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神的皮

西海上一個發亮的斑點向岸邊漂來。那是一艘船嗎？會不會是大明人的船呢？

距離太遠了，或許只是一塊浮木，一條大魚吧。斑點順著一條直線，向東北方漂去，直到它最終撞進了霧靄之中，也無法確知這船是否真的存在過。天地一片白。

太陽開始向更北方盤桓，島上的冬天來了，雨季卻還沒有過去。暴雨天打雷，山頂的石塊像熟透的果子般一顆顆滑落。偶爾放晴，大地回暖。

馬蹄莖和蕨草嚼起來有一股子咸腥味。真不知海獅洞前的鮮魚是個什么滋味。一根木棍，一塊鋒利的玄武巖，用干草捆綁便能做成一把短矛。想那頭海獅，又憨又肥，哪里跑得贏我，再這么餓下去，我就跑不過它了。

小稻子來到海獅的巢穴，洞中沒有聲響，布袋里盡是魚骨，都是被鼠群啃食過的。

海邊，海獅龐大的軀體毫無遮擋地暴露在沙灘上。小稻子在一塊礁石后，觀察著退路。巨獸原本堅硬的鬃毛，被海風撥弄著，此刻卻柔軟得如荒草一般，它已經奄奄一息，臃腫的身軀無法挪動分毫，腦袋離大海只有數步之遙。

沙灘上有一行粗重的行跡，它一定是數日前從山洞里出發的。海獅的大眼，漆黑鼓脹，仍然注視著前方，仿佛再提一口氣，干癟的皮膚就能浸潤在海水中。它為什么要離開自己安逸的巢穴？小稻子盯著這僵直的眼睛，不見它轉動。它能清晰地嗅到海水的味道，有幾次它的獠牙已經觸到了海水，往昔那熟悉的、暢游的滋味，很快就能嘗到，可那終歸是它的幻想，它早已耗盡了體力，任憑大海在數尺開外展示永久的誘惑。

再過些日子，海風會讓它化作一具干尸。

小稻子收回目光，轉身離去，海獅呼哧呼哧地喘息，側目瞪著少年。你已經餓了幾天，忍受不了這折磨？想讓我送你上路？

小稻子提著短矛慢慢走近，大海獅張著嘴，一動不動，瞳孔緊盯著靠近它的人影。小稻子用矛朝它身上刺去。可它皮脂頑厚，石矛插不進去。難怪樹衣族人奉你為守護神，身上竟穿著不破的皮甲。即使是快要死了，我也奈何不了你？

小稻子丟了短矛，酥軟地蹲下，雙手合十。海獅緩緩閉上眼睛。黑夜降臨，寒風在海灘上呼嘯。這一天已經結束，只有等到天亮了再走。

小稻子依偎著海獅，漸漸安穩地睡著了。巨獸柔軟的鬃毛，像絨毯一樣包裹了全身，雖然獸皮粗糙，但卻是溫暖的，能抵御夜晚的寒風。除了發出幾聲痛苦的嗷叫，海獅徹夜沒有動靜。

清晨，海獅再也沒有睜眼，它大概是在昨夜最寒冷的時候死去的，余溫卻保留到了黎明破曉。小稻子在海獅跟前拜了拜：感謝海獅神，給我這一夜之暖。我本應該將你掩埋，請你原諒。

小稻子將短矛上的玄武石解開，用作匕首，從海獅的嘴部切下，將它的外皮剝了下來，這張皮可以當被子，也可以做一身過冬的皮襖。

經過一整天的勞動，小稻子將獸皮、獸尾，還有幾塊肥肉搬到了大窩，剩下的部分只好留到明天再來。雖然來不及刮油晾曬，海獅皮上有一股濃烈的腥臭，但是今夜不怕冷了。

第二天，偌大的海獅只剩下一副骨架。是什么鳥獸來過？殘骸上有刀痕，連骨髓都吸食干凈了，這不是鳥獸，而是人干的。

小稻子裹著海獅皮坐在洞口，一只海鳥從山頂飛下，停留在礁石間。不久，又飛來了兩只、三只，飛向大窩底下的崖壁，在這片荒涼的海域，它們發現了什么？

探出洞外的一剎那，頭便縮不回來了。一塊突巖上，有一個樹皮袋，上面銀光閃閃，滿是新鮮的海魚。

這是喂食者獵魚耳墜留下的嗎？這魚是給海獅的？可是巨獸已經死了，為什么把布袋留在了這兒？海獅皮從身上滑落，難道說，獵魚耳墜發現了我，誤把我當作了他一族的守護神？

給海獅的祭品，可不能讓海鳥吃了。小稻子從洞口擲出石塊，海鳥不走，少年抓上石矛，爬下山崖。鳥聲吵鬧得很，可怕的鳥兒，若不是啄不破這一身海獅皮，恐怕連我也不會放過嘞。

小稻子收拾布袋的時候，瞥見一個人影。是誰，藏在那山崖后面嗎？海天空茫，瞎想罷了。

夜晚，風雨在洞外呼號，小稻子縮在暖和的獸皮大窩里，肚子被滿滿的魚肉安慰著，睡得天昏地暗不生夢想。卻不知幾對黃色的眼睛正探入洞口，蜥蜴般屈身爬入，不發出一點聲音。

“餓死我了，沙里魚，你能快一點嗎？”

“這就來了，拍拍手。”

眼前的景物上下顛倒，天空在腳尖流淌，大地卻在頭頂晃動，小稻子四肢被捆著，吊在一根木棍上。手腳已經失去知覺，胃在縮小，喉頭發緊，哇的一聲，流下了一臉的酸水。

拍拍手解開繩索，手腕如撕裂一般，沙里魚拿來一片布，仔仔細細地把少年臟兮兮的臉擦了個遍，還潑了點清水，二人死死抓住小稻子的雙腿，拖到一個鋪滿芭蕉葉的坑里，葉子上油膩膩的，還有些未燒盡的草灰。

“要殺死一個弱小的守護神得等到月亮出來，明白嗎，拍拍手？”

“那是當然，沙里魚，不然我們怎么好扒下他的皮？”海獅皮現正套在沙里魚的身上。

“能先撕下他的小手嘗嘗嗎，沙里魚？”

“不，要孝敬給餓鬼神的活人之臉，拍拍手。”

“那他的小嘴呢，沙里魚。”

“那張小嘴是我的，拍拍手。”

“那他的腸子，腸子總行了吧，沙里魚？”

“腸子歸你，拍拍手。吃了他，我們就是神的骨頭了！”

他們商量停當。另一些人影也圍了過來，吧唧嘴道——

“讓我們也嘗嘗吧……瞧瞧這個弱小的守護神，他正在哭嘞。”

沙里魚把枯枝敗葉扔進火坑，然后從坑里挖出來一些發紅的石頭，取一塊放在小稻子的肚皮上，燒灼的地方冒出白煙，聞著自己身上熟肉的味道，小稻子開始在抽搐中粗喘。當石頭冷卻，小稻子從劇痛中回過神來，滿眼盡是磨牙的食人者。

這身好皮囊將落到誰的嘴里，給幾個人解饞呢？呵，我就要死了，卻覺得好笑。浮生浪游十來年，妄想他鄉當故鄉，此身墜落人世間，不過胡亂夢一場。我命如草芥，漂泊海上，百無一用，仍是件可憐的器物，任人擺弄。但求早點斃命，別受太多折磨。

拍拍手用芭蕉葉捧了許多燙石，下雨般傾倒，圍觀的食人者也拿了燙石，紛紛投下去，任何還是白肉的地方，都被密不透風地填上，他們死盯著翻滾冒煙的軀體，手中的石矛朝烤熟的部位刺探，在少年的呻吟中狂喜。

“沙里魚唷，我要先下手了，腸子是我的！”

恍惚之際，小稻子聽見，山崖上一聲螺號，悠遠地響起。

拍拍手丟下手中的木簽，瞟了一眼沙里魚，忽然一吐舌，開始抓撓自己的脖子，一個白色的魚鉤掛在他下顎。

“貪吃的拍拍手。”說話的少年形似骷髏，站在高崖上，手里拿著個釣竿，拍拍手像一條咬鉤的大魚，齜牙咧嘴，甩著魚線。眾人驚呼閃避。

小稻子眼中逐漸失去光澤，殘存的意識也隨之而去。

少年兩眼射出熒光，牽繩收竿，拍拍手倒退著跌撞到山崖下，唧咕道：“救我，沙里魚……”

少年抓著釣竿，從山崖上滑下，拍拍手隨之升起，掛在了半空。

眾人見狀，嘶聲朝少年撲來。一聲悶響，迎頭一人應聲倒地，眼里嵌了一顆黑色的石子。飛石如彈，將來者逐個擊倒，致命傷都是拇指大小的一個窟窿。

“你不該偷了我的‘人魚’，貪心的沙里魚。”少年道。

沙里魚渾身顫抖地四顧了一眼，神色如同一根風中易折的蘆葦，他就要被自己顫抖的牙齒咬到舌頭了。可是，一種饕餮的欲火支配了他，他抬起頭，撿起了一根長矛：

“你來晚了，艾鷗。他是我的了……餓鬼神開眼，吃了他，我就是神的骨頭！”

少年扔出一串黑石子，飛石悶聲空響，逐一從海獅的厚皮上滑落。沙里魚嘿嘿笑著，石矛擦過少年的小腹，矛尖泛起鮮紅的血。少年的魚竿，擲向沙里魚唯一裸露的部分，他的臉。

沙里魚丟了長矛，仰面哀嚎，竄逃而去。

少年探進坑中，撥開小稻子身上的燙石，汗水從他的雙頰滴下，在石頭上冒起團團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