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晟等人自突厥返京后,將此行的情況盡數上報。楊堅對庚桑明出言不遜一事心存不滿,不過轉念一想,恰好可以借此番爭吵大作文章,用以坐實宇文盈反隋的心思,將突厥的不臣之心昭告天下,從輿論上占據優勢。
又過了一段時間后,一伙突厥客人到訪長安,來者皆草原打扮,為首之人豪放大氣,從中透出一些狡詐和詭異。楊堅得知此事后頓時得意一笑,隨后命人立刻將眾客人引到宮中,待會面后,為首之人見到楊堅后立刻下拜,高呼萬歲。
“突利可汗不必如此大禮。”楊堅挽起對方。
“陛下對我恩禮厚重,理應如此。”突利可汗說道,此人乃草原上一直試圖與都藍可汗爭霸的眾可汗之一,此次前來打算爭取大隋充當自身后盾。
“可汗此行,可是為聯姻一事而來?”楊堅笑問道。
“實不相瞞,在下仰慕大隋已久。”突利可汗說道,“聽聞隋之公主美好絕倫,特此再次前來,求大皇帝陛下恩賜姻緣。”
“可汗乃草原之英武,來長安求親,自是朕之福事。”楊堅說道,“只是如今突厥之首領眾多,若將公主許與大汗,果真能確保公主之安危么?”
“這……實不相瞞,此亦我為難之處。”突利可汗說道,“不過陛下放心,我部在草原之上實力僅次于都藍,若陛下能恩賜良緣,定不負所托。”
“話雖如此,但草原諸汗林立,倘若朕將公主嫁與你,其他大汗則會對朕心生不滿。”楊堅說道,“屆時若聯合起來對你展開攻伐,任憑再強大之部落,又如何承受得住?草原局勢一旦混亂,也不利于公主和可汗的聯姻啊。”
“這……”突利可汗一時間不知道楊堅究竟有何用意。
“朕自然看得出大汗之真心,也希望與貴部建立聯系。”楊堅頓了一下,“不過這一切能否順利進行,還需大汗自行定奪”
“請皇帝陛下明示。”突利可汗心領神會,“我定當為陛下盡汗馬之勞。”
“大汗言重了,朕自然知曉你之苦衷,不會提出無理要求。”見對付上套,楊堅非常高興,“如今草原上共有四位大汗,其中兩位實力衰弱,大隋可以應對,唯獨都藍汗處理起來有點棘手,且屢次有反隋之心,讓朕擔憂多時。”
“的確如此,都藍可汗實力不俗,我部很難追及。”
“可是世界上沒有辦不成之事情,朕說得很對吧?”
“陛下是指……”突利可汗頓悟,“從其可敦宇文盈那里下手?”
“既然大汗如此明白,就無需朕多言了,草原人自然知道如何對付草原人。”
突利可汗頓時再拜,楊堅會心一笑,隨后喚來一邊名叫安睢的小官,吩咐他在不日后跟隨突利可汗前去突厥草原,共謀大事。
自上次楊欽事件后,宇文盈逐漸遭受背地輿論,認為她的許多行為讓部落陷入危險境地,何況許多人并不希望與隋朝為敵,只想安分過日子,不想成為宇文盈復仇之路的墊腳石。盡管人們不太敢過于張揚,但確實對她已經出現了些許不信任。時間一長,就連都藍可汗也產生了些許動搖,對宇文盈忽冷忽熱。
宇文盈如今只在明面上還據有可敦之位,但已經很難服眾,猶如抽去了的長羽的孤鳥,只需要一支冷箭,就足已將她從樹上射下來。
過了一陣子,突利可汗突然造訪,都藍可汗有些詫異,平日里兩方部落關系極度緊張尷尬,不曾有什么往來,今日突然造訪,必定有什么詭計。都藍可汗一直保持警惕,不過看突利可汗極其和藹面善,也只能先以待客之道招呼他。
宇文盈此時正在帷帳里休息,忽然間有人給她送了一封信。宇文盈有些詫異,自上次西河公主事件后,再無人會與自己寫信,又怎會突然送信來?宇文盈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接過了信件。打量了一會兒后,在心里覺得應該是送錯地方了,于是并未拆開,將之擱置在座椅上,待一會兒吩咐侍從再送出去。
突利可汗一見面就開始話家常,態度極其熱情,讓都藍可汗懷疑對付是否換了個人。聊了一段時間后,突利可汗開始舉杯勸酒,都藍可汗則表示拒絕。
“欸……好不容易能見次面,喝些酒沒什么的。”突利可汗說道,“你若實在不放心,我就先喝給你看吧!絕對沒有什么詭計!”
“算了,不用如此證明自己,我姑且相信你。”都藍可汗見他如此松弛,也就勉強陪他喝幾杯,“為將來兩方能夠緩和關系而盡興暢飲吧。”
對飲了一段時間后,氣氛逐漸活絡起來,二人看起來都面帶醉意。
“都藍可汗近日酒量大漲啊。”突利可汗笑道。
“還可以……大不如前了。”都藍可汗有些神志不清。
“欸,剛夸下你酒量好,怎么這么幾杯就醉了。”
“我……還行,沒有醉……”
“不要糊弄我啦,要不咱們去找可敦,讓可敦評判一下吧!”
在旁人看來,都藍可汗只是喝了幾杯有些醉意而已。實際上突利可汗自己心里清楚,他悄悄在都藍可汗的酒杯中下了特殊藥物,只要沾幾滴就會陷入麻痹狀態,看起來與醉酒無異。都藍可汗拗不過他,且已經醉得說開胡話,一番推搡下,最終還是在突利可汗的拉扯下一同前去宇文盈的帷帳。
“可敦!可敦!”突利可汗剛一闖進營帳就大喊起來,“快倆看看啊!你家大汗方才與我痛飲,不出幾杯就醉了卻仍舊嘴硬,特讓你看一下醉了沒有!”
宇文盈先是一愣,她雖有些厭惡他人隨意闖入,不過見到兩位可汗,也沒多說什么。眼看都藍可汗如此大醉,宇文盈禁不住蹙眉。
“怎么醉成如此樣子。”宇文盈扶住都藍可汗,“你往日酒量不是很好么?”
“我肯定沒醉……不要動我……”都藍可汗拋開她的手,隨后摔了一下。
“你真的醉了……”宇文盈去攙扶他,“大汗快起來吧,如此成何體統!”
“我必然沒醉!連……你也不信我!”都藍可汗大喊道,“你……自從嫁過來就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會為你報仇!就連底下人……也不相信我,覺得我被你迷住了眼……認為我不拿他們當人,只當作為你復仇的籌碼!你知道……你知道么我為你承受了多少……多少壓力嗎!你壓根就不懂……一點也不懂!”
看著都藍可汗倒在地上犯渾,宇文盈愈發心煩,她清楚自己如今的尷尬地位,但也無可奈何。與隋朝連年作對的確沒有討到多少好處,民聲怨沸也是必然,宇文盈有時候也懷疑過自己的舉措,只是她沒有放棄的理由,也無法回頭,一旦放棄對隋攻勢,自己馬上就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無異于慢性死亡。
宇文盈一門心思全在照顧都藍可汗身上,絲毫沒注意到突利可汗已悄然走到座椅前,拿起方才宇文盈接到的那封不明來信,并迅速拆開。
“啊呀!大事不好啦,都藍大汗,你家可敦遭人惦記了啊!”突利可汗夸張地舉起拆開的信紙,“這居然是一封求情信啊!”
“你在胡說些什么?”宇文盈詫異道,“我壓根不不知道此信由誰寄來,也從未拆開,決不清楚信中內容!休要在這里血口噴人!”
倒在地上的都藍可汗一聽這話借著酒勁頓時大驚,一個激靈爬起來搶過那封信迅速瀏覽起來,此時眾多手下都來到營帳門口打聽情況。
“你……你真是……兩面三刀的賊婦人啊!”都藍可汗憤怒大喊起來。
“你又在胡說些什么?”宇文盈完全茫然,“我什么都沒做!”
“還不承認!你……你自己看!好好看……看你的罪證!”
都藍可汗一把將信紙扔了過去,宇文盈極其詫異,撿起信紙瀏覽一遍后,瞳孔頓時放大,神情極其不可置信,這封信之內容居然盡是訴說衷腸之語!話語極其曖昧,像是一封告白信,信主名叫安睢,但宇文盈根本就不認得他。
“這擺明了是誣陷!”宇文盈氣憤道,“我壓根不知道它為何會送到此處!”
“你還在……狡辯!”都藍可汗怒吼道。
“誒誒,不要生氣啊,都藍可汗,氣大傷身!”突利可汗趁機拱火,“這樣吧,我手下恰好認得這個安睢,這就叫人把他帶過來!”
突利可汗一聲令下,其手下就安睢帶來此地。安睢來到此處后立即裝出一副極其害怕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做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大膽安睢!是你寫了封告白信給可敦吧?”突利可汗問道,“可不要撒謊,諸位大人都在這里看著,你可要老老實實地交代真相!”
“是……是的,小人認罪。”安睢不停顫抖,“小人知錯了,請求大汗原諒!”
“為什么這么做?”突利可汗再次問道。
“我……我先前仰慕可敦已久,可敦覺得近來被都藍可汗冷落,正是內心孤寂之時,也有心與小人交往。”安睢說道,“于是小人時常與可敦相通信件,以此互訴衷腸,長期以來從未被發現,不知怎的今日卻露餡了,望可汗恕罪!”
安睢伏在地上一個勁賠罪,如同煞有其事一般,宇文盈差點氣昏過去。
“我再說一遍,鄭重強調一遍!我自始至終從未見過他,也從未有過什么私通!”宇文盈大聲嚷道,“單憑這家伙滿口胡言、謊話連篇,就覺得我與他私通?!你們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盡是些蠅營狗茍、齷齪之事嗎!?”
“人證物證俱在,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話說!”自己的可敦在眼前被別人指控有通奸罪,這在草原上是奇恥大辱,都藍可汗一時間陷入癲狂,“你這蕩婦!看來……我長時間以來太縱容你了……真是無法無天!”
“我……”宇文盈突然明白過來,轉身看向一旁看戲的突利可汗,“是你們!安睢是你們的人!你們送來不明信件,再假意灌醉都藍大汗,挾他來我營帳,之后再拆開那封信件對我進行污蔑!真的是……一群無所不用其極的野狼!”
“可敦休要血口噴人,自己做的事還不敢承擔么?”突利可汗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道,“何況你也沒什么證據,又怎么能說這是我們布的局呢?”
與此同時,突利可汗的手下早已將“可敦通奸”之事迅速在營地內傳開,眾人聽聞后大驚,紛紛湊在一起討此事,如此一來宇文盈之名聲已徹底無法清白了。
“認罪吧,可敦。”突利可汗一副明知是計、卻也找不出證據指控的樣子,“既然已經無法改變任何事情,那就痛痛快快地接受自己的結局吧!”
“不可能的……你們想讓我屈服,讓我承認自己從沒有做過的事情,讓我死后也受到污蔑,簡直癡心妄想!”宇文盈拔出短刀,“今日就算我身死名滅,也斷不會放過你們其中任何一人!”
然而宇文盈還沒來得及揮起短刀,旋即感到一陣鉆心之痛,她心中一驚,緩緩轉身看去,猛然發現都藍可汗不知何時已拔出長劍,在背后將自己刺穿。
“你這蕩婦……留著也是有損我部聲名。”都藍可汗低吼道,“干脆去死吧!”
都藍可汗一發力將長劍拔出,宇文盈仿佛被抽走全身的力氣,頓時癱軟在地,鮮血噴涌而出,浸濕了營帳的地毯。帷帳敞開一道窄口,草原的暮景從中探入,余暉灑落曠野,燒云蔓延天際,黃草迎風蕩漾,一切都如此和諧、安寧而動人。
彌留之際,宇文盈似乎看到了母親的面容,緊接著是父親、兄弟,以及愈來愈多熟悉的面孔,曾經生活的點滴也浮現在眼前。當看到曾經的親人、朋友和少女時代的生活片段時,宇文盈一愣,霎時間淚流滿面。
不覺間,身體變得輕飄起來,這就是即將離開人世的感覺么?宇文盈覺得這種感覺無比柔和,極其放松舒適,沉浸其中,無法自拔。死了也好啊,死了之后,就再也不用繼續掙扎在這混亂又絕望的人世上了,再也不用忍辱負重、被迫做一些難以啟齒之事了,也再也不用承受如此巨大的各方壓力、經常陷入癲狂了。
到那時,她就可以去到父母的懷抱中,在另一個世界與親人們幸福生活下去,最終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安居之處,在那里生活很久,很久,直至永遠安息。
襲自趙王封千金,少成木蓉國城傾。執念心人苦難得,揮淚遠嫁悲離情。
外戚奪器誅故親,舊主負重作浮萍。闊業破碎英氣勃,大志不泯令岳輕。
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給予她無限痛苦和溫情的世界后,宇文盈釋然一笑,合上雙眼,在眾人的緊張注視下徹底氣消息散,魂歸故里。
直至此時,都藍可汗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繼而急火攻心昏死過去。突利可汗忙叫人去抬走都藍可汗,趁機在暗地里殺死安睢,永遠死無對證,如此一來再也不會有人知曉事情的真相。
宇文盈的死訊很快傳到長安,楊堅大喜過望,立即下詔將宗室公主賜婚于突利可汗。原來這一切都是二人的陰謀,安睢送信之計就是楊堅提出來的,并用“照顧好其家人”為籌碼,讓安睢心甘情愿去完成此計,并為之身死。
宇文盈一死,倒是無需再與隋朝敵對,但缺乏她的經營,都藍可汗之部落的整體實力迅速消退,大不如前。取代其草原霸主地位的是突利可汗,他既借楊堅之手打壓了都藍可汗,又得到了隋朝公主,自然無比聽從楊堅的一切指令。
自此楊堅徹底解決內憂外患,統一整個華夏地區,內外大權皆由自己掌控,四海之內再無有能與大隋抗衡的力量。不久后下起大雪,楊堅召諸大臣在大殿宴飲,眾人其樂融融,沉浸在海晏河清的喜悅中。唯獨楊麗華獨自一人坐在殿內,透過屋窗悵望那根系已徹底枯死在雪中的木芙蓉。
待到次日雪停,阿荇侍衛經過木芙蓉所在的園地時,那里已經什么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