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召群臣議計 激千金賦詩
- 流風(fēng)水云
- 林伯勞
- 4859字
- 2022-10-08 18:57:40
枯木身雖死,但其根脈永遠不會深埋地下,不經(jīng)意間就會顯露出來。
勵精圖治一段時間后,隋朝整體國力上升,楊堅藉此對南陳有吞并之意,反復(fù)斟酌攻陳事宜,為防有考慮不周之處,特召集長孫晟、裴矩等一眾文武大臣商討南下之事,并將如何對待突厥之事作為重點話題。
“若要南下攻陳,臣認(rèn)為可多路并進。”裴矩說道,“陛下可遣我等從陸路進攻,派晉王殿下從水路進軍,待建康一下,江南一帶自然不會多加抵抗。”
“朕亦有此打算。”楊堅思索道,“只是晉王年紀(jì)尚小,威望不足,經(jīng)驗甚少,恐擔(dān)不起此重任。如若水路失利,陸路之軍怕會立刻陷入被動。”
“臣下認(rèn)為,可令多員經(jīng)驗豐富之大將去水軍協(xié)同并進,以保穩(wěn)重。”裴矩說道,“至于人選,可指派大將軍楊素、總管宇文術(shù)等協(xié)助晉王。”
“此事還需之后朕召幾人前來,仔細交托才是。”楊堅說道,“此外南下之時,仍需要嚴(yán)格防范北方突厥。”
“先前我朝已與突厥結(jié)盟,雖并非完全可靠,但突厥人應(yīng)該不會做出有損他人而不利己之事。”長孫晟思索道,“何況大義公主已歸順我朝,莫非其有二心?”
“話雖如此,大義公主終究是前朝宇文宗室的后代。”楊堅沉思道,“此前改朝換代之時,宇文部族眾人皆死于朕手,她對此絕對心懷怨恨,只是不表露出來,裝作恭順而已,不可能真正與我們一心。”
“陛下言之有理。”裴矩說道,“不過如今突厥內(nèi)部四分五裂,實力早已大不如前。且沙缽略已死,繼任者都藍可汗難以團結(jié)各部,終究是一盤散沙。”
“都藍雖平庸,但大義公主的影響仍舊非比尋常,若她振臂一呼,仍然可以讓突厥眾部團結(jié)一心。”楊堅說道,“不論局面如何,必須慎重處理突厥事務(wù),在攸關(guān)天下統(tǒng)一之事前,任何細枝末節(jié)之事都不能出現(xiàn)半分差錯。”
“既然如此。”長孫晟說道,“在必要時,就不得不施行特殊手段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準(zhǔn)備,楊堅最終決定在開皇八年發(fā)兵南下攻陳,以高熲為元帥,派晉王楊廣領(lǐng)五十萬水軍直攻建業(yè),楊素、長孫晟、楊俊等人兵分八路向陳朝開進,派遣間諜進行擾亂活動,不斷逼近南陳長江防線。
此時宇文盈受楊麗華之邀來到長安宮中,她雖然不怎么想來,但還是接受了邀請。宇文盈知道如今隋朝傾全國之力南下攻陳,國內(nèi)空虛,生怕突厥來犯,邀自己來宮,無非是為了進行嚴(yán)密監(jiān)視,防止趁機發(fā)兵攻隋而已。
望著舊時的北周宮殿,宇文盈心理百感交集,睹物尚且思人,何況是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宮闈。從前嬉鬧、游逛大內(nèi)的場景歷歷在目,那時的自己無憂無慮,無論多么無聊的地方,也能在那里消磨一下午的時光,待倦累了就跑去楊麗華的房間里歇息,彼時她們才十二三歲,正是最開心、活潑的年紀(jì)。
然而如今物是人非,周圍的一切,早就不是原先的模樣了。正漫無目的地到處游逛時,宇文盈偶然間看到了正在巡邏的阿荇侍衛(wèi)。
“阿荇侍衛(wèi)在巡邏么?”宇文盈問道,“真是辛苦啊。”
“分內(nèi)之事,談不上辛苦與否。”阿荇行禮道,“可敦今日在宮中散心?”
“受樂平公主之邀,才前來此地。”宇文盈說道,“畢竟當(dāng)今全國人馬南下攻陳,若我此時還身處突厥草原,恐怕陛下會寢食難安吧。”
“陛下怕可敦在塞北孤獨,特邀來宮中共暖吧。”阿荇說道,“在風(fēng)光秀麗、遼闊寬廣的草原上呆久了,偶爾來到宮中靜心一下,也很不錯。”
“不必因我可敦之位而諂褒草原,我并不喜歡那里。”宇文盈說道,“倘若真有機會可以選擇,又有誰愿意經(jīng)年累月待在苦寒之地。”
“在下言語不當(dāng),望可敦海涵。”
“不必如此多禮,我也并非什么貴人,權(quán)當(dāng)平常談?wù)摼秃谩!庇钗挠蛱炜盏溃澳呐聛G掉現(xiàn)在的一切,我也希望回到過去的日子。”
“過去的事情,早就過去了,還是應(yīng)當(dāng)把握好當(dāng)下,爭取未來。”
“未曾想你這侍衛(wèi)挺會說話,只不過你這話對我來說不適用。”宇文盈瞧了他一眼,“難以言說的悲痛過往,推動著我不斷前行,掙扎著爬向未來,為過去的一切討回公道,相信你也有這種感覺吧?”
“只是在下乃一介俗人,經(jīng)歷也十分簡單,不太明白可敦之語的深層含義,恕在下愚昧。”
“至于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出來的假象,我也無從知曉。”宇文盈說道,“不過你可不是什么俗人,否則也不會與我討論這些事情。”
“在下的確不知其中一二。”阿荇說道,“若在下果真懂得如此經(jīng)略世事之大道理,定然不會在不惑之年甘心在此地充當(dāng)侍衛(wèi),可事實是在下的確是一介小小侍衛(wèi),也就說明在下并不懂得可敦所言說的大道理了。”
“不管你是真不懂,還是聽懂一二后急于撇清自己的責(zé)任,這都沒什么,畢竟我也只是發(fā)些牢騷,不會牽連無辜。”宇文盈說道,“你這家伙確實有些好想法,但不要像我一樣這么隨意表達出來,這個時代可容不下什么真知灼見者。”
“謹(jǐn)遵可敦教誨。”阿荇說道,“若可敦?zé)o事吩咐,在下先行告退。”
待宇文盈一擺手后,阿荇就請辭離開。此番對話有些熟悉,讓宇文盈仿佛回到了曾經(jīng)還住在大內(nèi)的少女時代,只是可惜那位故人已死于鄴城,難以挽回。
在略顯凄戚的秋風(fēng)中,樹林蕭瑟,斜陽落山,殘暉的光芒從宇文盈的臉上逐漸散去,直至完全沉浸在黑暗中。
南下次年正月,隋軍大將賀若弼、韓擒虎分別攻占廣陵、采石,晉王楊廣屯駐桃葉山,隨后直取京口、姑蘇,迫使陳軍大將皋文奏敗退建康。
不久后隋軍猛攻建康城,正月末賀若弼攻入臺城,韓擒虎占領(lǐng)石子岡,并從北岸朱雀門直入建康城,抓住后主陳叔寶及其左右大臣與妃嬪,自此宣告陳朝滅亡。建康城破、后主投降的消息一經(jīng)傳開,南陳其余抵抗勢力無心再戰(zhàn),大多四散奔逃。楊堅見狀立派大將楊素繼續(xù)南下攻伐江南地區(qū),遣使者韋洸安撫嶺南地區(qū),再將后主陳叔寶等人被押回長安,南下之事即可宣告成功。
伐陳結(jié)束后,韓擒虎、楊素等一眾大將都得到封賞,然而庚桑明卻被眾人排擠在外,得到的回報極其微薄,幾乎等同于沒有,這讓他極為不滿。而且楊堅居然還打算用長流之珠再次賜予他人兵氣力量,這簡直是在挑戰(zhàn)自己的底線。
懷著沉悶的心緒,庚桑明返回長安當(dāng)夜就來到太極殿討要說法。
“唔?你怎么來了?”楊堅此時正在太極殿處理事務(wù),突然看到庚桑明推門而入,往日此時他并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不禁心有疑問,“是有何事?”
“無他大事,只是臣下想請問陛下,如何看待臣在此次南下之中的作用?”庚桑明的語氣有些沉悶,加之方才的推門動作極為直接,讓楊堅不由得詫異。
“你在此次南下攻陳時搜集各路情報,為大軍提供眾多有利信息,提升調(diào)度效率,并避免不必要的損失,功苦勞高。”楊堅說道,“怎么,有什么問題么?”
“既然陛下認(rèn)可臣下之功績,那為何對其他將領(lǐng)大加封賞,而臣下之名則不見于勛冊?”庚桑明問道,“莫非是因眾將領(lǐng)認(rèn)為,臣下僅會依賴兵氣參與戰(zhàn)爭工作,而究臣子本身則無什么能力嗎?”
“并非如此,朕未對你有何偏見。”楊堅安撫道,“只是如今天下未平,仍需你執(zhí)行暗中事務(wù),若在明面上大加褒賞,一旦名聲遠揚,則不利于之后工作。”
“那陛下為何要許諾眾功臣,事后用長流之珠賦予其兵氣力量,用作封賞?”庚桑明道出來此地之直接目的,“陛下莫非是打算培養(yǎng)功臣、宗室為兵氣者,取代臣子之位嗎?”
“你這是什么語氣!”楊堅不滿對方如此質(zhì)問,“過去你借兵氣之力鎮(zhèn)壓叛勢,朕知道彼時為非常時期,殺伐果斷必不可免。然而如今南下陳地,你仍仗自身兵氣之強大,暴力對待本就歸順我朝的地區(qū),制造恐怖事件震懾人心,弄得歸民惶惶不安。干出此番行徑,你也敢來質(zhì)問朕為何不給你大加封賞嗎?”
“無論何時,暴力和血腥都是最有效的統(tǒng)治手段!”庚桑明不加掩飾道,“難道陛下覺得所謂的‘歸降順民’全是真心投奔我朝之人?其中必然有假意投降、實則充當(dāng)間諜,意欲攪亂我朝政局的潛伏者!”
“這也并非你殺良冒功、無目標(biāo)濫殺的借口!”楊堅怒斥道,“朕為一國之君、南下統(tǒng)帥,豈不知你所說之理?然而一旦以暴力手段野蠻清除一切良莠不齊之民眾,天下哪還有歸順者?你自以為能用屠刀清洗一切,殊不知這樣只會失去人心。照你之辦法,且不論能否順利收服降眾,就連自家人也會心有不安!”
“陛下不滿于我之做法,就要以長流之珠之力賦予其他人兵氣力量,以牽制我嗎?”庚桑明問道,“莫非陛下忘了前朝兵氣者之亂?!”
“哼,用不著你來教朕做事。”楊堅說道,“得賜兵氣者不出五人,皆心腹大臣和宗室。讓他們與你共同行事,不僅能有效減少決策錯誤率,還可以彼此制衡,以防包括你在內(nèi)的任何一人依仗兵氣力量而任意妄為。”
庚桑明氣不打一處來,他助楊堅奪取天下、爭搶長流之珠,本來就是意圖消滅除他和楊堅之外天下所有兵氣者,用高壓手段和血腥政策建立一個無比穩(wěn)定的社會。然而現(xiàn)在楊堅卻打算再將兵氣賜予他人,這讓庚桑明感到極度荒誕。
多說無益,現(xiàn)在二人誰也說服不了對方,庚桑明索性直接離開。
不久大軍凱旋,眾人帶回不少從南陳各地發(fā)現(xiàn)的寶物,楊堅將其中一部分賞賜給諸位大臣,之后再留出一部分留與后宮。正挑選時,楊堅注意到不遠處擺著一幅從南陳王宮繳獲的華貴屏風(fēng),頓時心生一計。
楊堅曾偶然聽楊麗華說起過,宇文盈在大內(nèi)居住時,極其喜歡待在屏風(fēng)四周,似乎這樣一來可以得到安全感。既然如此,那就將此物送予她,明面上表示拉攏,暗地里則是想以此物試探一下宇文盈的內(nèi)心究竟懷有何種想法。
此時宇文盈正與楊麗華等一眾大內(nèi)之人飲茶,討論宇文娥英的擇婿事宜。突然門外傳來通報聲,說是傳令官帶了些陛下送與可敦的禮物,特送來此處。
“陛下還真是有心。”楊麗華略有些欣喜,“看來陛下還很在意阿盈。”
“或許吧。”宇文盈苦笑一聲,“送禮物也不一定盡是好事。”
“啊……”楊麗華遲疑道,“沒關(guān)系,先看一下都送來了些什么吧。”
不久后傳令官率人呈上禮物,待一眾妃嬪之禮送達后,最后將屏風(fēng)抬到屋中,引得眾人不住好奇打量。屏風(fēng)上繡有紛繁木芙蓉花,做工巧妙,令人稱奇。
身居苦寒之地十幾年,每日所見之物除了牛羊就是草原,心也如同枯木般毫無生氣,突然再次看到如此華美的宮廷用品,宇文盈不免心中一顫。屏風(fēng)、木芙蓉等一眾意象將她的思緒帶回到過去,不由得想起往昔的一切記憶碎片。
待回過神后。宇文盈明白,楊堅絕非單純送禮,而是擺在明面上的敲打。
欣賞完屏風(fēng)后,楊麗華注意到了宇文盈的反應(yīng),頓時心中一驚,立刻意識到楊堅的本來用意。楊麗華在心里對楊堅此舉感到氣憤,又對面前的宇文盈感到些許不安,她嘗試去呼喚對方,但沒有得到絲毫回應(yīng)。
沉默許久后,宇文盈突然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十分勉強,勉強得不像是在笑,而是在極度扭曲自己的嘴角。宇文盈走了過去,緩緩伸出手撫摸屏風(fēng),不斷打量著潔白的絹布屏風(fēng),栩栩如生的木芙蓉,還有流動的的水流紋理,雖然神情依舊淡漠,但眼神已悄然變無比犀利,似乎要將周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既然楊堅如此咄咄逼人,那自己也別再繼續(xù)裝下去了。
“盈姑姑……”宇文娥英看到這架勢,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沒事,別擔(dān)心。”宇文盈安撫道,隨后轉(zhuǎn)向傳令官,“閣下可有帶筆墨?”
“呃……有……有的……”
傳令官早已被宇文盈方才的神情嚇得六神無主,忙哆嗦著從袖口中掏出筆墨,剛一拿出來就被宇文盈奪去,在桌上沾茶水揮手磨墨,片刻間就將筆鋒飲飽,而后大步走到屏風(fēng)前,甩起衣袖上如疾風(fēng)般揮筆,不斷落下幾行大字:
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榮華實難守,池臺終自平。
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杯酒恒無樂,弦歌詎有聲?
余本皇家子,飄流入虜庭。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
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唯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
此即亙古流傳、然極少人得知的遠嫁抒懷之作——《書屏風(fēng)詩》
書罷墨停,宇文盈颯然離去,全然不管在場眾人驚詫不已、面面相覷。
楊堅得知此事后反倒舒了口氣,雖未料到宇文盈果真會因自己的試探之舉而震驚動怒,但如此一來也算揭開了她的真面目。突厥和大隋的關(guān)系本就十分微妙,倘若作為連接紐帶的宇文盈無法靠得住,那這層關(guān)系還是趁早解決為好。
不久后,楊堅篡改《書屏風(fēng)詩》的意思,將“虜庭”曲解為隋朝,公開指責(zé)宇文盈對隋朝不敬,逼迫她離開長安,此事成為與突厥關(guān)系斷裂的開端。
盡管被排擠離開長安,但宇文盈沒有氣餒,而是更加下定扳倒楊堅的決心。就算明知楊堅送禮另有所圖,不過她已忍了太久,心中郁積之憤氣無法排解,既然忍無可忍,那就大筆一揮,將慷慨之辭、感傷之語落于屏風(fēng)之上,就算壯志難酬、功敗身死,后人也會記住她今日的壯舉。
宇文盈知道未來會很艱難,但她從不曾悔過。父母、兄弟和摯友都在泉下看著自己,她決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