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與癥狀的相處模式
一天,我在樓下米粉店吃飯,兩個三四歲的男孩在媽媽的陪同下一起玩耍。大一點的可能是老板娘的兒子,小一點的可能是來串門的老鄉。不一會兒,就聽見小男孩哇哇大哭,原因是大男孩搶了小男孩的玩具車。老板娘訓斥了兒子:“你是哥哥,要讓著弟弟啊,把玩具給弟弟玩一會兒。”大男孩當然不愿意:“這是我的玩具,憑什么給他玩。”邊說邊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
此時,小男孩的媽媽對兒子說:“你看哥哥在和你比賽哭呢,你再大聲點。”小男孩嗷的一聲加大了馬力,意想不到的是大男孩突然哈哈大笑,接著小男孩也停止了哭泣,咯咯發笑。瞬間,他們小哥倆就忘記了有關玩具車的爭執,注意力轉向了別的游戲。
看著這小哥倆,我想到了曾接診的一個個案。
19歲的念之因為反復的腹部疼痛,無法上學,已經在家里待了5年。在這5年里,念之和家人輾轉于各大醫院,均未發現可解釋腹痛的身體疾病。念之是一個非常聰明又堅強的女孩,她在劇烈腹痛的情況下,并沒有完全放棄學業,在家堅持自學,3年前考上了本市的重點高中,后來又考上了國內的某重點大學。上大學前,念之和家人做足了功課,包括提前到大學考察環境,到大學所在城市小住幾日等,他們抱著一定要戰勝病痛的信念。
開學后,父母還是不太放心,陪著念之來到學校,住在學校附近的賓館里,希望減輕念之的壓力。報到、繳費、購置生活用品、領取學習材料等,念之都順利地完成了,第二天要正式上課,父母也準備回家了。凌晨,念之在學校宿舍突然給父母打電話,說自己不想活了,已經割腕。父母立即趕到學校,所幸傷口很淺,簡單包扎之后,將念之帶回賓館。念之說,她的肚子又開始疼了,疼得難以忍受,她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疼痛來了,意味著她又無法繼續上學了,特別絕望和自責。念之辦理了休學手續,隨父母又回到了家里。這次,他們決定去找心理科醫生。
念之似乎想好了“對付”心理醫生的策略,她說自己特別獨立,很堅強,很努力,也認可自己很聰明,父母很愛自己,家庭氛圍良好。她特別強調自己最大的問題就是肚子疼,疼得無法忍受,甚至會失去意識,沒有辦法去學校上課,希望我盡快幫她解決肚子疼的問題。
她傳遞的信息是,我的心理很健康,我的家庭很幸福,目前只是疼痛阻礙了我的發展,請醫生幫幫我!一個與疼痛斗爭了5年的家庭,疼痛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感受或癥狀,它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如果我們同意念之的請求,和她一起制定趕走疼痛的策略,可能就失去了了解病痛在家庭中的作用和意義的機會。更重要的是,一種沒有被理解的癥狀,是不可能離開這個家的。
如此獨立的念之,恰恰因為疼痛,一直留在家里無法獨立,她在為之懊惱。如果疼痛真的是心理因素引起的,那么留在家里一定是有意義的,所以才會借疼痛之名不離家。無法離家,意味著念之還不想長大或者不敢長大,還想做一個小孩。
“做一個小孩,對你和家庭來說有什么好處嗎?”我這樣問念之。念之有些不滿,說我在胡說八道,做小孩沒有好處,她也沒有意愿在家里做小孩。“我不知道在你們家里有沒有這樣的好處,但是其他家庭里就有。成年人一直生病,內心的真實想法是不想長大。不長大的好處就是不用負責,不用負成年人的責任,也不用負自己的責任。”我笑著把這個聽起來有點驚悚的解釋拋了出來。念之未對此做回應和解釋,但是從眼神里看得出是不服氣的。
再來見我的時候,已經過去兩周。念之的母親說,這兩周女兒特別委屈,覺得醫生不理解自己,生病不是為了逃避責任。這么多年,女兒特別不容易,也很努力,她是一個非常有責任心的女孩。看來我的治療要起效了,因為念之和家人從另一個層面開始和我對話了。
“那你的肚子還疼嗎?”我轉過來問念之,但發言的是媽媽,我想把發言權還給念之,讓她開始學會用語言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念之沒有說癥狀,把準備好的“控訴稿”拿出來讀了一遍。念之在來的前一天,花了一天時間把在治療室想說的話都寫了下來。滿篇都是在訴說自己的委屈和這么多年的不容易,她極力在證明自己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女孩。她非常想長大,卻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在家待了5年。我想,她不僅僅是讀給我聽,也是讀給父母聽的。
父親說,女兒從來都沒有這么直接地表達過不滿情緒,她永遠都是遷就別人,隱忍自己,是一個特別好的女孩。其實,念之不是沒有表達,而是用疼痛的方式在表達負面情緒,很多人可能沒有聽懂,甚至包括她自己。
當疼痛被解釋為一種情緒表達、一種想離卻離不開的無奈和糾結、一種成長的方式時,“疼痛僅僅是疾病”的內涵就被極大豐富了,也不再需要進行控制了。
當念之和我在“生病是否意味著不需要承擔責任”這條邏輯線上溝通時,不管結果怎樣,這種對話總比“如何控制疼痛”要高級的多。念之說,她的癥狀開始減輕,甚至消失了。當你改變與癥狀的相處方式時,癥狀也會改變對你的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