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海的肚臍
- 嚴(yán)影
- 2599字
- 2021-08-17 17:06:50
神木林
小峽谷外晨曦微露,照亮了北方大山。山頂雨霧繚繞,走近了,竟是一片森林。
奇異的樹木在這里生長,槐、槿、蠟樹魅影輕搖,雜生在龍葵叢間。泥土潮濕,草木芬芳,不眠的飛蟲在露水間跳躍,搶收著新鮮的佳釀。敗葉積壓成起伏的土丘,如流沙溢出林外。這里悄然無聲,偶爾有落葉擦響,一兩聲隱秘的鳥鳴,在遠(yuǎn)處悠悠回蕩。
森林中心下陷,是個(gè)死火山口,里面幽暗潮濕,影影綽綽。氤氳中有人大喊,小稻子滑了一跤,滾落入一片泥沼,掙扎著爬上一塊浮土,一步一溜。
一條長長的黑影,甩著巨大的腦袋,張著發(fā)亮的鱗片,從遠(yuǎn)處游來。小稻子蹬足劃水,水波開始猙獰地?fù)u曳,黑影像要破水而出。
波瀾平息,黑影拉直,盡頭是一棵碩大的棕櫚樹。酒王棕櫚林占據(jù)了這塊濕地,繁茂的根莖扎根在水下,樹冠飄渺,不見穹頂。南洋諸國遍布棕櫚,卻沒有一株能與這里的大小相比。
迷霧中,亮起一絲火光。一個(gè)石爐子,冒著白色泡沫,飄出濃烈的棕櫚酒香。大樹之間,一個(gè)巨人躺在樹皮條編織的吊床里,他端起石爐,將酒斟入一個(gè)木葫蘆里,仰面入喉,巨大的頭顱隨之搖晃,酒葫蘆頃刻便見了底。
淤泥滑膩,抬不了身,小稻子徒然地在湖中撲騰。一聲咆哮,巨人搖晃著坐起,聞聲摸來。小稻子撈出一扇棕櫚葉,環(huán)繞酒王棕櫚,腳蹬著樹干,一把把往上爬,這是小野人艾鷗用過的法子。
樹干粗大,爬起來并不十分利索,手上稍一松勁,便要墜落下去。費(fèi)力爬到樹腰,身下混沌如湯。仰頭望去,仍舊雨霧密布。槎椏交錯(cuò)的樹冠上,生長著巨大的棕櫚果。扒開巨葉,攀上樹冠,冠蓋像一座巨大的草屋棚頂,小稻子喘著粗氣平躺下來。那滿天的銀河落在了發(fā)梢,一抬頭就把晨星攪亂了。
樹下傳來響亮的鼾聲,巨人醉臥在泥沼間,沉沉睡去。
一陣山風(fēng)吹過,樹頂如秋千搖曳,晃動(dòng)之勢(shì)如此大,幾乎就要把人搖落。
冒出云端的酒王棕櫚該有上百棵吧,它們環(huán)繞濕地,在云中相接,大山雄踞島嶼中央,這片森林就是全島的制高點(diǎn)。四面瞭望,海上不見片帆只木,除了三兩個(gè)豆大的礁嶼,只有茫茫無盡的黑色大海,這里完全是個(gè)孤島。
小稻子在巨葉上躺下,在棕櫚花香和古木氣息中合上眼,忘記了憂愁。
黎明陰陽輪轉(zhuǎn),總是生死交替的時(shí)刻。
林地邊緣,響起石器撞擊聲,黑壓壓的人影,揮著笨重的石斧石鑿,包圍了林地。
巨人抓起一根大棒,醉醺醺站定,行至山口,看見山下人群,長嘯兩聲,便大步奔下山去。
巨人沖入人群,揮舞重棒,劈山裂石,伐木者紛紛丟下石斧,哀叫著竄下山。
“收手吧,半神醉山!”說話者高大威猛,正是燃族的族長。
“丟了靈魂的燃族人啊,你們?cè)醺谊J進(jìn)祖先的森林——”醉山的聲音傳遍山野,在林木間沙沙回響。
“這片神木林是我的,我是燃族之長高聳船首,我想怎么處置這里就怎么處置。現(xiàn)在,我說這神木林是獻(xiàn)給餓鬼神的。”
“邪魔餓鬼神喲,這尊神我不認(rèn)識(shí),也從沒聽過,他是從哪兒長出來的?”
“醉山,你是我燃族的半神,我尊敬你,放下手中的烏阿吧,別讓餓鬼神聽見了,拿你去做人魚。”
醉山狂笑一陣:“你們迷信了邪神,帶走了祖先的神木,既成了軟腳的潮蟲,就不配再做燃族人!”
燃族族長高聳船首舉手示意,眾人從四面八方圍來,他們有的高大,與巨人相近,是燃族人,有些身材矮小,是做了俘虜?shù)臉湟伦迦恕W砩节s跑了這頭,山那頭又有人圍上來,撲了那頭,另一端又開始敲打。
呼嘯與尖叫,骨頭發(fā)出爆裂的聲響,石斧折損了,醉山與伐木者的追逐堵截?zé)o休無止。
小稻子爬下樹來,在樹影間穿梭。突然聽見身后有人,一名男子凌空虛步,滿臉殺氣追來,他肚皮上有一道豁口,嘴里銜著一只死鳥。
小稻子閃到路旁,男子一躍而過,看也不看他一眼。咦?這人身材短小,難道是個(gè)樹衣族的私逃者?沒有人追趕,他為什么不顧傷口,要這么狠命地奔逃?小稻子追著男子,跑到一處山崖,這里有一塊界石,刻著一頭海獅。山崖下有一個(gè)村落,男子竄入村中,便不知去向。
村道上寂靜無聲,草房子里鍋碗瓢盆干凈發(fā)亮,這是座荒村,但看起來并沒有荒廢太久。村舍像巨獸的背脊,蒼白的太陽在半空漂浮著,屋宇上泛起深藍(lán)色的光,沉默的泥土路透著寒意。屋墻上裝點(diǎn)著舊樹皮布,小稻子摘了一塊,去了草裙,裹在腰間,樹皮布做工不俗,柔軟不下于棉布。
村外是一片荒地,幾棵枯萎的楮樹種在石井里,樹皮都被扒光了。小稻子找到一口水池,嘗了嘗,水是甜的。又找來一把石錘,鑿開大棕櫚果,果肉無色,味道是酸的。
一個(gè)矯健的身影飛過,小稻子抽身躲過。
是林中奔跑的男子,他消逝在村中小巷,身后留下一股糜爛的味道。整個(gè)村子都彌漫著這腐臭,男子仿佛丟了魂似的,只知道繞著村子瘋跑。
一座草房子里傳出一個(gè)孩童的笑聲,那聲音又皮又嗲。好像世間無恙。
小稻子躡腳走近,挨到門邊,朝門網(wǎng)中張望:這是間新屋子,扎實(shí)的墻面搭建得密不透風(fēng),樹皮毯子鋪了一地,有些綠色的飛孓撲騰著,陰暗中起先什么也看不見,糜爛的味道卻越發(fā)的濃烈。
地上有個(gè)小人兒,三五歲的模樣,身穿一件樹皮小襖,一雙貝殼似的白眸子在暗中閃爍。他機(jī)靈地察覺到了門口的來客,似乎不喜歡門網(wǎng)中打進(jìn)來的亮光,將眼睛藏在小手后面。只聽他喉嚨里咕嚕咕嚕,似乎在與人說話,又朝著地上一團(tuán)草褥咿呀擁抱,似乎在和人撒嬌。
草褥上躺著的,正是那名男子,肚子上的大口子將他的身體劃成兩段,蠅蟲飛舞,看起來早已死去。
剛才一路飛奔的人,是這孩子的父親?小稻子全身毛發(fā)森立,不敢進(jìn)氣。
孩子還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死了,嚼碎的鳥肉、鳥骨頭散落出來。孩子如同在母親懷里吸奶一樣,埋著頭,啃食著。
“喂……”小稻子喊道。男孩目光轉(zhuǎn)動(dòng),朝門口斜睨。
小稻子按住腹中翻涌的惡氣,抽了抽鼻翼,一把撕開門網(wǎng),踏進(jìn)屋拎起那孩童,如同抓一只流浪的野貓,孩子驚嚇地張開血污的手,奮力在小稻子頭上撕扯,可身子已被牢牢箍住。
小稻子拔腿狂奔,男孩渾身沾滿了臭氣,一邊叫喚,一邊喘氣,眼眶和脖子都腫大了,腐物毒性正在侵入他的心肺。小稻子跑到海邊,將男孩倔強(qiáng)的腦袋摁入海水中,用海水解毒,就和洞中的苦咸水一樣。
男孩灌飽了海水,把腸子都吐干凈了,看起來毫無生氣,白眸子緊閉著,喉嚨里不再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山丘上有一片亂石,是大戰(zhàn)中落敗的樹衣族石像,這個(gè)村莊或許是他們?cè)?jīng)的部落。全村人都去了神木森林充當(dāng)苦役,這個(gè)孩子便成了一個(gè)棄兒,他本該渴死、餓死的,可憐的鬼父,仍想著覓食照料他。
小稻子將男孩背到石像腳下,捧了一把茅草蓋上,海水的咸味還留在肚子里,他現(xiàn)在一定很口渴吧,小稻子回到村里,尋找甜水。今晚帶著這孩子到大窩去吧,小稻子一路尋思。
回到倒塌的石像腳下,草團(tuán)零落,男孩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