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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緋紅殺手

  • 月亮銀行
  • 靚靈
  • 18793字
  • 2021-08-19 10:52:25

一、沃夫的直播間

(花白短發的太陽系人額頭出現在直播畫面下部,鏡頭晃動,男人的臉與上身被調整至鏡頭中央微偏左。男人身穿藍色夏衣,領口有磨損,胸前印花洗至褪色,勉強能辨認出字樣為六種常用語圖案繪制的沃夫零件店商標。男人身后為常見布局的單人宿舍,雜物與小金屬制品較多。男人動作遲疑地向鏡頭緩緩揮手,視線在鏡頭與鏡頭之外某處來回移動。畫面底部滾動播放觀眾實時發言:“這是誰?”“沃夫呢?”“是員工嗎?”)

我……我被鎖在宿舍里已經一天多,通緝令昨天全星區廣播通告,說我在緋紅上殺了人。但我什么都不知道!跟船上大家伙兒一樣,我自己都聽了半天才聽明白通告里那個斯里坎不是同名的別人。我們小老百姓日子過得好好的,怎么會去做這種事!

我想聯系我兒子沃夫,今天給他打電話,他都沒接。離泊船只有幾個小時了,現在外交這么緊張,我怕以后沒有機會說話了,也怕被送到什么無人之地去,聯系不上他,只能用他開店的賬號來直播。你們知道怎么找到他嗎?

(太陽系人緊盯屏幕閱讀。底部滾動發言中有觀眾找來了通緝令圖片。“居然是真的?”“叔你殺了誰啊?”“趕緊講講!”)

講?講了有什么用嗎?一開始我還慌得滿地走,現在連慌的力氣也沒了,既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但如果,我是說如果,在緋紅上我真傷著誰了,也絕不是故意的,我以為那里連個人影都沒有。你們讓我講什么?講了,我就能沒事嗎?

從剛接到廣播到現在,我已經二十幾個小時沒睡過覺了,反復地回想在緋紅上哪里見到過什么、做了什么。當時藍海牛號,也就是我所在的這條大船到了緋紅,熄火停在卡門線上,下面的情況隔著大氣看不清,紅外測到行星溫度很高。可那不管是什么惡劣的虎穴狼窩也得去,因為我們急需一些符合要求的石頭——給大船造一面防護盾,沒有盾,船在宇宙里航行就沒有任何安全保障。需要的量不多,一艘小分離艙就能取回來。實際坐工程登陸艙下去的,是我和木村熏,還有她養的老鼠。

木村是駕駛員,負責開登陸艙,我負責判斷什么石材能用、伸哪根管道下去勘探或者用哪種方法采集、什么地方的巖體能安全停靠。下降之前,我們照例模擬了幾張環境預測可視圖,數據不太足,加上因為有高溫和大風的關系,算出來預測結果里幾率最高的幾種,都是像沙漠或者峭壁之類的少水強氣流環境。

當時船員們聊天,預計最好的情況是直接碰上整塊硬質巖石地表,深度超過50米、溫度低于200℃、能直接降落或至少低空懸停,然后用小鉆桿采集固體石塊。我們是礦船,只要合適的材料上船了,要提煉、要切割、要打磨,都能辦。所以船長的期望也不高,能在緋紅上找到任何一種普通的固體硅酸鹽,也就是硅質的石頭,就能滿足當時所有緊急需求。相對地,最壞的情況是大面積流質巖漿地表、大氣底部高于600℃,完全沒有結實的地方停放登陸艙,那就只能往極點相對冷的地方走走,或者更糟的話,浪費一天工夫,回藍海牛上去,換個半球再分離下來找。

除了那些我不懂的新材料盾以外,真空里大多數低分子固體材料的磨損度都差不多,所以基本上只要是沒有定向密集裂縫的固體就區別不大。

我和木村在大約南緯25度附近從藍海牛號分離出來,坐著小船穿過高空的甲烷與硫化氫云,高度降至800到1000,下方一直有棕橙色的低空硫化合物大氣,各種能見測距都很低。保持在這個高度,我們沿緯線方向朝正南走了一小時,粗測大概走了12個緯度,再走一會兒都該到極點了,除了無邊無際的模糊巖漿海和單個最大不超過一百米長的島群以外,什么也沒看見。別說人,我連滴水都沒見到。

就連氣體溫度都高成這樣,島群很可能只在與大氣接觸的地方有薄軟的蛋殼,撐不起敲鉆開采的折騰。沒有陸地,沒有沙子,沒有冰,到處都紅紅黃黃的,跟古早電影里的地獄一樣,這種地方誰能猜到有居民呢?你們猜得到嗎?就連探測生物用的耗子也沒吱聲,耗子都嗅不到,我們怎么能發現呢?

一直到整罐燃料快用到一半、必須返程時,我們都沒找到一塊方便降落和開挖的大型陸地,于是只好退一步,準備用南極附近零星漂浮的石頭島嶼試試。木村是科班畢業,我信任她的駕駛操作技術,如果地表實在薄軟,連懸停噴氣都撐不起,我們也應該能緊急起飛。跑了這么遠,至少標記一下能派上用場的地方也好,哪怕只能找到碎石,來回多運幾趟也行啊。藍海牛號接受了我和木村的提議,讓我們標幾個勉強能用的定位以后,先回去換燃料罐。

我們挑了一個相對寬闊平坦的小島,往那個方向拋射定位針,用的是最便宜的那種箭式短波定位器,扎石頭只能扎半米深,沒有任何毒性或攻擊性。因為不確定島面石頭溫度,所以我們盯著定位器插進石頭里,確定它沒有融化才離開。

我們回去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睡醒的時候,藍海牛也直接停在了定位器的上空,當然還是在外空間……

(敲門聲。男人停下講述,低頭拉扯夏衣,又抬頭盯住屏幕。胸口圖案在布料上扭曲變形。)

你說,我是不是早該聽你的,裝一個新材料盾?裝了,這些事兒不就都沒……

(直播中斷)

二、木村熏的證詞錄像

……

……是,與斯里坎君和我一同去往緋紅的探鼠,是我登記在案的個人寵物,同行外星物種登記號為tt-3064812。這只探鼠是家母生前留給我的遺物,我將它帶在身邊,一為保護自身安全,二為懷念家人。

和其他的成年探鼠一樣,tt擁有探知四周陌生生物體征的本能,并且會在足夠靠近時發出警告的叫聲。它的上一次體檢和保養是半年前,健康狀況沒有任何問題,寵物醫院體檢報告仍有保留。我很喜愛這只寵物探鼠,有時候也會為它錄制視頻放到網絡上,作為養鼠生活的部分記錄,這類影像十分受小型外星寵物的愛好者們喜愛。雖然沒有系統學習過探鼠語,但撫養tt多年下來,我已經對它有了足夠充分的了解,原本我是這樣認為的。這份盲目的代價,我已經體會到了。

從工程學校畢業后至今四年,我一直在藍海牛號就職,轉正后職位為駕駛員。每標準年,隨船出航三趟,每趟來回兩到四個月不等,這一次航行計劃60天,實際用了103天。

最初工地上發生的設備故障,我只是略有聽說,并不太清楚,只知道有什么壞了。藍海牛號因此在鉆掘尚未完成時離開工作區,去了原先計劃所沒有的地方購置用具,結果在去程的路上,又遇到了壞的天氣,冒險穿過了一陣百毫米級的中速隕石雨。雖然大船的主體并沒有損傷,但即使在肉眼看來,護盾的完整程度也已經遠低于安全規范,顯然不能繼續使用了。

施工問題之后接連又碰上惡劣天氣,我原先只以為自己難以想象如此重大事故的連續發生,只是因為資歷尚淺的關系,但之后聽無論誰都說,這樣不幸的事件實在是少見的。

船長和幾位組長在不同場合的爭吵,那幾日大家都看在眼里。藍海牛號如果在進港時沒有一面完整的盾,將會面臨罰款和行船執照扣押的可能,這是船長不能接受的。水冰制成的臨時護盾也許能起到短時保護作用,卻無法通過港口檢查,只要穿過人類居住地的大氣,冰就會變成水蒸氣了。即使能坦然面對交通法規的懲罰,工期的延長也已經使備用水儲量變得危險,不能像平日使用時那樣奢侈了。因為這些原因,用生活物資造臨時盾的建議在短暫的討論熱度冷卻后,很快就沒有人再提了。

幾天之后駕駛組接到的工作內容,是從當時所在的鄉下商船出發,再次臨時偏離航線六百二十個單位,到最近的紅巨星星系去,元素光譜顯示那里至少有一顆行星硅質豐富。直到之后返回大路連上網絡,我們才知道那里叫緋紅。那顆行星給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像它的名字這樣美麗。

因為工區之外全都是陌生的航路,所以前輩的駕駛員們沒有給我安排路途上的工作,他們輪班,我只用坐在副駕觀看學習。所幸是這樣的安排,否則若是我開船遇見隕石雨,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對照星空尋找方向這樣原始的行為,只有在沒有網絡的地方搜尋低輻射陌生星體時才會被用上。緋紅是小而黯淡的恒星系,唯一的固體行星離恒星又太近,所以搜索一開始有過一陣困難。前輩們從倉庫灰塵里所找到的鈦芯信號增強器,在探測中起到了關鍵作用。

行星表面駕駛比星際駕駛簡單一些,小體量分離艙駕駛又比大的藍海牛號駕駛簡單一些,我因為在駕駛組工齡最小的緣故,被分配了下降至緋紅表面、協助尋找護盾制作材料的工作。帶tt而不是陌生的公用探鼠一起下去,也是在這個時候決定的。

在許多人類眼中,探鼠是工具型生物,它們會被馴服并帶離原住星系,原本就是太陽系人為了在這樣突發的、去往陌生區域的狀況中,能夠預先獲得靠近外星生物時的警告訊號。碳基生物的五感能接收信息的范圍常常很狹窄,習慣于搭建單一物種社群的太陽系人尤其如此。

就像日常生活在行星表面的人每日出門只會帶一盒食物一樣,在原計劃60天的工作開始前,我預先為tt準備了65天的食物和睡草。礦上工程進展的不順利,與意外事故的發生,使得最終回來的日期顯然將比計劃推遲許多,公示牌上原本應該立即修改調整的新日程也遲遲沒有公布。即使再怎么節省,我也得做好使用公用鼠糧的打算了。

幾年如一日的食譜突然改變,可能會令這種敏銳的小動物難以接受,所以我向廚房要了一些探鼠的糧食與睡草后——雖然這么說很不好意思,但公糧的質量光是看上去就很差——以每日漸變的比例混合好提供給tt。

改變食譜之后不久,tt的身體狀況出現了變化,它開始在輕度亢奮與萎靡不振之間切換狀態,若是要形容,感覺有些像太陽系人躁郁癥之類的社會疾病。我放心不下,去詢問了提供糧食的同事,他們才告訴我,這種大量批發的船用的鼠糧與睡草沒有品質上的考慮。

用來預警外星人存在的工程用探鼠,是一種體表感知器官功能纖細發達,但有智力缺陷的生物。船員們不在意它們的心情好壞。因此在遠離家鄉星系的不良生活環境下,公用探鼠的精神與身體都比作為寵物鼠的同類要差很多。于是又為了對抗這種情況,讓探鼠們能保持探測狀態,跟隨船員行走在外星球表面時能及時預警陌生生物,那些鼠糧中有微量神經促進藥劑加入。

從出生一直食用無添加鼠糧、在吸音阻光達到9成以上的高級睡草中休息,這樣長大的tt來不及適應突如其來的變化,精神開始變差。但人類的食物,探鼠是絕不吃的,所以沒有別的選擇。而愚鈍的我居然沒有把這些與它之后的奇怪表現聯系起來。

是事后回憶起來才想到的。藍海牛號距離臨時目的地的紅巨星系5單位時,我與大多數船員一樣,正在按照標準時間作息睡覺,tt在盒子里發出的聲音叫醒了我。從吃公用鼠糧之后這樣突然叫喚的現象時不時就會發生,所以我并沒有感到異常。下床在tt的睡草盒中添加了一把高級貨之后,我繼續休息到早晨,直到大船停在緋紅星的卡門線上,tt才重新從小窩里被我拎出來,與外面的聲光接觸。

從那個時刻開始,到我們開大船離開緋紅紅巨星系之前,它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進入緋紅行星大氣的第一次經歷,與網上流傳的,斯里坎君在接受拘留前所說的話都一致。

第二次下降的時間要短得多,我們沒有再做更多探索,直接去了前一日最后標記的地方。我在斯里坎君的指示下,懸停在一片插了信號針的小島上方,像從完整的西瓜上挖切一塊三角出來那樣,斜切巖石島面。

足夠熔鑄護盾的那么大一塊石頭切下來之后,下方的島嶼開始地震。懸停拖慢了我們的警覺,等發現小島在晃動時,四周的巖漿已經出現了如同風卷海浪般的動蕩,大氣的溫度也一浪一浪地撲向分離艙。

我和斯里坎君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有兩件事情肯定是緊急的:第一件是立即上升分離艙,第二件是如果有可能的話,盡量帶上幾乎快挖出來的石頭一起走。

以損壞一根分離艙工具肢為代價,我抓起幾乎切斷的石頭,強行從島面上撬下來帶走了。升空時我們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景象:附近所有的小島都在巖漿中沉浮,而且它們邊緣水位——巖漿位?——的變化方式并不完全一致。

我們以為那是解釋不了的地質現象,斯里坎君懂得很多關于材料的事情,他說這可能與緋紅的星球內應力有關。直到藍海牛回到太陽系之后,我才知道,那些島嶼居然是緋紅的居民。

三、咕普拉辛達批法醫的驗尸報告

(以下陳述為譯文)

按照該星區規定,報告之前,咕普拉辛達批陳述原因,解釋為何未能及時到達并解剖被害者緋紅之子的身體。

事故發生地緋紅行星所在大星區,約96%已知生命為超低溫生物。該星區無在職且配有執照的,體溫兩千至五千攝氏度生物法醫。咕普拉辛達批從臨星區來,到達時緋紅之子已經結束冷卻,進入分解狀態,比太陽系人完成傷害動作并離開時有所不同。以下報告,請聽者結合這一要素考慮。

下為報告。

緋紅之子死前受到三次可追尋痕跡的傷害,兩次直接傷害,與一次延續傷害。

以時間順序為基準。

第一次傷害為太陽系人稱的短波信號發射器接觸緋紅之子體表所致。第一件兇器起到了麻醉作用,陌生頻段的短波干擾了緋紅之子身體中受體磁場控制的體液流動。

可見短波信號發射器停留過的體表凍傷之嚴重與急迫,遠超過信號發射器熔解所需熱量,因此該處凍傷并非直接從兇器發出,而是緋紅之子主動降低局部體溫所致。由測得的信號發射器分子擴散速度反演,緋紅之子發現兇器麻痹身體局部后,不理解其運作原理,為防止麻痹效果擴散,主動令更大面積的局部身體降溫致凍傷,程度未知。

緋紅之子受到初次傷害后,試圖以冷卻的身體局部包裹異物排出。該動作未能完成。

第二次傷害為太陽系人稱的石材切割機接觸緋紅之子體表,暴力移除部分硬質皮膚所致。

第二次傷害剛開始,緋紅之子以緋紅種族的社會習性判斷,錯誤地以為體表變化為動作發出者正在施以治療,以為他們在嘗試幫助移除之前的異物。因此即使已經注意到太陽系人的動作,緋紅之子也并未立即做出反應。

傷害進行到一定程度后,緋紅之子皮膚被強制切斷。該傷害深度幾乎達到皮膚內層邊緣,并未直接切透,但傷口處剩余薄層皮膚已無力應對自身體液壓力。劇烈不適令緋紅之子振動身體,其周身其他居民同時做出回應,流向突然混亂的環境液體加速了緋紅之子傷口的惡化與不可控程度。此時太陽系人離開,并帶走一塊緋紅之子的皮膚。在53號證據“藍海牛號護盾的切片”中,找到與緋紅之子物種同源的生物物質,物質類型為緋紅人皮膚組織。

第三次傷害為間接延續性傷害,在太陽系人離開后,由緋紅之子體液從兩處身體傷口噴涌導致。失去平衡的緋紅之子,在接下來的約180太陽系標準小時中流血身亡。

四、tt的自言自語

(以下陳述為譯文,原文來源于斯里坎直播后一周,某外星小語種愛好者網友從木村熏個人主頁中的寵物視頻聽寫摘錄而來,視頻錄制時間為緋紅案件當日,藍海牛號正從近緋紅軌道回到高速航路途中。)

巨大生物。巨大聲音。巨大危險。紅色地方危險。巨大生物。更近更危險。近處不能警告。現在是極限的安全距離。再靠近就不能發出聲音。聲音驚動巨大生物。混亂。食物壞的。食物不好。飯增加感知危險的力量。

混亂。害怕。紅色。巨大生物危險。不要靠近巨大生物。

五、藍海牛號船長在《宇宙人》雜志頭條上的獨家專訪視頻

我是斯里坎的老板。我們共事已經二十多年了,無論年齡和資歷,他都是藍海牛號上最老的船員。老坎平時不怎么幽默,是個謹慎又很有能力的人,這么多年以來幾乎沒出現過什么工作上的失誤。在船上一起喝酒的日子好像就是前幾天,但事實是,從到港開始算起,我已經半年沒有見過他了,一切探視都被拒絕了。

斯里坎以前在船上主要管耗材,零件工具、水食日用,只要是快速消耗品,訂貨采購和派發就都是他做。

他是個工作狂,很多可以丟給年輕船員干的小事兒,他也親力親為。這人沒什么生活,除了一遍又一遍檢查船上的設備和賬目,其他時間就待在房里折騰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物件。很多配件商當垃圾準備扔掉的處理貨,小零件、殘次品、各種怪模怪樣的小東西、低價處理的金屬邊角料,或者他兒子零件店里那些新奇玩意兒,他有時候弄點這種東西回來,也能算是收集癖了。只要不忙,他就老窩在宿舍里,研究折騰那些小東西。實在沒事兒了,也四處溜達,給能源組修個爐渣扇、給廚房造個冰壓計,再不然就拿煉廢的鎳塊做點龍啊狗啊之類的擺件。每次喝酒都是去我的宿舍,因為他那房間就像個工程廢品庫,根本沒處下腳。

除了這些,斯里坎的生活里唯一與藍海牛號上工作關系不大的,就是他兒子了。這爺倆都固執,經常為了屁大點小事吵架,但實際上感情好著呢,逢年過節,大幾百光年也要跑回去吃飯拌嘴,吵吵嚷嚷已經是他們相處的方式了。前兩年老坎把大半輩子積蓄取出來,給他兒子開了家零件店。

關注過這個事件的人大抵也知道,我們離開原定申報過的航線去緋紅,是因為船的護盾磨壞了。藍海牛是幾十年前的船型,很多原裝配件都不生產了,得跑到專門的修理改裝店去訂做。說是訂做,其實也是拿基礎款零件改改,我們一般用老工藝切割的五級合金,加融一層合金圈來契合船型,便宜、不耐磨,這是為了每次出一趟船就直接換一張盾,損耗報銷記錄清楚。按理說平時跑工程都在高速路上,周圍星系少,氣象局也都會提前計算好隕石和太空垃圾的情況,方便行船避開壞天氣,很少有什么大磕碰,所以其實長期用一張盾算下來更便宜。我當然知道斯里坎他兒子就是做定制新材料護盾的,早就等著他開口了,只要是他說質量沒問題、性價比合適的零件,藍海牛就用。但老坎人太老實了,怕人嘴碎說他公款往自己家送,從來沒給我提過要在他兒子店里買盾。

最后那幾次喝酒,他還嘮叨說自己肝和心臟都越來越不好了,想退休,但兒子店里生意還沒熱乎,還得多掙幾個錢。

我他媽也是嘴賤,嘬著酒心里想,能穩定照顧你家生意的人不就坐在跟前嗎?結果說出口的話卻成了,除非你斯里坎死在我前邊兒,不然別想退休了,船配市場里打泥巴滾的經驗學校又不教,你沒了,我上哪兒去找靠譜后勤吶?

現在我就想給當時說那話的自己兩個嘴巴子。

老坎雖然義務教育之后就沒上學了,但對材料、結構、工具零件有自己的一套識別方法,所以我把采購交給他,放心。這次備用鉆出了問題也真不能怪他。

一開始在工作區的礦星上,我們找不著礦。那陣子開工不利,總是挖到氦冰層,按資料指示的坐標換了好幾個孔位,也沒出幾噸金屬礦石,偶爾零星碰上一點兒成色好的,提煉出來一看,有價金屬含量也遠比買來的勘探數據低。

工區偏僻,連不上網,也不能向勘探公司或者別的誰問詢。野外工作就是這樣,只能出發前把所有東西準備好,在外邊沒村沒寨又沒網,無論碰上什么,都只能靠自己。

讓巖土工加快鉆掘速度,是我的決策失誤。加速當天晚上就出事了,鉆頭下降太快,一下子撞上硬家伙,當時就碎了。

斯里坎是后勤,聽說鉆頭碎了,自然趕緊去倉庫取備用的。我們的鉆頭和護盾一樣,每趟活兒都換,從來沒用到過自然損耗界限,所以那個備用鉆頭在庫里放了十多年了,也是從沒用上過。這東西就跟星站旅館的消防面罩一樣,除了應付安全檢查以外,誰也沒盼著它用得上,基本買回來就是用來放過期的。誰也想不到,備用鉆裝上去的第一桿下去,就碎了。

在場的鉆工見這架勢,都趕緊用各自的家鄉話念叨起碎碎平安。“鉆頭鉆頭,吐金吃油,碎倆財散,破三血流。”工人讀書少容易迷信,連續碎鉆頭在星際礦業里總歸是不吉利。我能接受他們這么想,但自己不太相信這一套。船員們緩過神的工夫,我已經讓老坎去把第二個備用鉆頭運出來了。

說實話,那一鉆下去之前,我也心有余悸,畢竟那是船上最后一個備用的了,結果還是碎了。哪有船工見過連續碎三鉆的呢?

兩個備用,一沒過期,二沒違規使用,至今沒人知道它們到底怎么回事,是包裝破損腐蝕了,還是出廠就帶著裂縫碳渣。當時我也沒有心情去調查確認,當務之急是在一個與世隔絕、沒工具、沒別人的荒野地方,決定上百號人接下來去哪里、去干什么。

我叫來幾個有經驗的老船員。大家提完一圈想法,很快爭得臉紅脖子粗,有人說馬上返航太陽系賠筆生意總比輕舉妄動再出岔子好;也有人說大公司定制零件都有貴賓遠距離送貨服務,只是路費有點高而已。我都沒同意。吵了幾天,最后終于勉強達成共識:鉆頭畢竟不像護盾或者船殼那么大、型號那么難配,尺寸材料都有工程規范,我們就去不太遠的地方,買些質量看得過去的,回來先把工程應付著做完。這樣的總體損失應該可以接受。

我在星圖里選了個一百多單位距離的鄉下服務點,決定把船開過去看看。回大路聯網申報得多花兩星期,那小商船也不遠,于是藍海牛就沒有做路線申報,直接出發了。

事后我想,可能我這輩子所犯下的所有錯誤,都是自以為是。我以為鉆不會一直碎,也以為少申報一段路不會碰上隕石天氣。結果就是,我失去了行船證、經營執照、幾乎所有財產,和用一輩子工夫攏起來的最好的船員。斯里坎不應該被帶走,我才是該被治罪的人,但沒有人來拘留或起訴我,他們錄完口供后說我“離緋紅事件的中心太遠了”。

愿意接受這個采訪,除了想為大家補全緋紅真相的碎片以外,還因為有一點我的心愿想要說。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錯事,但船員們都是無辜的,無論是風口浪尖的斯里坎和木村熏,還是被掛出名字的所有其他人,藍海牛的船員都是普通人,他們不應該遭受現在的待遇:六個月以來,沒有礦船在看過簡歷后還愿意錄用他們;有的社區明確表示不歡迎,即使他們的合法居住證剩余時長還有好幾十年;星站旅館拿外交風險的名義拒絕接待,連路過的孩子們都向他們扔電離彈……

他們做錯了什么?

我懇請你們,如果一定要有人承擔這些輿論的怒氣,請沖我來,我才是下達命令和決定航向的那個人。斯里坎不是緋紅殺手,藍海牛的其他船員也不是,大家都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的普通人,渴望一點點不那么糟的普通生活,用盡全力在大航行時代的巨浪里不沉下去而已。

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六、法官的公開判決詞

下面宣布判決。

第一嫌疑人斯里坎,對緋紅行星住民,有傷害事實、無傷害意愿,未能及時對緋紅星人的劇烈反應做出正確判斷。事件起因中對備用鉆頭質量維護的工作疏忽,雖不符合安全規范,但不構成犯罪。傷害行為產生期間,嫌疑人斯里坎沒有獲得足量的信息用以判斷緋紅之子為生物,在此主觀意愿基礎上,其行為符合《星區聯合物種保護法案》與《星際航行人員行為規定》,因此判定,嫌疑人行為無傷害意愿。

結果上,嫌疑人的傷害行為直接導致被害人死亡。據種族特性,緋紅之子是其所在行星上的食物鏈頂級生物,是一種相對太陽系人而言生長周期長、生理結構復雜的生物,被害人蒙受的傷害與其種族蒙受的損失嚴重。嫌疑人行為有傷害事實。

社會輿論影響上,星際跨物種傷害對星區和平產生了嚴重傷害,嫌疑人自身的直播行為也加速了事件在輿論中的傳播速度。以飛船護盾生產銷售、種間交流合作、星際旅行、星際生產業為代表的數個細分行業中產生了的可見的短期影響。

陪審團商議決定,嫌疑人斯里坎無傷害意愿、有傷害事實、有負面社會影響事實。判定無意傷害罪。

第二嫌疑人木村熏,作為實習船員,未在傷害過程中做出決定行為,且并無判斷傷害產生的能力,因此不符合傷害過程中旁觀傷害不作為的定義。判定無罪。

第三嫌疑人tt-3064812,事發期間行為全部符合《星區聯合物種保護法案》與《星際航行人員行為規定》,確實履行了提前探知緋紅星人存在并發出警告的職責。警告發出的時機過早,未能被同行太陽系人理解,其客觀原因是緋紅星人體征強烈、可被探知范圍相對大,與第三嫌疑人通過飲食短期誤服合法興奮劑的綜合結果。判定無罪。

量刑結果將在與緋紅星系人商議后決定。按本星區星際種族間外交規定,量刑結果將不會對太陽系人公布。

七、沃夫的直播間

大家,晚上好啊。

今天是我爸的一周年忌日,正好也是沃夫零件店倉庫搬家完工的日子。能看見我背后的招牌正在拆吧?這是最后一次在這個小破倉里給大家直播,今天不賣東西,聊聊天。

這一年來店里變得特別忙,那次事件之后,一開始有很多媒體和八卦的人來這兒,有的想蹭熱度,有的想從我這兒挖新聞,也有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就來攻擊我,認定我爸是星際物種和平的破壞者,我則是他的同謀。他們叫他緋紅殺手,那些難聽的前后綴我都不愿意提。他們給他扣打碎星區聯合物種和平的帽子,給他冠上大量莫須有的罪名。

那是我人生最糟糕的幾個月了。法院宣判之前,他們說我爸有恐怖分子嫌疑,所以探親和私人物品遞送都是禁止的,連健康狀況問詢都不行;然后判決一出來,他就被送到緋紅去了。那段時間我一直被噩夢糾纏,一個碳基肉身的太陽系人,怎么就被判決交給體溫上千攝氏度的硅基緋紅人了呢?

再后來,有一些理解我爸的人來了。有人會安慰我說,他們相信這些事情都是意外,讓我別在意惡意的流言,有人說這是時代的問題,不是我爸的。有在各種船上工作生活的人來詢問新材料耐磨護盾,然后買我店里的東西。我把自己投進護盾定制和零件銷售的工作里,不是睡在沃夫零件店柜臺下面,就是睡在倉庫的長椅上。

再后來,有個女孩兒來問我能不能賣幾百件夏衣給她——就是我身上現在穿的這種——而且最好是我爸在直播里那樣洗掉色穿破了的樣子。她是某個公益組織的管理者,認為緋紅事件是星際物種交流里重要的案例,所以想用這件衣服做幾個活動的統一服裝。

這是我完全沒想到的,那之前我會在船用大型零件的送貨箱子里扔幾件作為贈品,但從來沒正經賣過。我告訴她,掉色洗破的就只有我自己穿過的幾件,她不嫌棄的話消毒之后可以送給她,但要幾百件就只有新的了。

她付了衣服的錢,拿著我剛烘干的舊衣服走了。我一邊去倉庫拿衣服一邊琢磨,反正價格都決定了,干脆把夏衣上架吧。

你們知道嗎,人都是瘋子。她幾場活動做下來,我店里的夏衣脫銷了兩次,網上說星際物種交流領域里活躍的人們幾乎人手一件。

到現在為止,僅就數量而言,店里最好的頭牌耐磨護盾銷量增長遠比不上夏衣的銷量增長。專營船用大型零件與護盾定制的沃夫零件店,銷量最高的商品是衣服,這感覺就像念書時在《電子產品歷史》教科書上看過的,古代太陽系人在離開太陽系之前使用的一種直播設備叫手機,其中水果牌手機銷量最高的商品是耳機轉換線。不知道他們的店主是怎么想的呢。

反正對我來說,那段糟糕的日子從此就算過去了。輿論重新開始接受我爸,店里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初次來就急忙下單的人,我理解他們中一部分是出于人道支持,并對此心懷感激。后來久了,口口相傳聽到推薦的人開始光顧,來過一次的人也慢慢變成反復出現。這些,我知道,與精神支持的關系不大了。

換了大倉庫,以前的事也可以算告一段落了。這么說有些奇怪,但我真的很謝謝我爸,生前死后,他都給了我很多。以前我們總吵架,爺倆意見從來沒統一過。現在沒人吵了,我才覺得那些緊巴巴的窮日子也挺開心的。其實吵了那么多,他說的我都聽著呢。

我爸生前喜歡折騰零件,這家店也是他教我挑的。我還小的時候他話可多了,零零碎碎地給我講過好多事情,他說民用星際交通工具的配件生產會是一個巨大的市場,而且如果沒有重大變故,后面上百年里也會保持復雜。從超遠跳躍技術普及下來,到現在幾百年間,人類正處于前所未有的高速發展和瘋狂探索進程里,這個速度太快,以至于就連外星生物這么重大的領域,研究速度也完全跟不上發現速度。

他說,亂象險求生。規范被制定出來之前,各種民間制造業蜂擁過幾波,也逐漸被資本收攏管理,但已經投入運用又還沒到達使用年限的小牌子宇航船已經飛滿銀河系了,它們因為原廠家倒閉或被收購,沒辦法方便地買到型號合適的原裝配件。這些航空工具持有者們都是普通人,有的買船是用來旅行或者代步,有的像藍海牛號,住著個體戶或者工程隊的人。拿一大筆積蓄買了船的人不在少數,也不能說換就換了。

在昂貴的大廠定制和我們這種平價的私人作坊之間,人們有時候默認小作坊質量不好,不敢買,他們根本是在花冤枉錢。但也不用太擔心,做好自己的貨,價錢可以交給市場決定。重要的是,在任何過渡的時期,都需要靈活而專業的小作坊來填補主流顧不上的縫隙。只要小牌子飛船還在飛,就不怕定制零件生意沒得做。

他說得頭頭是道,我還在學校里他就經常嘮叨,說以后不跑船了就開個定制零件店。等終于攢夠本錢了,他卻把夙愿交給了我。我反對過,怕賣不好給他賠了,也怕斗不過大資本,他看上去毫不在意把我拋進洪流,還說只要東西質量真好,就不怕巷子深。我信了他。再等店子開起來了,我讓他給藍海牛的船長說說,以后別用那些一次就壞的便宜盾了,買我們的保質保量。他又不知道好哪門子面子,死活不聽。

……

出神了。剛想起一件小事兒。

藍海牛進太陽系之前那一天,我爸打電話來時,我正在送貨,車不太好開,我正煩著,心想著過一會兒下班了再回電話;等到晚飯了,幾個搬運工過來說誰誰家有什么喜事,叫一起下館子,我就想喝完再打過去也行;等吃完飯到家了,看見未接,我又累得只想睡覺,覺得隔天再回也沒多大事兒,而且藍海牛也快到太陽系了吧,反正又不是見不著了。

真就再也沒見著。是不是很可笑?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比回我爸的電話重要,任何事情都是正事,只有他的事可以放一放。

……不聊了,今天就播到這兒吧。下一次上播會帶大家看新店面、新倉庫和新招牌。沃夫零件店換名字了,千萬別走錯路了。

八、迪克和羅曼的攝影日志63-526-3827

羅曼,開篇新日志。新圖片夾。儲存空間留足。先錄我。

樵夫星保佑,最后一刻找到了。我剩半顆膠囊飯,羅曼有十幾跳燃料,最多夠待一天。

犄角旮旯,飄了兩周,沒星變、沒流石,宇宙垃圾倒是偶爾有。這星區越來越擠,野星系難尋,攝影維艱。

緋紅星系。外觀和資料一樣,單顆小球貼恒星,距離——咦?羅曼,鏡頭拉近。

有守衛球?不應該,沒住著碳基,要什么探鼠。羅曼,檢索緋紅歷史,交叉關鍵詞,守衛。讓我看看……概要在這兒。

緋紅殺手,太陽系人,無意中殺死緋紅星人,被判為首個守衛球核心,僅神經中樞接受保存;行動單位靠近緋紅星系時,守衛球將發出生物危險、保持距離的提醒,以防同類事件發生。事件之后不久,所有新設備設立守衛球時永久改用探鼠核心。

哈,羅曼,他叫斯里坎,與你船殼品牌同名。我們翻個身給他看商標,說不定,被當成追隨者。

你保持角度,我去拍照。船內錄制暫停。

羅曼,日志繼續。

那個緋紅殺手瘋了。從沒見過不按衛星軌道走的守衛球,也不知在想什么。也許初版設計有不周全,看來還是探鼠更適合待在里面。

你看他,這么轉圈,像是跳舞。幾小時了,精神真好。剝出來前,該是個年輕人吧。

行了。羅曼,我們回家。

日志結束。

二一博物館·春

各位同學請回到牽引力場里來,不要到處飛了,我們要集合進館了。都回來了嗎?每個人的呼吸罩子都關上了嗎?來,往這邊,進博物館之前我們先在門口照個相,請大家轉向那邊無人攝影船的鏡頭,關上反射板,把自己的樣子露出來。邊上的同學往中間擠一點,手腳比較多的同學可以先幫忙把個子小、移動慢的同學拉到空隙處,這樣照出來會緊湊一些。反光弱的同學請補喝一口顯影液。太陽帆都收一收。今天星區里天氣不太好,遠處可能有星變,我們動作快一些,在隕石陣雨前拍完進去。就這樣,很好,拍好了,大家很棒!我們走吧。

你們都是第一次來“二一星區文明博物館”吧?請在呼吸罩上設置好屏幕分布,可以多開幾個側面小屏,有一些實時微距畫面從觀眾路徑上看不清楚,參觀者可以自己檢索。我們一邊參觀,老師會一邊給大家講解,一定要跟緊了,不要離開咱們的牽引場。這里路線復雜、人數也不少,占空約七千個小號恒星系,掉隊的人很可能會在找不到春游隊伍時碰上碎隕石或者海盜,那可就救不回來了。

二一博物館的展覽內容,是截至上次調查為止,所能找并復原的二一星區內文明的縮放復制品。我們等會兒看見的每個恒星系都差不多大,但其實它們中大多數都和原始大小差得遠,有的從很大縮小了,有的從很小放大了。這是為了能給同一體型量級的參觀者提供方便,具體的縮放比例一會兒都能在注釋屏上看見。

雖然大小是和原來不一樣了,但博物館對展品使用的是粒子層縮放技術,展盒也用到了精控物理參數培養場,所以在這些復制文明眼里,任何物質比例與物理常數都沒有改變,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空間坐標系發生了縮放,也不知道自己的絕對占空體積改變了。

以文明發源地為坐標系原點的復制星系,都與歷史上對應原星系、原文明、原生物的某一刻,有著電子級精度的相同物質組合方式、科技文明發展、環境物理參數,并且與原文明互相獨立。這里收納的展品文明在技術上的唯一共同點,是尚且沒有辦法離開自己的原生恒星系,畢竟為了控制總占空體積,博物館也不能收納航程延伸太遠的文明。

想細細看完數十個展館里的七千個復制文明,得詳細參觀很長的時間,今天我們主要看春季文明,只觀看和講解其中四個最具代表性的場館。

第一個系列展館的名字是“日照時長”。狹義上來說,這個詞組是指恒星系以內,文明最初始發的那顆星球,在單次自轉過程中,星球表面單點接收恒星直接輻射的時間長度,而且在個體生物的感受里,日照時長無論從定義上還是主觀理解上,都接近固定值。

當然啦,大家知道有的文明誕生于沒有恒星或沒有正輻射的地方,也有的文明在沒有單向時間概念的區域出現。這里說到的日照時長,廣義上指長期穩定的生存環境。

文明是發展的,在穩定環境中尤其如此。這個展館里陳列的,正是處于相對穩定外界環境和長期慢速發展中的文明。為了阻止博物館內的文明在自然進程里,突然找到跑出籠子的科技,有時候要給他們設置一些小小的阻礙來拖延發展,用抹平變化的方式讓總體穩定持續得更久。具體來說,博物館可能在較小的幅度里改變這些文明生存環境中的某一兩個小參數,他們就會花上很長的主觀時間來探尋和適應這種變化,但又道不出明確的改變,而我們就可以從中觀察細節。

不用擔心這會令展品失實,“日照時長”展廳里會做出的參數調整是極小的。畢竟我們希望看到的是文明的切片狀態,而不是非得要這些復制品走上如紀錄片一般與原生物一模一樣的發展途徑。鮮活的個體行為已經是最好的觀察樣本。

以門口這個展品為例,它是較常見的形式:恒星系里某顆能量最適宜的行星上演化出星系內唯一文明。潛鏡頭里應該能看見這些烷基生物正在全球的島嶼上修建固體防御工事,這對氣體生物來說是很困難的,但他們既不明白為什么海水在過去幾百年里變得越來越劇烈了,也不能眼看著海洋淹沒家園,只能先應付眼前的危機。

通常一個星區在經歷了初始沸騰之后,會逐漸趨于穩定與熵增速度減緩,行星會在公轉與自轉的力平衡中維持被恒星輻射包裹的能量狀態,于是這種穩定就成為了生命不可避免又毫不明顯的前提,期間出現的生物和文明系統都適應著這種前提運行。此時博物館在復制文明的自轉速度上加減一個千萬分之一尺度的加速度,并且放任這個憑空出現的自轉加速度在星系運動中被引力拉平。文明所處的環境輻射將在極緩慢的速度下,逐漸變得過長或過短,又或者過不均,這就造出了一個不至于令文明覆滅的生存環境波動。

如此改變了“日照時長”的復制文明恒星系,大體上還是和原來文明所處環境差不多,環境變化無論如何會被文明內的個體歸因解析到合理范圍,可能有時候會出現一些看似是自然災害的動靜,但不致影響這些復制品按照原本的方式生存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就是大家觀察學習的好時機。

第二個系列展館的名字是“節律變化”。在上一個展館里,我們擔心穩定的文明發展會帶來讓他們離開展覽盒的技術,所以為他們設置了微量環境變化作為阻礙,同時又要保證這些阻礙不會強烈到毀滅復制文明的程度。“節律變化”展館里的復制文明則完全不需要這樣精心地持續維護,他們都將在技術爆炸前迎來無法避免的滅亡。

我們現在目所能及的文明,在很短的時間里自生又被迫自滅了。博物館復制的時間點,是這些文明最靠近興盛的春末夏初,也是它們的代表性時期,最輝煌和特殊的發展一般都在這一階段。他們遵循各自的規律,從荒蕪的生命寒冬破土而出,在對自己而言稱得上是貧瘠的地方一點點向鼎盛時期的夏季發展,接著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又快速落入秋冬的滅亡。

處于絕對零度的物質不會變化,那里沒有生命,也沒有文明。

信息傳遞以物質變化為前提,物質變化的外因是包裹它的物理環境場在施展作用。

當一團物質的變化規律復雜到一定的程度,而且這個規律里包含了一部分自我復制時,就可以稱之為生命,生命是物質復雜而規律變化的直接結果。

當生命以逐漸高效的方式處理和傳遞信息,使得信息和生命在互相依存中同時傳承與迭代,便可以稱之為文明。生命浸泡在文明中生長,文明在生命中發展壯大,兩者互為子母。

如果物理環境場不再適合物質將之前的穩定循環進行下去,生命作為物質變化的直接結果,也就同樣無法維持。在這件事情上,文明比生命的幸運之處在于,它的復雜程度與覆蓋尺度更能抵御有限的環境沖擊。用通俗的話來說,文明的死亡比生命的消逝緩慢一些,而這種緩慢就給了它更多自我延續的機會。

有一部分在荒蕪之地學會思考的生物想通了這一點,因此在環境惡劣到生命不可能再延續的情況下,這些渺小的個體會選擇放棄單體自我,以整個文明的尺度對抗衰亡,他們創造了如同生物個體般萬象歸一式的文明再生模式。

衰亡之前,這類文明用盡最后的力量,封存他們希望留下的文明火種,然后安然接受個體命運里的一切下墜。等到環境條件恢復到一定程度,相似的物質循環重新開始,相似的生命簇擁著珍貴的信息遺跡生長起來,又能長成與上一代文明相差無幾的樣子。

同學們請往前移動半個單位。我們現在看見的這個衛星文明,就屬于上面講的這一類。從大家走進這個展館到現在,對比色譜,星球的整體顏色已經從綠31演化到綠6灰25,這是衛星表層環境從強氧化腐蝕的等離子寒冬走向了有輕金屬單質飽和大氣的夏天。

在你們的呼吸罩側面隨機更換幾組微距實況,大量屈光潛鏡頭藏在星球的各處,向你們展示這些單體生命的生活與行為。對于慢速演化的文明,從潛鏡頭里能看到的光子圖幾乎是靜態的;而對于快速演化的文明,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就能看完整個演化進程。他們貪婪地解讀和吸收上一代文明的遺跡,但并不知道星球環境很快就要再次惡化,這是以他們目前的水平尚無法影響的節律循環。

大家再轉到背面來看。

在時間上短暫閃爍的脆弱文明,也并不是每一個都能以休眠埋藏和挖掘解讀的形式循環留存下去的。原生環境無數次的節律變化中,絕大多數短暫的文明只出現一次,就永久地消失了,這是最難尋找和復原的一類文明。文明探查工作者常常只能勉強找到已經被時間磨蝕到幾乎消失的智能痕跡,比如當地自然環境無法造出的元素分布、成分復雜度過高的物質、反地質應力發展模式的大陸板塊變形,而且這些痕跡到底是當地產生還是外星帶來的,也經常引發爭議。能夠按自我意愿跳出單向時間軸的生命類型畢竟是少數,普通文明博物館很難請到那樣的員工來協助復原工作。

這一側排列的文明也以對我們而言極快的速度演化,從潛鏡頭中能看見清晰的細節。為了保證展覽進行,每當這些文明進入冬季,逐漸淡化到痕跡都不太明顯之后,單個展覽盒里的全部物質將被粉碎并重鑄,重新恢復成復制文明初始發展時的初春狀態,如同電影的重放。所以我們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觀看這些曇花一現的一次性文明。既然他們沒有辦法在節律變化中自發持續下去,博物館就只能幫助他們循環了。

雖然在“節律變化”展館里的復制文明都是短暫的,但他們的原文明,無論是徹底消亡的,還是艱難循環著對抗惡劣生存環境的,都確實曾經或正在二一星區的某處存在。能產生自我節律的那些文明,大部分至今仍然以你們所見到的展品變化速度循環,甚至有個別的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跬步千里,緩緩擴大力量,“進化”成能熬過冬季的持續性文明。還是以我們剛才細看的衛星文明為例,它一次完整節律變化的時間長度大約為我們的十子夸,還不夠你們中大多數人的一次夜食。在真實的這顆衛星上,他們的文明已經經歷了八億多個春冬,現今仍然存在。

你們可以從這里試著去理解“尺度”這件事。我們能親身經歷的世界,別說宇宙了,就算在二一星區里也是狹窄的,但外面還有很廣闊的地方。請不要因為某個異事物在某尺度上,與你所習慣的世界相去甚遠,就否定它的存在與合理性。

否定很簡單,理解很難,萬物都有同與不同。我們的同學之中,一部人相對于另一部分人來說也是短壽的生命,而你們能成為同學,壽命應該大體上還在同一個量級。面前的這些文明相對于我們的個體生命來說只是彈指一瞬,但我們主觀上覺得漫長的某一段時間,相對于另一些文明可能也是瞬間而已。博物館里任何一個展品在正常的粉碎程序里的倒數時長,都在二十子夸左右,而在這些生物自己的體驗里,有的在察覺到變化現象之前就集體死亡了,有的則過完一生也不知道天外星空的劇變,其實是終結自己所在星系的粉碎機器在運作。

所有同學都跟上了嗎?我們去第三個系列展館了。今天的宙風真大啊,大家別被吹走了。

這個展館的名字是“物資緊缺”。

并不是所有的文明都有幸在適合發展的原生環境與發展路徑上一直延續。有一些注定要快速躍進的,或者遭遇突然事件的文明,可能會在很短的時間里消耗能調用的所有物資,接著以各種殘酷的方式結束整個進程。這些文明可能是激進、活躍、好奇的,也可能是瘋狂、偏執、脆弱的。

比如離我們最近的這一個恒星系,它其實本已經快要到達自己的技術夏季了,但幾乎占據整個文明進程的資源爭奪分裂戰爭,將這個原生星球切割得支離破碎,大量的可用資源被憑空蒸發,剩余的資源將無力維持所剩無幾的生命。

再看那邊十多個星系,遠看整體還算完整,你們點開對應的潛鏡頭就會看見,衰敗征兆形式各異。有的突然技術爆炸,全民沉迷同樣的細分領域研究,卻沒了足夠生產力用于加工營養補充劑,不久將爆發無可挽回的大饑荒;有的尚未完善基礎學科,就開始拼命普及娛樂活動,很快就沒多少人還能保留維持社會穩定的思考力與心智;也有的突然遭遇潛伏已久的全球環境災難,纖細的自平衡斷裂立即帶來連鎖負影響,沒有個體能堅持到十代之后。內部破壞、集體自殺、偏執失策,單獨聽上去微不足道的小問題,都可能卷起撕碎一個文明的狂風。

這些模型里有一些文明確實今天還在,也有的已經自我消亡,或分散遷徙到很遠的地方,或縮小規模成為新的寄生式亞文明,活在另一個文明的庇佑下逐漸失去自我。這幾種就可以算作進入冬季或新的循環了。為了讓參觀能夠正常進行,博物館會試著從它們春盛的某個時刻開始減緩進程,讓急轉直下的時刻緩慢一些到來。

比如有的星系引力參數被調大,它們的地底生物更難在液態和氣態的低壓環境中行動,于是這拖慢了冒險者用海水淹死全球人的速度;再比如有的文明尚未觸及信息超光速理論,博物館就把它們所在展盒的光速調慢,于是這樣的文明就得花很長時間才能走出我們為其圈起來的空間,也不會因為航空發展就貿然進入失智般的移民狂熱。

文明穩定發展的前提中必然有一部分幸運,隨機的兩陣漣漪如果不能有效疊加,就不會長成大浪,只會各自消散,事后看來仿佛從未存在。物資緊缺本身并不是衰落的必要條件,有些緊缺也可能是衰落的結果之一,上一個展廳里當然也有在山窮水盡處仍然延續下來的文明。就算在危機中給這些復制文明送去充足的生存物資,他們仍然會以其他的方式走向冬季。

最后一個系列展館的名字是“一期一會”,“一期”的原意是“一生”,這個展館的名字狹義上可以理解成一生之間見到一次。

這一類文明,是生存環境條件最苛刻的文明,比之前“節律變化”館的更嚴格,因此也留下了不少未解之謎。在他們極短的文明進程中,其所在區域的物理參數、物質狀況都只被允許在很小的范圍內波動,在真實宇宙中,實例常見于離子生命文明與超低溫生命文明。他們生態中的大部分物種,只能在很狹窄的環境條件下生存,而這樣脆弱的條件在宇宙尺度中又很難長久地穩定維持下去。

這類文明常常熬不到夏天的文明爆發,只能在自己的春天之后就快速消逝。對于同學們來說,今天是一場春游,我們看見的所有展品都是文明的春季,但對于個別文明來說,春季已經是全部。

這邊所展示的復制恒星系文明就屬于這一種。它叫太陽系,沒有堅持到自己的文明夏季,甚至沒有堅持到同一顆行星上不同發源地的亞文明完全融合成一種太陽系人大文明。

這個星系出現的原生行星生物全部是超低溫生物,常見生物的生存環境溫度只能嚴格控制在2蘭米思的范圍內,用他們自己的計量單位,也就是大約-50到50攝氏度范圍,這個熱輻射量離絕對零度只有4蘭米思左右。除了無差別接收不含信息的熱輻射以外,他們能理解和解析的粒子震動頻率、光子波長范圍都狹窄。消逝之前,文明與科技都達到巔峰時期的太陽系文明,只能接收到二一星區內大約百分之五有質量物質的輻射,剩余的宇宙對他們來說尚未被理解。

太陽系文明滅亡的原因尚未被解析,他們對外交互的痕跡實在太少,即使偶爾電波中斷,也僅僅被理解為安靜如常或某個大家伙路過,擋住了探測信號。等文明探查工作者注意到太久沒有他們的信息,再去調查時,星系內的造物已經快被星球的地質自循環清理完了。博物館盡力復制了他們存在過的歷史時期。

也由于消亡原因不明,所以博物館只能在它正要演化出更繁盛文明的時候將其粉碎重鑄,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就像充滿可能性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在成人之前被扼殺。但這里畢竟是博物館,不能展出過于遠離真實世界的東西,所以這樣的動作也是迫于無奈。

今天的春游行程結束了,大家在這里休息一下,我們等外面的隕石小一些再回去。

那邊的同學揚尾巴是要提問對嗎?

不,這些復制品當然不知道自己是復制品。如果知道了,他們的歷史進程會產生重大改變,那也就失去博物館還原事實的功能了。不過實際上,會有極少數的生物個體在特殊情況下發現一些怪異之處,比如某個親自測量到的數據絕對無誤,但又與他們正常科學發展路徑上獲取的信息嚴重不符。

大多數情況下,這樣的生物個體會把不能解釋的現象強行拖入一段可以理解的經驗之中,以此自我消解這類超出認知的信息。即使是生物個體對其他個體傳遞了這些信息,其他個體也很可能不會相信,或重復相似的消解過程。

少數時候也有個體偏執,他們能成為神職人員或厭世者——取決于他身邊接收信息的個體相信與否——總之他們講述的內容,會被認為是虛構的、遠離真實生活與現實世界的。

最終這些猜到真相的個體,會在自己壽命的終點把這些難以傳播出去的信息獨自帶入單個生命的墳墓,幾乎不會在文明中留下真正有價值的痕跡。

有沒有其他個體相信的情況?嗯,這里畢竟是博物館,展品也畢竟都是復制文明,所以在很多次有微弱隨機性的演化中,任何刁鉆的情況都還是有可能出現的,但對應的處理辦法也是有的。比如說,一個復制文明里有多個個體認定自己所在的世界并不是原初世界,而是被復制的,而且他們已經或將要制造改變文明的巨大社會影響,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個體也不會被帶出展覽盒單獨處理掉。

雖然博物館的演算能力能夠分析識別出這些個體,也能對之后一小段時間的文明發展做精確預測,但其實沒有必要。挑出一些個體之后還得向文明系統中補回同樣多的同類型粒子,之后還得處理消失個體身邊的漣漪反應,即使上面說的工作也都做了,在他們的微觀視角里,個體的非原生方式消失仍然可能會產生新的麻煩。

所以比起做完全部這些細微繁瑣的工作,還不如直接粉碎整個展覽盒更便捷。只需要把發現真實狀況的文明所在恒星系撕碎,然后從設定好的時間原點造出一模一樣的歷史狀況就行了。粉碎的速度對不同時間感知力的生命個體來說可能不一樣,但對我們參觀者而言,這個過程是很快的。不用擔心,這樣的事情都發生過很多次了。二一文明博物館里所有的展品都是可銷毀、可復制的。

我們會不會被做成復制品?現在不會,因為我們正處于很發達的文明水平,但過去的我們是可能被做成復制品的,如果感興趣的話,大家可以去歷史博物館里看看。

還有同學提問嗎?好的,老師去向博物館要進來時拍的照片,順便看看雨有沒有變小。大家在這里不要亂跑,可以互相交換觀后感想。

外面的隕石雨好像越來越大了,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明明是挑了降雨率最低的時間來春游,最近的天氣預報真是越來越不能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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