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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海的肚臍
  • 嚴影
  • 4334字
  • 2021-08-17 17:06:51

肚臍眼

小稻子醒來時,腿上扣著一張兇殘的嘴。

“呀——”小稻子一聲大喊。尖牙松開,退入黑暗。

我還沒有死。身體卻像一條軟骨的魚,皮囊半熟。

一個微弱的聲音:“阿嚕……”

有一條海溝流水潺潺,水深處微光忽明忽暗,像一盞殘燈。空氣中帶著魚腥和尿臊味,地上有許多被嚼碎的魚骨。這是哪里?

驟然間,殘燈開始放光,海溝里的水抽離而去,光芒點亮四壁,一股溫暖的海風倒灌進來,一掃洞里的濕氣。海溝對面,有一個瘦小的身影,靈巧地避開了光芒的追蹤,在暗處和光明捉迷藏。奔涌回來的海水又將洞口填滿。光芒消失了,洞里再次回到黑夜。

“阿嚕……”一把閃閃發亮的刀,琉璃刀,如同水中的波紋,無聲抵近。心口一涼,那是琉璃的刀尖,它只需稍稍著力,便會穿心而過。如此迅猛無聲,他一定很擅長殺人吧。

握刀人的殺氣停息了,他在等什么,為何遲遲不肯落刀?就在這剎那間,又驚又疼,四肢有了知覺,休想拿我的命!小稻子側身躲過刀尖,一蹬腿將持刀人踢了開去,尖刀落地。

潮水再次落下,微光點亮了一個彎腰弓背的小鬼,雙眼深陷,如同死魚的眼睛,白光森森,胸前是柳條狀的肋骨,腹腔如坑,盆骨的輪廓清晰分明。他張著嘴,磨著牙,嘴里發出一串咯咯的笑聲。

山崖上的吹螺者就是他,他把我帶到了這里。可他這模樣,卻比先前所見干瘦了許多——

“艾鷗?”

小鬼一愣,睜大了眼:“阿嚕叫我?”

“是我叫你,艾鷗,你別吃我。”

“我喝了阿嚕的血,阿嚕閉著眼,還以為阿嚕死掉了……”

小稻子喉頭一緊,吞下一口唾沫。艾鷗挨近,用扁小的鼻子嗅嗅,小稻子軟腴的皮膚散發著果皮的香味,他的眼神變得灼熱,像只流涎的狐貍。

“好香啊,阿嚕,阿嚕……”艾鷗用兩手刨地,還用鼻子拱拱,發出野獸般難耐的低吼。很明顯,這是一只豬在叫。

島上有豬嗎?豬、雞和狗是大洋島民僅有的幾種牲畜,那些豬多半長著獠牙,四腿細長,可越往東走,因為海途遙遠,遷徙的島民就少有養豬的。在艾鷗眼里,我是一頭噴香烤熟的豬?

艾鷗咧著嘴,笑得像個野孩子,在兩步開外打轉。小稻子抓起地上的匕首,在黑暗中虛晃兩刀。

“黑手指好像很喜歡你。”艾鷗有所忌憚,向后退去。

“黑手指”是何物,難道是這把匕首,它怎會有知覺?小稻子將這布滿兇光的利器藏在身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阿嚕是怎么把我踢倒的?”

“咦?”這時節竟要向我討教功夫不成?

艾鷗彎下腰,捧著腹部,那里有一道裂開的傷口,還在流血。這是和沙里魚打斗留下的創傷?

艾鷗試探了幾次,有一次,匕首割傷了他的手指,他瞇著眼,目光迷離,好似在玩味著他的獵物。他的攻勢開始放緩,身形也越來越笨拙。

“今天有‘婆婆肉’吃,我不吃你,不過阿嚕是我的,我要取走你身上一樣東西。”

“你要什么?”

艾鷗擺弄起他的釣竿,說道:“我要阿嚕的長發。”


艾鷗抱著膝,坐在洞口的一塊大石頭上,晨光長久地涂抹在地上。他從石縫里掏出一把果子,嘆息道:“嘴巴像個爛葫蘆,進去什么也看不見,老也填不滿。”說罷,送了兩顆入口。

“不好……”呵,這不是長在海邊的毒葡萄嗎?這小子,不要命嗎?艾鷗疑惑,小稻子道:“這是毒果子。”

艾鷗的眉頭舒展開了,他開始盯著小稻子的眼睛,露齒笑了。他頭上有一幅刺青,是個面朝上四腳倒行的小人。

“這是成熟的‘婆婆肉’,不是沒熟的青果子。”的確,這果子是紫色的,難道成熟了以后毒素自解?

“阿嚕要不要嘗嘗?”

熬了一晝夜,的確餓了,小稻子拿了一顆,隨后抓了一把,這味道可比上次吃的甘甜得多。

海溝中一對綠豆眼睛探出水面,一只七彩螃蟹朝洞口游去。艾鷗說道:“肚臍眼里天亮了,丑丫頭要出門了。”

螃蟹就是螃蟹,怎么給起了個人名“丑丫頭”,依我看該取個名字叫“洗硯池”。

可這海洞,為什么偏偏叫“肚臍眼”呢?與島名暗合,難道只是湊巧?洞中滿地的魚骨,就像一個饑民的腸胃。一團可以睡臥的褥草是這里唯一的家具。艾鷗的“肚臍眼”大概和我的“大窩”一樣,名字不過是隨性而起。這座荒涼的島嶼,或許根本就不是大海的肚臍。

一陣倦意襲來,小稻子口中干渴,眼睛里卻濕蒙蒙的,這不像是什么好兆頭,被燙傷的地方腫脹著,好似煮熟的蝦殼,要一片片地剝落下來。

“阿嚕?”

小稻子稍一失神,跌入渾噩之中。


夜晚,漫天的星光像米粒一樣,散落在薄云飄渺的米粥中,一輪棗紅色的圓月掛在正中。一雙滾燙的手將小稻子搖醒。

“去去,貪嘴的老鬼,這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你討厭的甜甘蔗。”小野人正握著一根甘蔗棒,在空中揮舞著,像在驅趕著什么。

喉嚨干渴難忍,如含火炭。艾鷗端來一個盛了清水的棕櫚果殼,揭下洞壁上的苔蘚,沾水抹在小稻子嘴上。水是清甜的。

“你不殺我?”小稻子輕聲問。

“你的血肉有強盛的靈力。你能讓煙氣化成閃電,擊穿最厚實的筋骨,你能殺死開膛咔嗒,也能輕易地摔倒我。”艾鷗擺弄了一番小稻子的手腳,“可你現在很弱,一點靈力也沒有。現在吃你,什么也得不到。”

他也并非只會把人當成豬,也會說“你”這個字眼,懂得把人當人看。

艾鷗捧出一個大棕櫚殼,倒下一溜水柱,這水是溫的,雖然隱約有股尿臊味,可是舒服極了,在小稻子身上澆了個遍。

艾鷗要吃人,又何必費事照料?雖然說著狠話,那雙杏仁眼卻總是湊到跟前,見小稻子煎熬,便找了些紅泥,全身上下地涂抹,連兩腋和胯下也不遺漏,好像要把小稻子做成個陶俑。閉上眼睛,艾鷗便踩著輕步,在身旁打轉。


丑丫頭吐著氣泡,在小稻子腳邊挖了個洞趴著。

“追隨飛葉可以尋找到風,追趕飛鳥可以尋找到魚。我是追逐人魚的開膛咔嗒,我追趕了你半個雨季,阿嚕。”

小稻子想起艾鷗說過的話,仿佛一縷繞樹的輕煙。開膛——咔嗒,這是島民的人與吃二字,意思就是吃人的人。在開膛咔嗒嘴里,“人魚”就是所有茍活于世上的可憐人。或許因為開膛咔嗒之間總要爭奪獵物,艾鷗十分藐視他的同類。艾鷗從不打算包扎一下腰間的傷口,好像那根本不算什么。我們原本或許會悄然死掉,沒想到都還活著。他用赭石泥把我涂成儺鬼,好像并非戲弄那么簡單。面對島上的嚴寒,沒了海獅皮,我本該受凍,然而這泥巴卻像一件貼身的棉襖,雨水不沾,蟲子也不能鉆入,身上的膿腫,艾鷗的傷口,都因這紅泥而漸漸痊愈。

小稻子摸了摸溜光的腦袋,剃發的過程是煎熬的,不只是因為石質匕首不太規則,還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孩兒不孝,讓賊子把滿頭青絲竊了去。艾鷗用它換下舊的魚繩,那是一種灌木樹皮,能勾起一個活人,然而在他看來,頭發才是最好的材料。

一滴水珠正中鼻梁,用手一抹,嗅到一股血腥,半空中垂下兩把羽扇,一個伸長的鳥頭左右搖擺,一只死去的大海燕倒吊在鐘乳石間。

有的時候是一只老鼠,一條蜥蜴,艾鷗總在黎明出洞,將這些“口糧”帶回。艾鷗說這是頭發交易的報償。肚臍眼里半月不見陽光。小稻子爬起身,腿腳似乎能走動了。舉目張望,艾鷗不在洞中,屏息凝聽,他果然不在。

出口是一條細長的水道,起先只有齊膝深,到了洞口水流湍急,朝著一個危險的方向滑去,那兒有一個回旋的斜洞,里面暗礁尖利如戟,即使是魚也怕陷入其中,小稻子無法抵抗這強大的水流,朝著迎面而來的石壁蹬了一腳,沉入海底,任由水流帶出了海溝。

小稻子爬上一塊平直的山巖,這是一條環繞山崖的長廊,海水不時噴涌上來,將長廊徹底洗刷一番,沿著石廊,穿過一個拱形石,前方一片朱紅色的沙地。肚臍眼是個極隱蔽的所在,退潮時洞口才會顯現。

小稻子坐在礁石上歇息。一串清亮的呼喊聲將少年揪起,轉頭四顧,卻不見有人。山崖頂上有個微小的人影,正在招手。那是艾鷗?他一直就在附近。

上崖的路布滿了碎石。崖上是一片荒涼的赤土高地,一座孤山聳立在中央。黑色的大浪朝崖壁上攀爬,一直爬到半空,這才不甘心地落下。

艾鷗的釣竿頂端,發絲攢成的魚繩細長而發亮,從峭崖直垂到深海。

“阿嚕,接著。”

艾鷗遞來一根釣竿,一根彎曲多節的長棍,末梢纏著一團草皮繩,魚鉤是荊棘,魚漂是燈芯草,魚餌是海跳蚤。也罷,雖然不知這粗陋的工具是否管用,倘若小野人叫我釣魚,便是想讓我喂飽自己,許我多活幾天。小稻子揮手甩竿,這木鉤子好像一根蒿草,在空中飄了好一會兒才落入水中。也不知道哪里不對,小野人一直在發笑。

大明船上,有養魚的水艙,有捕魚的大網,唯獨沒有釣魚的竿子。

艾鷗嚼起了野葡萄,一顆顆當糖吃。那張骷髏花紋的臉蛋,總是在惡作劇之后滑稽地裂開,酷似戲班子里的丑角。就是這個家伙讓我活了下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好漢艾鷗,你的救命之恩,小稻子絕不敢忘。”

艾鷗先是一愣,然后快樂地搓搓手。

“小稻子?”艾鷗跟著嘴形念了一遍,發音十分相近,可隨即沉聲道,“你叫阿嚕。”

“阿嚕不是我的名字。”

“小稻子被吃了,這里的是阿嚕。”艾鷗的眉宇間透出一股戾氣,小稻子不再作聲。

“小稻子”被吃了?

天空下起小雨,艾鷗輕聲說道:“下雨了,魚要出水了。”

海面升起一片蒸騰的灰霾,艾鷗換了幾次魚餌,耐心守候。在雨勢減弱之后,游魚咬鉤了。他那長繩末端有兩個骨制的魚鉤,分別掛上了一個腳掌大的,和一個兩指寬的魚。

為什么在這高崖上垂釣?艾鷗扭動腰肢,讓魚鉤甩入云端,如此就能落在遠海。海洞里撿來的舊魚鉤,已經遺失了,岸邊釣不到魚,是不是因為淺海水寒,魚都跑到了深海的緣故?當艾鷗再次收鉤的時候,小稻子已經把“婆婆肉”吃光,可是依然沒有收獲。

艾鷗把活魚往石頭上砸,然后望了望天:“咱們下午再來釣蝦吧,阿嚕。”

“只要你不嫌我用光了你的魚餌。”小稻子嘀咕,艾鷗縱聲怪笑起來,手中的魚又開始蹦跶。

“這竿子和鉤子,都是老祖先用的家伙。正是它為我釣上來第一條魚,我才能收獲很多很多。”這是一件吉祥物?

下崖的路上,小稻子拿了艾鷗的釣竿來把玩。這木質長竿異乎尋常的重,不像是一根釣竿,倒像是丈八馬槊一類的兵器,揮舞起來虎嘯生風。魚鉤是骨制的,細銳得像蜘蛛的腳,尖頭一點紅,是沁進去的血。握柄處還有一些奇異的文字。

“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小稻子問道。

“游魚出水,乖乖上鉤咯。”

“你認得字?”

“嘿嘿,我不知道。”二人對視一番,小稻子確信,這些字他看不懂。

艾鷗挑揀再三,將小魚分食了,然后把大魚串成一串,他從不說明大魚去向,但他省下口糧不是為了獨占,這份定量只多不少,必定要以紅魚排頭,想必都是送給那長臂女人的。

“嘜口伊,天上長,木頭皮喲石頭心。”峭壁上,生長著一種叫“嘜口伊”的果樹,常人無法靠近,但成熟的嘜口伊果會從崖壁上落下,掉在沙灘上。

黃色的嘜口伊果,果皮很硬,味道很苦。每次都混雜在口糧中,以為能吃。原來,艾鷗拿它當陀螺來抽,兩個陀螺在碟形巨巖里撞得噼啪作響。

飛果砸中一只老鼠,老鼠四腳朝上,嘰嘰喳喳地求饒。艾鷗喜歡嘜口伊果,因為燧石沉重,黑琉璃難找,僅有嘜口伊果最是輕便。

天黑之后,二人已經不記得他們錯過了多少釣魚的時間,只是在沉入夢鄉時,小稻子才發覺,腹中的苦澀化作了一塊慢慢融化的紅糖,雖然兩三尾小魚根本不夠果腹,但是,饑餓從未如今天這般輕易地放過了自己。因為艾鷗,似乎忘記了想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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