卿士寮與太史寮是大商外廷的兩大系統,太史寮地位高于卿士寮。但鑒于太史冉、甘盤二人在子晞政變中的表現,卿士寮風頭一時蓋過太史寮。

何況,甘盤是商王昭的啟蒙恩師,用了整整五年時間,陪伴商王昭游蕩天下、歷練成長!

聽說甘盤要來,太史寮頓時忙作一團。住在寮中的巫、祝、卜、史們連忙聚集到內堂。住在寮外的,得到通知后也都匆匆趕來。

該來的,總歸還是來了!

巫、祝、卜、史們的腦海中,不約而同閃過同樣的念頭,嘴巴卻像縫住了般,一個字都不肯輕易吐出來。

最后一個趕到的是卜人賓。

隨著太史冉年歲日增,誰來接掌整個太史寮,成為太史寮最敏感、也最讓人莫名興奮的話題。

太史寮巫、祝、卜、史四大系統中,卜人、史官兩大系統遠比巫人、祝人系統強大,太史寮首領也都出自卜人或者史官。對于首領的位子,巫、祝系統自忖實力不濟,不存奢望,落得個輕松自在。卜、史兩大系統則勢均力敵,形成了卜人賓與史官韋爭位的格局。

成亦子晞,敗亦子晞。太史冉表態支持子晞政變,使其與同屬子晞陣營的卜人賓,迅速拉近距離,太史寮寶座之爭的天平,瞬間向卜人賓傾斜。

不料,子晞政變以失敗告終。太史冉頓時失勢,卜人賓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為了避開史官韋的鋒頭,卜人賓學太史冉,躲回族中思過,輕易不在太史寮露面。

聽說甘盤要來太史寮,卜人賓路遠迢迢,從族中私宅趕來。路上又被無尤夫婦截住,便成了最后一個。

進得太史寮大門,他快步奔往內堂,不料中途被人一拽,拽進一間廂房。

未待卜人賓看清,對方已在他面前“撲嗵”跪下,小聲道:“大人救命!”

卜人賓后退一步,俯身細看,原來是年輕機靈的卜人午。

“你怎么啦?”卜人賓問。

“大人哪!這么多年,那些只會耍筆桿子的史官,仗著老太史是史官出身,何曾尊重過我們卜人?這一回,如果還是由史官掌管太史寮,哪還有我們這些卜人的活路!”

卜人賓本已對寶座不抱幻想,聽卜人午如此說,不覺深感震驚,斥責道:“你這家伙!竟敢妄議大事!”

“小人是替大人擔心……”

“順應天命吧!”卜人賓撂下一句話,拂袖而去。

所有人到齊,甘盤鄭重宣布道:“數月前,老太史向上王和王上提出,要辭去太史寮首領之位。上王和王上原本不打算批準的,體恤老太史年事已高,才勉強答應。甘盤今日來此,就是領受上王詔令,前來宣布此事。”

現場一片肅靜。沒有人敢說話,也沒有人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甘盤此來的第二項任務,是同你們商量,由誰接替老太史為好?”

眾人心中無不“咯噔”一下。太史寮首領之位,尊貴至極,向來由商王親自指定,何嘗需要同太史寮商定?眾人頗覺此事詭異,更不敢多說半個字。

甘盤等了半天,見沒人說話,微笑道:“既然上王和王上吩咐了,大伙兒還是要議一議的。誰先來?”

太史冉率先打破沉默:“請甘盤大人轉告王上,冉年老昏聵,已無資格貪戀寶座,更無資格妄議大政。王上怎么說,冉都誠服、照辦!”

甘盤點頭道,“老太史過謙了!”轉向眾人道,“大伙兒也都說說?”

氣氛愈加肅靜。

甘盤見狀,直接點名道:“韋大人,你是老人了,你來說說!”

甘盤首先點名史官韋,令史官韋本人和卜人賓心中,俱是一怔。史官韋向來心直口快,此刻卻也萬分尷尬,只能學太史冉道:“請大人轉告上王,無論哪一位有德者繼承太史寮首領之位,韋都心服口服?!?

甘盤笑道:“在下聽說,你韋大人是以大膽敢言著稱的。為何今日說話,如此含糊?”

史官韋不覺臉紅,向甘盤拱拱手。甘盤回以拱手之禮,并不十分勉強他。

卜人賓低著頭,想著剛才廂房里的一幕,心猶怦然。冷不防甘盤問道:“賓大人,你怎么也不說話了?”

“我……”卜人賓一時語結。

未等卜人賓開口,人群中傳來一句:“賓大人是合適人選!”

事發猝然,所有人倒吸冷氣。循聲望去,竟是年輕無畏的卜人午。

“大膽!”

“住嘴!”

老資格的巫、祝、卜、史紛紛斥責卜人午。

見此情景,卜人賓亂了方寸,慌不擇言道:“在下神通淺陋,難以勝任?!?

“可以了!”甘盤斷然道,“大伙兒的意思,甘盤明白了。甘盤會向上王和王上如實稟報,太史寮暫時難以產生可以服眾的首領。在正式任命首領之前,甘盤建議,就由賓大人、韋大人共同負責太史寮吧。”

甘盤說完,起身要走。太史冉帶著卜人賓、史官韋,出門相送。

卜人賓偷眼望一眼卜人午,發現他也在望自己,忙收回目光。

一行人來到太史寮大門外,甘盤翻身上馬。太史冉湊上前去,輕聲問道:“大人剛才所言,是你本人的意思,還是上王的意思,或者是王上的意思?”

甘盤俯身道:“上王的意思,不就是王上的意思嗎?至于在下,只是遞個話而已?!?

“老朽是擔心,萬一賓和韋之間發生矛盾,誰來仲裁?”

“當然是王上來仲裁?!?

“王上仲裁?”太史冉倒吸一口涼氣。

“不對嗎?”甘盤道,“王上才是群巫之長!”

太史冉連連點頭,不再多言。

一旁卜人賓、史官韋也是驚得一身冷汗。

3

宮女們輕輕闔上大門,退出商王寢宮,留下商王斂、商王昭父子相向而坐。

商王斂語調輕柔地道:“前兩天,私宅那邊捎話過來,說翻修已經結束,為父和你母親隨時可以入住了。”

商王昭恭敬地道:“父王、母后搬過去后,缺什么,盡管開口,孩兒一定盡力辦到?!?

商王斂微笑道:“為父德行淺薄,卻占據寶座長達十年,可謂富貴無雙。料想私宅內定然用度充足,哪能再向宮中伸手?”

商王昭眼圈一紅,哽咽道:“孩兒不孝,二十年來從不曾為父王、母后端湯送水、恭問寒暖,羞為人子。”

“昭兒,你說這話,真是愧殺為父了?!?

“父王言重了。父母生養之恩,已是厚重如山,現在又將社稷重擔交付孩兒,更是恩情浩瀚。孩子感念不盡,聊盡孝道也難報父母于萬一,豈有反讓父王羞愧之理?”

“你出生沒幾日,為父就將你交出,獻祭那狂躁的洹水之神。這一幕,為父至今想來,寢食難安吶!”

“父王千萬別這樣說,孩兒以王族之身,為平息洪災而獻祭洹水,那是莫大的榮耀!”

“昭兒,你真這么想?”

商王昭重重點頭。

商王斂舒心笑道:“你果真這樣想,為父死也瞑目了?!?

“父王,萬萬不可再說此等不吉之言!”

“好!”商王斂應承道,“如今你已繼位為王,除開‘孝道’,更要盡‘王道’!”

“還請父王詳示?!?

“‘王道’乃是為王之道?!醯馈願W,非常人所能把握。為父德行淺薄,也未能領悟其精髓。但為父知道,所謂‘王道’和‘天道’,其實是一種感覺。你二伯父盤庚王身上,就有這種感覺。此事只能你自己去慢慢體會,為父并無可教之處。”

“孩兒謹遵父命!”

“為父還有一事相問?!?

“父王請講?!?

“你準備如何處置你大哥?”

商王昭想了想,認真答道:“大哥糊涂,差點葬送我大商‘天下共主’的國運,也算是罪有應得。但他畢竟是父王的骨肉,又曾是我大商的小王,況且他的密謀也未得逞,罪不當死。孩兒打算過陣子就放他回去,讓他當個悠游自在的王族?!?

商王斂嘆道:“昭兒,聽你這么說,為父是既歡喜,又憂慮。”

商王昭吃驚地看著父親。

商王斂道:“你能顧念骨肉之情、王室顏面,為父頗感欣慰。但你知否,放他回去,會是什么后果?”

“還請父王明示!”

“你大哥的想法,在我大邑商,真不算是奇譚怪論,而是代表了朝野上下一批人的想法。沒錯!我大商國力衰微,已到了危險的邊緣,維持‘天下共主’的局面,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哼!以半壁江山為代價,把一個強大的對手變成盟友,來為我大商護衛剩下的那半壁江山,虧他們想得出!可惜啊,他們不會懂得,好意思奪走你半壁江山的人,一定也會好意思奪走你的另外半壁江山!”

商王昭贊同道:“孩兒在那老羌伯身邊,將近兩年有余,他們說話也不避孩兒。對于大商的忍讓、自卑,他們何嘗有過半點感激、同情?大商從來就是他們嘲笑、挖苦的對象。”

父子正說話間,甘盤已然進宮,遠遠望見宰豐站在寢宮門外,躬著腰、側著頭,湊近寢宮。經身邊內臣提醒,宰豐忙轉過身來,向甘盤招手。

門縫里斷續傳出父子二人的對話。

“父王,就沒有更好的選擇嗎?”

“要有就好了!”商王斂嗓音沙啞,語氣異常沉重。

“一切都是孩兒引起。如果孩兒退出,一切便能恢復正常,孩兒寧愿放棄!”

“放棄?怎么可能?!”商王斂直視商王昭道,“大商的王位,是神授公器!想當初,如果不是神意使然,怎么會有玄鳥生商,開啟我大商的偉大基業?如果不是神意使然,開國圣君天乙爺成湯,怎敢染指夏王桀手中的天命?幾年前,如果不是神意使然,為父怎敢將你大哥冊封為小王,而不是你大伯父陽甲王的子嗣?這一次,如果不是神意使然,為父又怎敢將王位繼承權,從你大哥轉到你身上?由你來繼承我大商的王位,完全是神意使然。如今,你要放棄王位,就是要違背神意,就不怕給我大商帶來巨大的災禍嗎?”

“孩兒明白了!”商王昭悚然答道,“孩兒再不敢生出違背神意的想法。不過,既然孩子已然就位,那就讓孩兒來承擔這份殺戮的責任吧!”

“不可以!”商王斂斷然道,“你是新王,正是要樹立威信的時候,哪能讓你承擔這份罵名?”

“可孩兒……真的不忍心!”

“難道為父忍心嗎?”商王斂道,“難道為父不想在升天之時,兒子們一個不落地來送終嗎?”

……

寢殿大門輕輕推開,商王斂、商王昭父子邁著沉重的腳步,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看到側立一旁的甘盤,商王斂微微一怔,問道:“事情辦妥了?”

甘盤答道:“辦妥了。暫由卜人賓、史官韋共同負責太史寮的日常事務?!?

“也好?!?

這時,宰豐上前稟道:“望乘族軍凱旋班師了。”

商王斂道:“準備一下,去太史寮。”

宰豐吃驚道:“又去太史寮?”

“對,我和新王同去。”又道,“望族族軍原地安營,明日一早,新王會親往迎接。”

一旁內臣丑反應敏捷,立刻趕往太史寮通知。

4

得到新老兩代商王同時蒞臨的消息,太史寮頓時忙作一團。

卜人賓指揮手下,從甲骨倉庫中精選龜甲、牛骨,將炭盆燒得火熱,將青銅刻刀認真打磨一番。

史官韋指揮手下,一絲不茍地準備好書寫的絹帛,研磨好墨汁,做好記錄商王對話和神示的準備。

巫人、祝人們也都緊張地忙碌著。

太史冉叫來卜人賓、史官韋、巫人首領太師徵、祝人首領祝強,細細講解祭祀和占卜程序。

賓、韋、徵、強四人長年充當太史冉助手,對這一套程序了如指掌。但畢竟是第一次親自主持商王貞卜活動,心情仍不免十分緊張,聽講格外認真。

尚未交待完畢,手下稟報,商王父子已到太史寮門口。太史冉連忙帶上賓、韋、徵、強等人,出門迎接商王父子。

太史冉趨前一步,跪倒言道:“迎駕來遲,請上王、王上恕罪?!?

商王斂緊趨一步,扶起太史冉。

商王父子與太史冉進入內堂太史冉住所,分主次坐下,其他人留在外面。

闔上房門,太史冉再次叩首道:“冉少德無能,竊據太史寮尊位多年,時時自愧。幸虧上王、王上仁慈,準許冉辭職卸任……”

商王斂也不示意他起身,只是感嘆道:“老太史掌管太史寮,盡心盡力,功不可沒。只可惜歲月不饒人!”

“是!老臣,真的老了!”

“老太史掌管太史寮,是哪一年?朕沒記錯的話,差不多也就是王上被獻祭給洹水河神那一年吧?”

“是……”太史冉答道,身子不由得晃了兩晃。

“王上剛出生就被獻祭,還是老太史主持的貞卜儀式吧?”

太史冉跪倒在地,叩首道:“正是小人主持。還請上王、王上治罪?”

商王昭目睹這一幕,驚得氣不敢出。

“不怪你!”商王斂輕嘆道,“那時候,你只是個年輕的史官。你的老太史不肯主持這個儀式,受到了圍攻,最終你應承下來,都是為了他解圍……”

“老臣有罪!”

“那時的你,不僅沒有罪,反而是解圍有功。先王盤庚爺就勢讓你掌管太史寮,看中的正是你的敢于擔當!”

“老臣一生糊涂,一錯再錯……”

“哎呀!這一晃,快二十年了。咱老哥倆,差不多卸任,也是種緣份吶。”

聽商王斂如此說,太史冉不免有些激動,連聲道:“冉豈敢與上王以兄弟相稱?能夠輔佐圣君,是冉的榮幸!”

“現在新王當朝,朕就可以放下這副擔子啦!”

“是啊!新王長期在民間歷練,深知民間疾苦,非尋常貴胄子弟可比,是最合適的王位繼承人。王上大可放心,我太史寮的兩個年輕人,也算勤勉好學,能力遠在冉之上,冉也可以放下這副擔子了?!?

“可是,”商王斂突然愁眉緊鎖,“我那個大兒子,該怎么辦?朕一心一意培養他,誰知真命天子卻不是他!你說,朕該拿這個孩子怎么辦吶?”

冉不禁錯愕,一股不祥之感襲上心頭。

商王斂見狀,苦笑道:“老太史不必為難,你不是已經把權力和責任,都托付給兩個年輕人了嗎?就由他們來協助新王,決定這件大事吧!”

商王斂、商王昭、太史冉三人出得門來,卜人賓、史官韋在前引導,宰豐、甘盤等一行人緊隨其后,一行人圍繞著通天神樹散開。

有年輕卜人遞給太史冉一張龜甲,上面新刻著可以舉行貞卜儀式的驗辭。

太史冉點點頭,一場隆重的貞卜儀式開始了。

很快,主祭的卜人賓等四人換上正式祭服,重新步入內堂。

令人吃驚的是,此時的卜人賓已全然沒有之前的羞澀,渾身透出一股超然物外的情態。

這是連卜人賓自己都大感震驚的變化。雖然他已飲下了不少的米酒,但長年飲酒的經驗告訴他,發生在自己身體上的變化,未必全是米酒的作用所致。

他清楚地記得,就在換上主祭服的一瞬間,身上突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應,仿佛有什么閃亮的物體進入體內。之后的所有舉止,都不是個人意志所決定,他只是聽從來自內心深處的神秘聲音的引導,亦步亦趨地履行著主祭的職責。

史官韋則正襟危坐,手執墨筆,做好了親自記錄的準備。

首先上場的是巫人。他們的職責是以舞降神,召喚天上神靈的關注。

太師徵親率幾位舞臣,頭戴面具,圍著一個熊熊的火盆,緩緩舞動著,口中念叨著咒語。沒過多久,現場便陷入一種令人神志恍惚的氛圍之中。

一曲舞畢,太師徵率舞臣退下,祝強上場。只見他口中念念有辭,依稀是在祈禱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們,為大商祛除噩運。

待到祝強下場,卜人賓步態威嚴地徑直來到神樹前。很快,他就進入近乎癲狂的出神狀態,目光更是玄虛而空溟。

突然,卜人賓口中交替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其中一個聲音是他自己的,另一個聲音則仿佛來自遙遠的空際。

卜人賓問:“至仁至圣的盤庚王啊,請您為我大商,詢問上帝的旨意,商王斂的大兒子子晞不忠不孝,陰謀叛亂,應該如何處置?”

“盤庚王”答道:“亂臣逆子,不可留,不可留!”

眾人在旁聆聽,莫不一身冷汗。商王昭更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面,內心既驚駭,又疑慮。

“盤庚王啊,盤庚王!‘不可留’所指為何?是‘殺’,還是‘放’?”

“亂臣逆子,殺!殺!殺!”

“盤庚王啊,盤庚王!子晞可是上王的親骨肉,當今王上的大哥吶!難道,流放他都不足以抵罪嗎?難道真的要讓王族流血嗎?”

“亂臣逆子,殺!殺!殺!”

……

神意昭然,眾皆愕然!

商王斂尤其深以為然。那確實是二哥盤庚王的聲音!若非天意如此,以卜人賓的年齡與閱歷,豈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商王斂傷心欲絕、老淚橫流。

商王昭宛如隔世、心懸如鐘。

跪坐一旁的史官韋奮筆疾書,記錄下這可怕的天啟。

緊接著,從隔壁密室送來四片龜甲。那是卜人賓最得力的手下——年輕的卜人午和卜人師——剛剛卜問的結果。四片龜甲上工工整整地記錄著四組文字:

辛未年,卜人午占:處死子晞,上天會降災禍于大商嗎?十月占得:處死子晞,上天不會降災禍于大商。

辛未年,卜人午占:處死子晞,上天不會降災禍于大商嗎?十月占得:處死子晞,上天不會降災禍于大商。

辛未年,卜人午占:不處死子晞,上天會降災禍于大商嗎?十月占得:不處死子晞,上天會降災禍于大商。

辛未年,卜人午占:不處死子晞,上天不會降災禍于大商嗎?十月占得:不處死子晞,上天不會不降災禍于大商。

卜問的結果再度證實,神意確實要子晞死!

商王斂痛哭流涕、痛徹心肺。

商王昭悲從中來、眼角噙淚。

整個太史寮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日頭偏西時分,商王斂、商王昭一行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太史寮。

5

此時此刻,大邑商南郊。國道一側的臨時軍營前,人頭攢動。

大將軍望乘麾下數百名族軍,押解著大批奴隸,迤迤邐邐趕回大邑商。接到宰豐命令,隊伍于黃昏前就地安頓下來。

大商規矩,凱旋之師由商王親往郊野迎接,并在宗廟舉行隆重的告廟儀式。

告廟儀式上,凱旋之師首領須向商王獻上新臣服方國的地形圖、國主稱臣的奏表,以及一把當地的土壤。作為回報,商王會以封贈稱號或物質賞賜的方式,犒勞將軍們。

獲此殊榮,將軍們會不惜重金,請人鑄造典雅端莊的吉金彝鼎,將榮耀鐫刻其上,傳諸后世萬代。

近日,商王昭已經親赴郊野,迎接了多支凱旋之師,但都沒有舉行告廟儀式。各家都被告知,要待望族軍隊返回大邑商后,一并舉行。

鑒于望族族軍開拓的疆域最廣、帶回的奴隸最多,各家對于商王昭的決定,全無異議。

望族軍隊的臨時營帳尚未搭完,營地內外已聚集了許多人。

大邑商大大小小的奴隸販子各顯神通,混入臨時營地,窺探此季的奴隸。

王公貴族、方國國主、部族首領們則借道賀之名,在臨時營地內到處亂竄。待到心中有底,便徑奔望乘營帳,與他討價還價。

營地外面,方圓數里之內的國人也都紛紛前來圍觀。

正當望乘在營帳中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訴說著自己的難處,安撫著那些欲壑難填的同僚時,宰豐派來的內臣到了。眾人識趣,紛紛退出營帳,望乘卻絲毫沒有輕松感——要知道,宰豐才是最難對付的債主!

內臣進帳,是個年輕人。

望乘迎上前,請內臣上座。

這年輕內臣何等眼色!執意不肯,三推四讓后,方在望乘下方跪坐下來。

“宰豐大人派小的傳話,大人已經安排妥當,王上明天將親臨此地,迎接將軍的族軍?!?

“大人專程趕來通知望乘,真是有勞了!”望乘寒暄著。望龍不動聲色地塞給內臣幾枚銅貝。

“小人豈敢貪功!”年輕內臣說著,推開望龍的手,“是宰豐大人聽說將軍凱旋,怕耽誤了將軍的行程,心急火燎向王上請準的。小人只是個遞話的?!?

一番客套之后,年輕內臣正色道:“宰豐大人吩咐小人問過將軍,此番帶回多少戰俘?”

“三百多點吧……”望乘字斟句酌地答道。

“三百多點?”年輕內臣十分吃驚的樣子,“就三百多點嗎?”

“不就是……三百多點嗎?”望乘敷衍道,不免有些心虛。

“將軍見諒!小人原本只是個遞話的,不該多嘴。但宰豐大人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說將軍此番帶回上千名奴隸。小人就怕把話傳錯了,讓將軍與宰豐大人之間產生誤會,那可真是罪不可赦了?!?

“是這樣的,”望乘語氣愈加謙卑,“上千是斷然沒有的事!起初倒是有七、八百人,可回程途中山高水急,那些老弱病殘不斷倒下。還有些不知死活的家伙,瞅著機會就開溜,被抓回來后一頓毒打,斷胳膊斷腿,哪還能趕路?干脆就扔山谷里喂野狼了。這一來二去,就只剩下這么點了。”

“將軍所說之事,小人倒是有所耳聞,真是可惜吶!活生生的,都是好勞力、好人牲,就這樣白白喂狼了??扇绻∪讼蛟棕S大人回話,說您這邊的奴隸,只剩了三百多,怕是宰豐大人,未必相信吧?”

內臣狡黠的眼神讓望乘愈加心虛,他不由得紅了臉道:“望乘就怕節外生枝,的確有所保守了?!?

“將軍是干大事的,做事留余地,理所當然。請問將軍,不保留的話是多少?”

望乘撓著頭,思忖再三道:“不瞞大人,有四百多?!?

“哦,四百多!”經過一番較量,年輕內臣愈加自信,加倍狡黠也加倍大膽地逼問道,“小人剛才進營時,經過關押奴隸的圍柵,哎呀,里面可是黑壓壓、鬧哄哄,全都是人吶……”

“就五百!”望乘忍不住嚷道,上身直立起來,如臨大敵,“就五百人!后半晌才點過的數!”

內臣笑著,向望乘深深鞠躬道:“小人得罪將軍了!小人冒死,自作主張,就按四百五十人上報宰豐大人。小人知道,將軍也很難,門外還有那么多餓狼要對付,不留點余地哪成?”

望乘徹底沒了脾氣,一臉媚笑道:“請轉告宰豐大人,望乘明天一早就將奴隸準備好,迎接王上和宰豐大人?!?

“好!好!”年輕內臣道,“也請將軍體諒宰豐大人。新王登基儀式,少說要用上百個人牲吧?王族、多子族和幾大氏族,每家至少也要十名。禁軍要補充奴軍,這可是個填不滿的坑!還有上王和王族的私宅,哪一個是可以打馬虎眼的?這人數肯定也少不了!七七八八的,恐怕只會不夠,絕沒有富裕。宰豐大人吶,最怕的就是這檔子事,每次都喊頭疼!可上王和新王就是信不過別人,硬把這千鈞重擔全壓到大人肩上……”

望乘無言以對,待他說完,討好地湊近道:“請轉告宰豐大人,望乘為他準備了一份厚禮,三天后送至大人族中?!?

“小人代宰豐大人謝過將軍!”

年輕內臣謝過望乘,轉身要走,望乘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輕聲說道:“望乘也為大人準備了兩名女奴,請大人笑納!”

年輕內臣聞言,慌忙推辭道:“多謝將軍美意!小人長年在宮中伺候,家中上無父兄、下無子嗣,要奴隸何用?將軍的心意,小人感念不忘!”

望乘一愣,見年輕內臣表情誠實,決無玩笑之意,只能作罷,拱手道:“大人這樣硬氣,望乘佩服!望乘并非不懂事之人,日后自有回報?!?

年輕內臣謙謙作揖,剛要離去,不料又被望乘一把拉住。

“望乘還沒請教大人名號。”

“小人賤名告?!?

“告……”望乘用心記憶著,內臣告悄悄離開。

內臣告前腳走,門外等候的那些家伙,后腳涌進望乘的營帳。

望乘實在應付不過來,派人叫來奴隸販子草斤。

草斤一張嘴皮子最是利索,幫襯著望乘討價還價。一直折騰到天色大黑,總算把所有人應付完。

等到最后一個家伙離開營帳,望乘整個人都癱軟下來了。

草斤同樣疲憊不堪,卻強打精神,調侃道:“將軍累壞了吧?您說,是打仗累人啊,還是做買賣累人?”

“我寧愿去打仗!”望乘嘟噥道。

“是??!只要是個男人,都會這么選。可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上戰場的。小人出身貧賤,連個氏族都沾不上,想從軍打仗,門都沒有??!”

“這簡單,”望乘玩笑道,“下次出征捎上你……”

“別!別!”草斤連連擺手,“哪有這把年紀了還學打仗的?小人只要跟著將軍,做點小買賣,就心滿意足啦!”

望乘“哈哈”一笑,疲憊頓時減輕不少,說道:“明天要留出四百五十名奴隸給王上,過兩天還要往宰豐府上送五十名奴隸,剛才又被那幫家伙訛走一、兩百人,咱們自己還剩多少活口?”

草斤略微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

望乘眼睛一亮,問道:“還有一百名?”

草斤詭秘地一笑。

望乘拍拍胸口,如釋重負的樣子,說道:“我正煩心呢!誰都要剝層皮,咱們自己能剩多少?能有一百名活口,也算沒白折騰一回。”說完,突然臉色一沉,質問草斤:“給我說實話,你這家伙是不是還私藏了很多奴隸?”

“小人冤枉!”草斤急道,“小人為將軍辦事,從來都是忠心耿耿,哪敢欺瞞您吶?!”

“你小子還嘴硬!”望乘佯怒道,“從彩虹谷出發前,我可是讓望龍親自查點過奴隸人數,足足一千一百多人吶!為什么現在只剩下七百多人了?”

“哎呀,將軍,您怎么連我也信不過了?”草斤急道,“這一路上死的死、逃的逃、扔的扔,您可是親眼目睹的呀,小人何曾隱瞞過什么?別的不說,光是半路上出現的那個經營妓房的家伙,一下子帶走多少女人,您不會忘了吧?”

“噢,想起來了,”望乘眼前浮現一雙猥瑣的小眼睛,厭惡地說,“那家伙的胃口可真不小吶!”

草斤不屑地說:“那家伙,就是個做淫媒的料!不過,他做買賣還算實誠,每次都是先付錢、后領人,分毫不欠?!?

“那家伙是叫個‘不留心’吧?怎么起這么個怪名字?”

“小人也不清楚他到底叫啥,大伙兒私下里都叫他‘不留腥’呢!”

“‘不留腥’?怎么解釋?”

“半點腥膻都不肯放過的意思唄!”

“噢,原來如此,”望乘幽幽地道,“那個跟本將軍糾纏不清的女人,也讓‘不留腥’帶走了吧?”

“帶走了!將軍交待的事情,小人敢不放在心上?”

“明天一早,望族族軍就要開進大邑商了,千萬不能叫那個娘兒們,敗壞我望族的名聲!”

“將軍放心!不留腥的口風緊,小人更不會亂嚼舌頭?!?

6

大商刑律森嚴、刑罰俱全。

在大邑商以南百多里地的羑里城,專門建有一座規模宏大的國家監獄,用于羈押長期服刑的罪人。暫時羈押、尚未判刑者,則被關在卿士寮所屬的獄所內。

一段時間以來,獄所氛圍極為緊張,值守人數比往日翻番。不為別的,只為曾經的小王、當今天子的大王兄子晞就關在這里。

子晞是身份隆貴的特殊囚犯,不僅被單獨圈禁,手腳也無鐐銬束縛,衣食更是豐足無虞。即便如此,刑獄仍然戰戰兢兢、如臨大敵,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天傍晚,牢門輕輕打開,一襲緇衣飄然而至。

待來人揭開頭巾,子晞驚喜地發現,是久未謀面的巳奇人。

“小王!”巳奇人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子晞同樣控制不住情緒,眼中噙著淚水,情緒低落地道:“我已不是小王?!?

“隨奇人走吧!”巳奇人低聲哀求。

“走?”子晞怪道,“父王令我在此思過,為何要走?”

“您還蒙在鼓里呀!”

“什么意思?”

“奇人得到太史寮內線消息,今日,上王和新王專程前往太史寮,卜問您的命運?!?

“我的命運?”

“是!恕奇人直言,就是要貞問神意,如何處置您。”

子晞聞言,呆若木雞。

“結果是……對您大大不利!”

“如何不利法?”

“怕是要對您動手!”

“動手?”

不祥的預感,籠上子晞心頭。

“小王,別再猶豫了,跟奇人走吧!”

“怎么走?我現在可是階下囚??!”

“這有何難?只要您下決斷,立刻應能重獲自由!”

巳奇人言出必行,憑他的武藝,斬殺獄吏,救出子晞,確實易如反掌。

子晞驚慌失措,剛想起身,忽又停住,說道:“我不能這樣走。否則,我就真的成了大商的叛逆、天下人恥笑的懦夫!”

“難道您不走,就不會被當作逆臣,不會被天下人誤解嗎?”

子晞苦笑一聲,重新盤腿坐下。

“小王,快走吧!再不走,您就走不掉啦!”

“不!奇人,你走吧!”子晞沉靜地道,“我是大商的長子,我不能走。我要留下來,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身份!”

“小王,再不走,您怕是再也走不掉了!”

“走不掉就走不掉吧!”子晞嘆道,“身為長子,大邑商才是我的歸宿。”

“不行??!”巳奇人急道,“您要活下來,一切才能可能?!?

“活下來?”子晞苦笑道,“卑賤地活下來,不如堂堂正正地去死?!背烈髌?,又道,“你去我丈人田梁大人處,保護好大王子妃?!?

……

二人正交談間,巳奇人突然轉身,轉瞬間,手上多出一把鋒利的青銅匕首。匕首所指方向,黑暗中站著兩個黑紗蒙面的身影。

直覺告訴子晞,兩個黑影并不陌生。仔細辨認,不由得大吃一驚。

“是父王嗎?”

巳奇人大驚,連忙丟下匕首,匍匐在地。

來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揭下面紗,竟是商王斂和宰豐。

見到父親,子晞激動得渾身顫抖。他極力克制住情感,恭恭敬敬地向父親行跪拜禮。

“晞兒,起來吧!”商王斂的聲音十分虛弱。

子晞起身,突然發現幾個月不見,父親一下子老了很多,兩行淚奪眶而出。

“上王!”巳奇人匍匐著爬向商王斂,哀求道,“小王縱然有錯,但畢竟是您的親骨肉。那么多政敵,您都放過了,您自己的親兒子,為什么不放過?”

商王斂默不作聲。昏暗的燭光中,他的身軀微微搖晃,喉間泛起一絲甜味。宰豐連忙攙住他,靠著墻壁站穩。

“父王,你怎么啦?”子晞關切地問道。

商王斂擺擺手,臉上艱難地露出一絲溫情的微笑:“為父沒事!”

子晞不覺有些猶豫。

“晞兒??!”商王斂傷感地說,“你愿意,最后一次,履行王子的職責嗎?”

子晞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凄涼地答道:“孩兒愿意!”

“不可以!”己奇人發急,猛地從地上躥起,被子晞一把拽住衣襟。

“小王,放手!”巳奇人急道。

“不可以!”子晞吼道,“不要害子晞成為逆賊!”

這是子晞第一次在巳奇人面前自稱子晞,巳奇人頓時震住。他不再執拗,緩緩地回過身來,跪倒在地,失聲痛哭道:“小王,為什么啊……”

“奇人!”子晞同樣動情,與巳奇人對跪下來,一把抱住這位忠心不二的臣子,“你就成全子晞吧!”

巳奇人不再固執,主仆二人泣不成聲。

商王斂和宰豐目睹此情此景,深受感染,默默嘆息。

待二人情緒稍稍平復下來,商王斂道:“晞兒啊,為父德性淺薄,卻竊踞王位整十年,有愧?。〉热灰呀洺蔀榇笊痰耐?,就該為祖宗留下的基業、為了大商子民,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至親的骨肉!”

“孩兒明白!”

“你能明白為父的心意,為父真的很感激。二十年前,為了平息洹水河神的憤怒,為父把你六弟獻祭給了河伯。為父豈是禽獸?無論是你六弟,還是你,哪能輕言拋棄?可是,當神意需要我王族作出犧牲時,為父又豈能有所吝惜?”

“可神意并沒要求小王死!”巳奇人插話道,“小王也不會再做有損大商的事情了!”

“但追隨小王的那些人會!”宰豐反駁道,“只有小王以身許國,才能平息未來的不測風波!”

巳奇人還想反駁,被子晞制止。

子晞轉向商王斂道:“父王,兒臣還有一事懇求?!?

“晞兒,什么要求,盡管說?!?

“奇人是曠世奇才,武功蓋世無雙,而且忠心可鑒,對落魄的兒臣不離不棄??上e了主子,落得和兒臣一樣可悲的下場。懇請父王在六弟面前美言,寬恕奇人,再給他一個報國的機會?!?

“小王!”巳奇人“撲嗵”一聲,再度跪向子晞,痛心疾首道,“奇人沒有跟錯主子,奇人追隨小王,此生足矣!”說罷,站起身來,對商王斂說:“奇人除了小王,誰也不會跟!”言畢,“倏”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商王斂心力交瘁,忍不住一口黑血噴出。

子晞、宰豐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7

登基大典的日子,如期而至。

晨曦中,大商王宮張燈結彩、披紅戴綠。中軸線上一字排開的九個大鼎,早就擦拭得锃亮锃亮,在日光的輝映下,反射出成排富麗堂皇的金色光芒。

啟明星尚在天空閃耀的時候,商王斂夫婦和商王昭,就在各自的寢宮里,在宮女的服侍下,一絲不茍地穿上盛裝,準備參加登基禮。

王宮西北方向的太史寮,東北方向的禁軍駐地、卿士寮,南面的貴族聚居區,以及分布在洹水兩岸的氏族聚居區,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沖天。就連雜姓聚居的小村落、獨戶散居的人家,也都沾紅帶綠、門庭潔凈。

正對王宮北門的天邑集更是一派勃勃生機。大邑商的國人、天下方國的商賈行旅、大邑商街頭的閑雜人等,自發地聚集過來,一邊趕著早市,一邊三五成群地交頭接耳,滿心熱切地等待著的登基大典。

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在滿天朝霞的簇擁下,勢不可擋地躍出地平線,將天地渲染得橙紅、金黃一片。

集市上突然一陣騷動。眾目睽睽之下,一大群戰俘渡過洹水,向著大商王宮方向緩緩走來。

押送他們的是凱旋歸來的望族族軍,領頭的正是望龍、望虎、望象三兄弟。

這群戰俘足有百人左右,多為青壯男子,也有少量年輕女人,甚至還有一個六、七歲模樣的孩子!顯然,初來乍到的他們并不知曉噩運將臨,順從地被人用繩子捆縛著,默默地埋頭行路。

一根細長結實的麻繩,挨個拴牢戰俘們的手腕和腳踝。戰俘們的皮膚被摩擦得起泡、潰爛,就連那個孩子也未能幸免。

伴隨著人群一片“嘖、嘖”之聲,也有人在放肆地嗤笑,那是天邑集有名的痞子慶和他的同伙。

突然,嗤笑聲消失,一種怪異的感覺襲上痞子們心頭?;秀敝?,一道寒光掠過,痞子們渾身一凜。

定下心神,痞子慶看清寒光的發出者,居然是一名身材修長、衣衫襤褸的年輕女俘。痞子慶不由得火起,惡狠狠地斥責道:“看什么看?臭奴隸!”

面對痞子慶的辱罵,年輕女俘非但沒有半點膽怯,反而咄咄逼人地瞪著他,目光中充滿了鄙夷。

她,正是好族首領小好。

痞子慶火氣更大,三下兩下挽起袖口,作勢要打人,手腕被同伴死死抓住。

“放開!”痞子慶慣于借勢撒潑,回手要打同伴,同伴告誡道:“她,你惹不起的!”

痞子慶一驚,定睛一看,才發現女俘身邊竟圍了好幾個望族族軍,哪是一般奴隸的待遇?

再看女俘身邊,另有一位男俘,雖然雙手反綁著,卻仍是威風凜凜,目光如電,望之令人膽寒。圍在他身邊的望族族軍,比女俘身邊更多些,個個神情嚴肅,如臨大敵。

痞子慶仿佛悟出點什么,悻悻地道:“馬上要作鬼的人,神氣什么?!”

痞子慶的話,讓戰俘們一陣騷動。望族武士見狀,高聲呼喝著,威逼著他們繼續前行。

目睹這一幕,無尤的婆娘在一旁感慨道:“可憐啊!年紀輕輕就要去送命!”

無尤聞言,惻隱心動,隨聲附和道:“是啊!不知她爹娘有多傷心呢!”

“多俊俏的女子呀!要是我們畫兒的媳婦……”

“放你媽屁!”無尤陡然變臉,低聲斥責道,“你想讓畫兒娶個奴隸?!虧你還是他媽!”

婆娘一驚,張口結舌,說不出半句話來。

說話間,“吱吱嘎嘎”一陣脆響,王宮北門緩緩打開,內臣丑帶著幾名內臣走出宮門。

望龍上前,與內臣丑言語幾句。內臣丑點頭,示意手下放行。望龍說聲“快!”望族武士連忙押著戰俘們進宮。宮門在他們身后訇然闔上。

就像破裂的魚膘,天邑集緊張的氣氛瞬間松弛下來,恢復了慣有的嘈雜。凝滯的人流重新涌動起來。還有些人久久不肯散開,湊近宮門,豎起耳朵,搜刮著來自宮墻內部的聲音殘片。

進入王宮,戰俘們驚魂甫定,便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撼。

偌大的王宮,矗立著一排排高大的建筑,多為單層,也有少量雙層。屋頂上,鋪著新簇簇、黃嶄嶄、厚甸甸的秸桿,在陽光的照耀下晃人眼睛。

茵茵的綠草坪上,卵石夾帶沙土,鋪就了四通八達的寬闊步道。

如此廣闊的王宮,到處是忙碌的身影,居然安靜得悄無聲息,反倒是半空中不時傳來的啁啾鳥語,顯得更加清晰可辨。

戰俘們多半來自大商邊鄙小邑,或者域外方國、部族,何嘗見過如此恢弘的場面?置身于這天下無雙的大商王宮,無不恍入夢幻,就算是身為族長的小好,也不由得偷眼張望。

隊伍突然停下,有一人擋住去路。

是宰豐!

宰豐頭戴白色冕帽,帽上束一道紅色箍帶;腳蹬黃灰相間的尖頭靴,靴尖不見塵土;一身純白色鑲紅邊絲綢華服,懸一條鉞形蔽膝;雙手交互插在衣袖中,一副冷漠的氣質。

內臣丑迎上去,恭敬地道:“點過了,夠數!”

宰豐黑著臉,將奴隸隊伍從頭到尾掃一遍,鈍鈍地道:“不對!”

內臣丑一驚,再次清點戰俘人數,發現并無差錯,不覺愕然。

年輕的內臣告走上前來,輕聲道:“太史寮一早派人通知,要用兩名孩童殺祭?!?

內臣丑驚道:“都這時辰了,咋還變吶!”旋即想到宰豐定下的規矩,為王家做事,凡事要留余量。自忖爭辯無益,不覺啞然。

宰豐沉悶,半日才蹦出一句:“望乘手里,還有存貨嗎?”

內臣丑搖頭道:“路途遙遠、危險重重,青壯年尚且大批死亡,望乘哪肯帶些孩子回來?……”

“這孩子哪來的?”宰豐手指那個六、七歲的小“戰俘”。

見內臣丑發懵,一旁望虎代答道:“啟稟大人,這是草斤買下的奴隸孩子。”

“草斤?”宰豐沉吟道,“誰讓他這么做的?”

“應該是他自己的主意吧?!”

“他自己的主意?”宰豐怪道。

望虎道:“草斤那家伙,鬼點子多!準是又想到了什么……”

未待宰豐開口,一旁內臣丑愈發心急,插話道:“還少一個,怎么辦?”

望虎笑道:“大人莫急,我不是說了嗎?草斤鬼點子多,早就備下了!”

“哪里?”內臣丑轉憂為喜。

望虎朝一名女俘努努嘴。

內臣丑這才注意到,那名瘦削的女俘,竟頂著個高高隆起的肚子,分明是即將臨盆的樣子。

“怎么還有孕婦?”內臣丑喃喃道。

宰豐冷笑道:“還用問嗎?還不是望族那班惡狼留的種?”

望虎微紅了臉,笑笑。

內臣丑如釋重負,旋即心頭一沉,試探道:“大人的意思,是要……”說著,豎起手掌,在腹部比劃了一個切割的動作。

宰豐冷笑不答,內臣丑已然明白,渾身一陣顫栗。

目送垂頭喪氣的奴隸們走遠,宰豐和內臣丑繼續巡視登基禮的幾處重要場地——祭告祖先神明的宗廟,接受朝拜、頒布即位詔書、接受天下方國使者朝賀的大殿……就連禁軍宿值的門塾、百官和禮賓歇腳的東西偏殿,以及御膳房、禮品庫等,也都不厭其煩地檢視一遍。

宰豐所到之處,時空仿佛被壓縮,一切驟然提速。

內臣們衣冠齊整,步履匆匆,經過宰豐身邊,莫不駐足鞠躬。

平素衣著簡樸的宮女們,也都換上了節日盛裝,打扮得楚楚動人,臉上洋溢著緊張的笑容,一路小跑。

貼著墻角無聲行動的,是王室豢養的奴隸。他們則跟往常無異,面無表情,只顧低頭彎腰、快步如飛。

年輕力壯的男性奴隸分成幾組,抬著異常沉重的青銅禮器、捧著器形碩大的陶制用具,影子般無聲無息地穿梭在王宮的邊邊角角。

偶爾,他們會偷偷瞄一眼巍峨的大殿和宗廟,眼神中流露出無限的悲恐。那里,是一個個新開挖的、或深或淺的土坑,是在登基禮上掩埋殉葬戰俘用的!

殉葬的戰俘,有個卑賤的稱呼——人牲,意思是長著人類模樣的牲口。他們將在祭臺上被斬殺,甚至肢解,以便靈魂升上九天,伺奉上帝或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以換取上帝庇護大商平安無虞、千秋萬代。

雖然與被殉葬的戰俘并無血緣之親,但眼睜睜看著同類受難,奴隸們的內心依然充滿悲情,何況奴隸還是人牲,只在大人們的一念間。

奴隸們一動一念,宰豐洞若觀火。他明白,在他們眼中,登基禮無異于地獄盛宴,他宰豐無異于鬼域邪靈。但大權在握的他充滿自信,根本不殫被奴隸們如此忌恨,甚至享受被恐懼和怨恨的目光所包圍。

8

已到大食時光。

大商一日兩餐,上午、傍晚各進一餐。上午進餐稱“大食”,傍晚稱“小食”。“大食”時光,已是日上三竿、陽氣上升。

甘盤作為登基儀式的司儀,匆匆趕往大殿做準備。宰豐則徑直前往商王寢宮,迎接商王斂和商王昭。

宰豐趕到時,商王昭早已穿戴齊整,與子畫共同用餐,有說有笑。宰豐識趣,不讓通知,轉身前往商王斂寢殿。

商王斂寢殿大門,仍然緊閉著,門外內臣低聲稟報說,商王斂剛剛醒來。

宰豐暗吃一驚。商王斂年長,早沒了貪睡的習慣。聯想到昨日深夜,商王斂還在貞卜天意,才稍稍釋懷,默默站到門口,耐心等候。

宮女們服侍商王斂穿戴禮服的當口,御膳房的膳夫們將精美食盒送至寢宮門口。宰豐揭開盒蓋,一一查驗后,令宮女送進寢宮,服侍商王斂用膳。很快,食盒又被抬了出來,早餐幾乎原封不動。

這時,卜人賓和史官韋前來候命。宰豐帶著他們,輕輕推門而入。

寢殿內氣氛沉悶。商王斂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有如病癥在身。卜人賓、史官韋不覺猶豫,宰豐示意無妨。卜人賓稟報說,登基禮的各個環節,均已經過貞卜,天意上上大吉。

商王斂略微一笑,旋又滿面陰霾。卜人賓、史官韋見狀,不覺有些惴惴。宰豐懂得上王心思,不由得一聲嘆息。

很快,大殿傳來消息,時辰將到,請商王斂御駕前往。

寢殿門打開,在宮女們的攙扶下,商王斂緩緩步出寢殿。商王昭先一步得到消息,帶著子畫,恭候在寢殿門口。

見到商王斂萎靡不振的模樣,商王昭頗感意外,忙上前問安。

見商王昭頭戴鑲嵌璀璨珠玉的高高王冕,身著上等純白絲綢質地的莊嚴王服,神采奕奕,英姿勃發,商王斂不由得感慨萬千,輕輕抓住他的手,在宰豐引導下,并肩走向大殿。

商王斂道:“上帝庇佑我大商,今天一切都會順利?!?

商王昭恭敬答道:“是!”

商王斂又問宰豐:“方國使者來了幾家?”

宰豐答:“來了十三家?!?

“呵!”商王斂苦笑一聲,“一次不如一次?!?

宰豐寬慰道:“許是播種季,稍稍有些耽誤了……”

商王斂道:“不提了,今日大喜。”

說話間,大殿已在眼前。

遠遠望見商王斂、商王昭一行過來,大殿內外早已鐘鼓聲一片。內臣們列隊,在步道兩側垂手肅立。內臣丑上前引導。

商王斂、商王昭隨內臣丑走進大殿。

“上王、新王,駕到!~”甘盤聲若洪鐘。

鐘鼓齊鳴,擊節有致。商王斂、商王昭一前一后,登上王座。大商重臣、方國使者在下濟濟一堂,行過朝拜禮后,在兩側落座。

鐘鼓聲止。

商王斂強打精神,朗聲說道:“諸位愛卿,三個多月前,朕的傳位詔書已頒布天下。三個多月來,數萬羌人懾于我大商神威,倉惶后撤,大商西方疆域,大大鞏固。同時,我大商數支軍隊主動出擊,收服西方數個方國與部族,帶回大批戰俘,大大揚我國威。近日,圣王天乙爺成湯托夢給朕,說新王是大商的真命天子,要朕放心把大商天下交給他。朕不敢留戀王位,更不敢違背天意。今日舉行登基禮,就是要將我大商天下,正式交付給新王……”

“登基禮開始!”

隨著甘盤一聲令下,太史寮巫人副首領少師羽心領神會,指揮眾樂師,奏響最高級別的禮樂——“大濩”。

悠揚的樂聲中,甘盤指揮大商重臣,齊刷刷地向商王昭行君臣大禮。

“起立!”

“正冠!”

“正服!”

“叩拜新王!”

……

“再拜!”

……

“三拜!”

……

朝拜已畢,甘盤宣布:“禮成!告廟!”

在甘盤的引導下,商王斂、商王昭在前,眾臣緊隨其后,浩浩蕩蕩,魚貫離開大殿,前往不遠處的宗廟。

大隊人馬行走至半程,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現一片云團,日光為之遮蔽。旋即,一陣狂風掠過天地間,卷起半天沙塵。眾人紛紛低頭,躲避風沙。

隊伍停頓下來,商王斂雙眉緊皺。

“上王,怎么了?”宰豐湊近商王斂,輕聲問道。

“這風好蹊蹺……”

“賓!韋!快來!”甘盤回頭輕喚。卜人賓、史官韋不敢怠慢,連忙靠近。

“這風怎么回事?”

卜人賓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一把蓍草,蹲下身子,隨手一擲。蓍草落地散開,卜人賓細細端詳,甘盤、史官韋上前,共同研參卦象。

經過一番斟酌,卜人賓報說:“此為邪風,主有波折……”

商王父子二人聽罷,不約而同地一凜。

宰豐催促道:“時辰不早了,請上王、王上速速啟程,以免波折。”

商王父子不再猶豫,一行人繼續前行,很快來到大商宗廟。

“告廟”儀式一切就緒。

宗廟大門口,搭建了一座高大的祭壇。其左右靠近宗廟大門處,挖有兩個小小的淺坑。那個六、七歲大小的孩子,跪在其中一個坑邊,背后是一個兇神惡煞般的劊子手;另一個坑邊,有劊子手,無獻祭的戰俘。

祭壇前面的開闊地一側區域,滿布著大大小小的坑穴,每個穴邊,少則一人、多則數人,都是跪倒的戰俘。懾于身旁半裸上身、體格魁梧、懷抱青銅斧鉞的劊子手,周遭手持青銅戈矛、面目猙獰的禁軍,沒人敢動,更沒人敢叫。

原先懵懵懂懂的他們,已然明白自身處境,不由得渾身觳觫、涕淚橫流,更有膽小者胯間濕透。

但也有桀驁不馴者,跪直身子,怒目直視大商王者,眼中噴出灼灼的怒火。

商王昭注意到了這兩個鶴立雞群的身影。一瞥之下,不覺有些驚詫——驚詫于對方的勃勃英氣,更驚詫于對方眼中火辣辣的敵意。

甘盤俯耳解釋道:“這兩位,一位是方國國主,一位是部族首領……”

商王昭恍然大悟。甘盤說過,同為人牲,方國國主、部族首領的價值迥異常人,將獲得上帝和先祖的極大歡心。

那一邊,彩虹谷族長小好與那位身材魁梧的方國國主,著實嚇壞了身旁的劊子手。他們生怕戰俘沖撞了商王,連帶自己遭殃,忙將閃著寒光的青銅戟,壓在二人肩上,重重地往下壓……

這一邊,商王父子早已邁入大商宗廟。

頓時,宗廟內鐘鼓齊鳴,悠揚的“大濩”樂音,宛如泛濫的河水,將整個宗廟的浸沒、包裹,回蕩在霄壤之間。

遵照祭儀,除宰豐、甘盤、卜人賓、史官韋、望乘、子雀、子畫等少數人跟隨進入宗廟外,指定參加登基禮的百僚、觀禮的方國使者們,以及全體內臣、宮女,都留在宗廟外面。

宗廟內,太史寮的舞臣們隨著樂音,圍繞著兩位商王有節奏地舞動、低聲吟唱著頌神曲。太師徵、少師羽親自上陣,面敷五彩、指爪彎長,頭插法師冠、身穿雀羽裳,模仿禹步、翩翩起舞。其歌舞,似禮敬上蒼、似崇拜地祉,似俯首耕作、似獵殺野象,似虔心禱告、似高聲問天……

一番歌舞已畢,甘盤引導商王父子,向大商所有先公、先王、先妣的牌位行大禮。在此過程中,卜人賓、史官韋已提前離開宗廟。

告廟禮畢,甘盤引導商王父子走出宗廟。

映入眼簾的是那座高大的祭壇。祭壇頂部的祭臺上,整整齊齊擺滿了吉金小鼎,鼎內熱氣騰騰,顯然是盛滿了精美的肉食。

祭臺前方,用桑樹枝縱橫交錯地碼起一個柴堆,頂上覆蓋一方絲絹,絹上整齊地碼放著成對的黃褐色、翠綠色的玉琮、玉玦等物。

卜人賓引導商王斂、商王昭登上祭壇,在祭臺前站定。隨著“大濩”樂音再次奏響,卜人賓將一支火把交到商王昭手中。商王昭會意,接過火把,伸向柴堆底部。

須臾,一縷青煙冒起,剎那間,曬得干透的柴堆在“大濩”之樂中騰起煙霧、竄起火苗,“嗶剝”作響,繼而慢慢松動,最終在大團烈焰和熱氣的裹挾下,逐漸散架……

偉大啊!顯耀啊!列祖列宗!

祝人首領祝強大聲吟誦著。卜人午捧上托盤,盤中是兩支細長的青銅觚,內盛精釀米酒。商王斂、商王昭各取一支,在嘹亮的祝詞聲中,致敬先祖神靈。

開拓基業,洪福齊天。

賜福后人,無窮無盡。

自打建國,直到今天。

獻上滿觚米酒啊,

佑大商心想事成!

獻上滿鼎肉羹啊,

把山川滋味調和。

史官韋朗誦至此,商王斂熟練地將手中的青銅觚前傾,一注清泉從圓潤的觚口飛瀉而出,劃出一道清澈的弧線,灑濺在熊熊燃燒的桑柴堆前。

商王昭依葫蘆畫瓢,用手中的烈酒祭獻在天的祖先。

祝強繼續誦道:

今日我集合王族,

肅穆禱告心意誠懇,

保佑大商四境安寧啊,

保佑大商延祚萬年!

走進宗廟內心景仰,

大商天命浩瀚無邊。

誠愿平安康寧從天而降,

誠愿豐收之年谷糧滿囤。

先祖之靈啊,痛飲這美酒;

永生永世啊,賜福我大商。

從此四季祭祀不敢懈怠,

我成湯子孫啊任重道遠!

“禮成……”

隨著祝強高亢的嗓音,人群不由得一陣喧嘩。登基禮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

“殺……牲……”

祝強話音剛落,一名年輕內臣奔向宗廟一側,疾疾招手。

9

隨著人群發出一片驚呼,幾名彪形大漢牽著一頭身形偉岸、渾身雪白的公牛走向祭壇。

感染著眾人無比震驚的情緒,甘盤登上祭壇,高聲宣布道:“此乃雪山國進獻的神牛,擁有驚人的神力與速度,今日升天,成為我大商圣王天乙爺成湯的坐騎。它將馱載著天乙爺巡視九天九地,庇佑大商永世興旺!”

“萬歲!”

不知是誰的一嗓子,引來眾人發自肺腑的歡呼聲:“萬歲!萬歲!萬歲!”

商王昭眼尖,發現神牛眼中滾落兩行淚,不由得心頭一顫。

轉瞬間,一名異域服飾的大漢走上前來,手提一柄長劍。此人正是神牛的飼養者,蓋滿半張大臉的濃密胡須已被淚水浸透。

雖然大商不乏武勇之士,但屠宰如此雄壯的雪山神牛,怕也是勉為其難。

大漢右手提劍,左手輕輕撫摸神牛肩背,既是安撫,又是在摸索神牛肩胛骨間的縫隙。

“壯哉,神牛!壯哉,天乙爺成湯!壯哉,我大商!”

甘盤十分投入地吟誦著。

屠人冷不丁將劍尖刺進神牛體內,劍尖似耒耜翻地般輕松插入,發出脆生生的聲響。

眾人緊張得冒出冷汗。

不料,劍尖并未刺透心臟。神牛頑強,身子一顫,竟將劍身生生拗斷。

頓時,神牛眼眶中熱淚迸流,發出一聲悠長而悲催的吼聲。

底下人聲一片喧嘩。屠人慌了手腳,返身尋劍。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人快步上前,肩膀一抖,甩下白色披風,罩住神牛雙目,同時寒光一閃,一把青銅劍貼著留在神牛體內的斷劍,順勢而下。差不多沒及劍格時,握劍之手稍稍調整,一抽、一刺,神牛輕“哞”一聲,重重倒地,似一座小山,微微顫動。

在場之人大聲驚呼,愣怔半晌,方才轟然喝彩。再看那人,正是子畫,一身純白中夾帶紅色裝飾條的禁軍裝束,眉宇間英氣逼人。

神牛痛苦掙扎,粗壯的雙腿絕望蹬地。

兩名壯碩劊子手小心翼翼靠上去,掄起手中碩大的青銅鉞,一下接一下,交替著砍向神牛脖頸。隨著頸骨碎裂、皮肉分離的一聲脆響,碩大的牛頭滾落,一股鮮血似山泉般噴出,小山似的牛身停止了扭動。

劊子手放下青銅鉞,一人抓住一個牛角,合力將牛頭放到一個木托盤上,在另外兩名劊子手的幫助下,合力將牛頭抬上祭壇,端端正正放在祭臺上。

卜人賓手捧一個青銅爵,從牛頸滴血處接了半爵熱血,來到商王父子面前。先是用手指在血中蘸了蘸,在商王父子唇上抹出一道血印。然后將青銅爵遞給他們,口中念著頌詞。

一切都是程式,商王父子接過青銅斝,輕輕抿一口,將爵中剩酒徐徐傾灑向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禮畢,卜人午遞上托盤,商王昭將青銅爵放回托盤。

卜人賓走到祭壇前沿,朗聲宣布:“人……祭……”

這是整個儀式的最高潮,隨著圍觀人群發出亢奮的歡呼聲,各個祭祀坑邊頓時緊張起來、騷動起來。

此時此刻,戰俘們已經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但沒有人敢動、也沒有人敢說些什么。膽子稍大的,偷偷瞟一眼身旁的劊子手和禁軍,自忖無處可逃,只得淚如雨下,俯首由命;膽小的干脆緊緊閉上眼睛,任他末世降臨,已然與己無關。

率先動手的是宗廟邊上的兩個小祭坑。一個坑邊仍是那個六、七歲的孩童,另一個坑邊則多了一位有孕在身的女子。

商王昭注意到,就在獻祭雪山神牛的當口,孩子跪得膝蓋疼,徑自站起身來。一旁的劊子手見狀,用腳尖輕輕一捅,孩子便“撲嗵”一聲重新跪下。受此驚嚇,孩子放聲大哭,被劊子手猛喝一聲,頓時失聲。

此時此刻,在所有人牲中,唯有這孩子還蒙在鼓中,東張西望,一副發懵的樣子。劊子手也不打招呼,迅速手起刀落,孩子身首分離,連句呻吟都沒有。

劊子手熟練將那孩童放進祭祀坑中。

人群沉默片刻后,爆發出一陣驚嘆。

孕婦見此情景,早已魂飛魄散,癱軟在地,雙手緊緊捂住腹部。

劊子手上前,揪住頭發,將她直拎起來,刀鋒在她脖上快速一抹,頓時要了她的性命。

在人群爆發出的第二陣驚呼聲中,劊子手將孕婦的尸體放平,扯開胸前衣服,抽出匕首,熟練地剖開其腹部,伸手捧出一個血淋淋的肉團。

人群受此血腥場面刺激,爆發出山崖崩塌般的驚呼聲。

劊子手將小小肉團高舉過頂,展示一圈后,輕輕放在祭祀坑中,然后拽著孕婦的腳踝,將她的尸體拖到那百多個待宰的人牲處,扔進一個成人祭坑。

見此情形,眾人牲哪還顧得上劊子手的斧鉞刀劍在側,一個個嚇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近乎瘋癲。

祭壇上,商王昭闔上眼瞼,臉色蒼白。

耳畔傳來甘盤低沉而冷峻的話語:“站穩了,別晃!睜開眼睛!所有人都在看著您吶!”

商王昭一驚,強打精神,挺直腰板,口中低聲道:“我知道祭祀血腥,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住口!”商王斂不動聲色地道,“你是大商的王。以后,這樣的事多了,天天都要做!”

商王昭沉默了,瞬間便領悟了王的內涵。

說話間,臺下又起波瀾。一名年輕戰俘雙手被縛,突然躍起,身子急速扭動著,奔向正對祭壇的那兩個祭祀坑。

劊子手見狀,隨后緊追,不待那青年跑到國主面前,手中斧鉞已經飛出。

他原本是想砍那青年雙腿的,無奈手法不精,斧鉞飛行方向偏高了些,居然砍中青年手臂。青年大叫一聲,胳膊上頓時鮮血淋漓,身子像塊石頭樣滾落到國主腳下。

“公子,我不想死!不想死!”青年抬起頭來,望著被他稱為“公子”的壯漢,淚如雨下。

“殺!殺!殺!……”圍觀人群情緒激奮,喊殺聲竟似彩排過的,整齊洪亮、聲震天宇。

劊子手受到眾人鼓勵,愈加有恃無恐,完全無視壯漢眼中的怒火,伸手就拽折臂青年。不料壯漢伸手一推,將他推倒在地。

劊子手既失臉面,又怕追究,抽出腰間佩刀,順手一刀,砍向壯漢。

漢子毫無懼色,側身躲過刀鋒。

不知何時,捆縛壯漢雙手的繩索已然解開。他一拳錘向劊子手肋部。劊子手猝不及防,頓時岔氣,仆倒在地,哀哀呻吟。

近旁一名禁軍見狀,沖上來,揮戈便刺。壯漢不但不退,反而避開戈鋒,欺近禁軍,起腿將其蹬出兩丈開外。

全場愕然。

現場禁軍迅速合攏,護住祭壇。從別處聞訊趕來的禁軍,手持長長的青銅戈矛,上前圍捕漢子。

漢子撿起劊子手的佩刀,準備拼死一搏。

折臂青年見狀,知道自己斷無生機,苦苦哀求壯漢不要管他,趕緊逃跑。

壯漢哪肯答應?硬要拽他一起逃跑。

青年心一橫,猛地撲向壯漢。壯漢收手不及,青銅刀瞬間貫穿青年腹背。壯漢淚奔,丟下奄奄一息的青年,往宮墻方向狂奔而去。

宮墻邊上,一排大樹枝繁葉茂,爬上去就能躍出宮墻。

眾目睽睽之下,十幾名禁軍持戈矛緊追;另有幾名射手,從箭箙中摸索三棱箭鏃,套上箭桿即可射倒百步開外的奔逃者。

正當眾人屏氣凝神,注視漢子和禁軍時,冷不防祭祀坑再度傳出驚呼聲。循聲望去,又有一個矯健身影逃離祭祀坑。

正是小好!

趁著壯漢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小好迅速掙脫繩索,騰身而起,甩開身旁的劊子手,尾隨壯漢,往宮墻而去。

“嗖!嗖嗖!”

三支三棱箭從腦后接踵而至,小好閃輾騰挪,避過兩箭,最后一箭竟被她生生拽住箭尾……

前方,禁軍迫近壯漢。壯漢站定,赤手空拳迎戰禁軍。

壯漢武藝高超,戰不多久,便奪下一柄長戈,且戰且退。

一番鏖戰,大樹已近在咫尺,壯漢卻再無機會登樹逃跑。十幾支長長的戈矛輪番刺來,已令他疲于招架。更恐怖的是,大商“戰神”望乘,已手持青銅劍殺到,迅速接近戰團。

壯漢是望乘擄來的戰俘,深知大商“戰神”望乘,絕非浪得虛名。在登基禮上生擒或者斬殺逃奴,在望乘看來,乃是一種殊榮,必當奮力搏殺,自己哪里還有生機?

眼見望乘趕到,禁軍后退數步。漢子此時反倒鎮定下來,目光冷峻,令望乘暗自吃驚。

甫一出手,望乘頓顯大將風范,幾回合便削斷漢子戈柄。漢子也不示弱,錯身間拾起半截銅戈,以戈代刀,頑強抵抗,只是兵器受損,實力減半。

望乘眼見要生擒漢子,不防背后有人高呼“當心!”急回頭,一支青銅箭已劈胸刺到。望乘大驚,仰面翻身,勉強躲過。起身看去,施箭者正是自己帶回大邑商的女族長。

趁著望乘錯愕,壯漢躥上一棵大樹,躍上樹枝。小好緊隨其后,也要上樹,無奈望乘緊逼,無法擺脫,只得撿起漢子扔在地上的半截青銅戈,苦苦支撐。

旁觀的禁軍也都圍上來,形成包圍圈。

漢子不忍獨自逃跑,急中生智,猛踩樹桿,“喀吧”一聲,整條樹枝生生斷裂,漢子隨樹枝一同落地。

只見他翻身而起,摟起樹桿,連枝帶葉一頓狂掃。趁著望乘和禁軍手忙腳亂,向后退卻,壯漢與小好一先一后,再次上樹,縱身躍過宮墻……

眼睜睜錯過立功機會,望乘恨恨地將青銅長劍往地上一擲,懊悔不已。

祭壇上,卜人賓和史官韋也是慌了神。祭祀儀式出現狀況,不是自己的問題,也是自己的問題,何況還是商王昭登基禮這等無以復加的重要儀式?還好年輕的卜人午機靈,取出隨身攜帶的蓍草,在一旁卜算吉兇,分散了祭臺上諸人的注意力,緊張氛圍稍稍緩和。

經過簡單的蓍草卜卦,卜人午宣稱,天意顯示,殺牲儀式如果中斷,將會有大災難降臨大邑商。

將殺牲儀式進行到底,毫無疑問是唯一的正解。

哀哀的求告、無情的訓斥、絕望的神情、沖天的血光、狼藉的尸體、濃郁的血腥……交織成一幅激動人心的畫面,洗刷了逃奴事件造成的陰影。

觀摩人群再度亢奮起來,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就連隔著王宮大門口的粗大柵欄,遠遠觀看這場血光盛宴的大邑商國人,也都隨著不斷噴發的鮮血的源泉,興奮地歡呼著、議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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