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錦衣
一聲吶喊,小稻子把自己喊醒了。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時日,醒來時,天色剛好蒙蒙亮。
“星光夜,熹微下,新日驅(qū)走微寒。”
有人藏在云層中,或山崖上輕唱。
“魚苗出水,饑鼠離家,雛兒沉睡夢鄉(xiāng)。”海岸邊,灌木叢在搖擺。少年翻了個身,睜開眼睛,四下寂靜,并無人影。
天邊云雨,飛渡自如,何其悠然。崖壁下方,是一汪深邃的海溝。
先喝干了洞口石槽間的雨水,天一亮,小稻子便提著根短棍出門覓食,身子輕得像幅剪影,胸口如同被人用拳頭抵著,順著細長的海岸線,飄了很遠。一個渾身帶刺的海膽,把腳底板扎疼了,石擊幾下砸扁了,里面的肉好似蛋黃,鮮美至極。
礁石縫里,偶爾能撿食幾枚小海貝,如嗑瓜子一般。
礁石的青苔上,出現(xiàn)了一行清晰的足跡,沒被潮水淹沒,像是新印上去的。小稻子壓低身子,環(huán)顧四周。
這腳印粗重,步步留痕,難道來者身材健碩?它行跡筆直,似乎目標明確。小稻子貓步尾隨,來到一座高崖下,這里有一個凹深的海洞,有一個人跪坐在洞口。
“強大的骰笏,樹衣族祖先的保護神,我是你的族人獵魚耳墜——”
男人身著精美的樹皮衣,耳朵上掛著兩串石頭,如此打扮,不太像個食人者。他屈膝在地,一會兒指指天空,一會兒又對著洞中吆喝,仿佛叩門拜會,又仿佛竭力吸引洞中人的注意。面前擺著一個巨大布袋,他一定是馱著它一路走來的,所以腳步沉重,那布袋里全是銀光閃閃的魚,傾倒出來,如散落一地元寶。
男人轉(zhuǎn)了個身,拎起一條鮮魚,說道:“祖先的守護神,獵魚耳墜為你獻上大眼睛的月亮魚,吃吧,神獸骰笏,吃完了就別再怪罪你的族人了,因為樹衣族人遇到麻煩了,兇悍的燃族人來了。我此刻向你祈福,請求你把那浩然的神力借給戰(zhàn)士們吧,幫助我們擊退侵擾的敵人吧!”他的話音爽朗,遠近都能聽聞。
他將魚甩過肩膀扔向身后,魚滾入洞中。男子坐了一會兒,虔誠地祈禱完畢,隨即起身離開了洞穴。他要去哪兒,該不該跟上他?他是否和長臂女人一樣?猶疑之間,獵魚耳墜已走遠了。
這洞里似乎住著一尊神,男子的族人世代受其守護,神的名字聽不懂。過了半晌,那洞口的銀魚也不見有人來取。小稻子咽了口唾沫,不管他是何方神圣,定要向他討些吃的,于是摸近洞口。石壁上刻有一只龍形獸,口吐火焰,一個小人與獸相搏,這圖形和墓中所見、長臂女人屋中的契文一樣,像是一處地名,類似我大明的摩崖石刻。吐火之龍,人間神物,字的意思直白明了,莫非是降龍洞?或者,神龍洞?
洞中的神仙胃口真大,這么多鮮魚,足夠一村子的人吃食了。
小稻子摸向洞穴,洞中深處,果然有一股平穩(wěn)的氣流在攪動。順著石壁進去,半道上有一把黑色的船槳,洞中有船?鼾聲響起,船槳左右擺動起來,壓得巖石咯咯作響。不知有什么詭異,小稻子忙抽身倒走,在洞口絆了個趔趄,巧巧地跌坐進盛魚的布袋子里。
這么多魚,不由得看呆了。洞中鼾聲再起,那怪異并沒有醒來。這許多魚,怎能讓他全糟蹋了。我悄悄抱些回去,不叫他發(fā)覺,也不算得罪吧?
魚皮是滑的,頂多抱個五六條,便沒法多拿了。抓著魚,跑了幾步,又覺得可惜,折回洞口,挑了幾條大魚,穿在木棍的柄上,這下可以吃好些天了,可之后怎么辦?索性都借走吧,少年念頭一轉(zhuǎn),彎腰將布袋四角卷起,馱到背上。
一口熱氣撲來,一雙油亮的眼睛,卻不正是洞中的海怪?
海怪頸上的獅鬃如同芒刺,一對獠牙如長矛倒立,黑皮糙如山巖,兩張船槳般的闊鰭,正大搖大擺劃出來。
小稻子心頭一沉,認得這海怪,在圖依湯加國,只有最勇猛的武士才敢下海捕殺,是海上的珍奇,大明人叫它們海獅。這頭海獅看起來活了有些年頭了,比字中的龍形可要癡肥許多,怕是沒有十數(shù)人不能撼動。
海獅昂首,一聲怒號,崖間山風呼嘯,碎石滾滾而下。
小稻子扔下布袋,向著海邊飛跑,一口氣提不上來,這才停下,回頭看時,不見海獅追來。那海獅只爬個三五步,便要張嘴喘息,遠遠地發(fā)出嗷嗷的叫聲,偌大的身軀,卻像個瘸子。
海面上太陽正在升起,這是片陌生的海灘,位于島嶼最北端。沙灘上有一些小小的人影,他們都是女人和孩子,所有人都是赤裸的,如同造物之初的樣子。
小稻子悄悄摸到一座沙丘后面,他們是惡鬼還是鳥羽人,又或者只是野人?海里響起女人們的歌聲。他們在海中浣洗樹皮布,然后晾在岸邊的香蕉葉上。有人揮動扁平的木棍,將濕軟的樹皮布在礁石上敲平,并用木棍上的雕飾給濕布印上花紋;有人拿骨針裁制新衣,有人將植物根莖搗成的染料,用嘴噴灑在新衣上。一地絕美的樹皮衣都噴染著七彩的顏色。
小稻子遠眺著,生怕驚擾了他們。他們洗衣、印花、染布,身上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貴氣。在湯加國,人們以桑皮布為錢,帝國種植桑樹的一族掌管著全國的貿(mào)易。大明近鄰的友邦愛用永樂通寶,爪哇人用錫錠,暹羅是瑪瑙貝,天方人、印度人是金銀,最可嘆的,是礁之天堂的石幣,石幣大如磨盤,不可搬走,因統(tǒng)治者的說法而有價,就像大明的紙幣一樣。可最通用的,還是大明人的絲綢布帛,正如湯加國的樹皮布一樣,材質(zhì)大小不同的布匹就是錢。或許這里也是如此。
一個年輕健美的女人披上一件樹皮袍子,孩子們朝她扔石頭,石頭在袍子上噼啪作響,卻一點也傷不到她。海灘上響起了女人孩子們清脆的笑聲。海水如一汪煮沸的澡盆,等到太陽下山,他們離去,小稻子才輕手輕腳地走出,沙灘上留下一行貓爪般的腳印。
想著那一袋子銀魚,小稻子后悔得在大窩里打滾。一聲碎石滑動,小稻子探了探頭,如果送魚人常常經(jīng)過此地,那洞中海獅,島上的食人者,鳥羽人是否會發(fā)現(xiàn)我的行跡?小稻子找來野草,將洞口嚴密遮擋起來。
不知道海邊的那些人怎么樣了,小稻子瞧向烏云中的一點微光,走出洞穴,沿著老路來到日出海灣。海面孤冷凄清。幾只大海燕嘹唳飛掠,在頭頂刮過一陣勁風,內(nèi)陸隱約傳來呼喝之聲,層層激蕩。小稻子四腳并用,抓著草皮,快步爬上山崗。
山坡下人聲粥沸:
“……我的……連你這件多么……的衣服……也將是我的!”
“穿在我身上……你們……敢拿嗎?”
一群身材矮小的男人,占據(jù)著西南的山丘,自稱樹衣族人,海邊的女人,在他們身后吶喊助威。另一群高大赤裸、皮膚黝黑,被稱為燃族人,立在北方的高地,躁動地揮舞著石斧。
爭吵聲來自兩軍之首。樹衣族族長穿著一件鮮艷的華服,即使大霧也無法掩蓋其光澤,小稻子眨了眨眼,那不正是使團帶來的絲綢嗎?這匹織金妝花羅,繡著祥云、走獸、魚蟲,正是御制上品,是給番國君王的禮物。
對于這匹緞子的珍貴,似乎所有的人都達成了共識,他們齜著牙,為爭這件衣服而嚷嚷。絲綢經(jīng)過裁剪,模樣像件披風,按照島民的穿法,雍容地包裹著全身,大風吹起,便會袒露出穿戴者的胸肌,以及胯下的大紅腰布。獵魚耳墜身著土制的披風,站在族長身旁,戰(zhàn)士們的戰(zhàn)袍都是女人們新制的,上面還沾著未干的染料。小稻子想,若是讓費大人看見了,多半會得出結(jié)論:“瞧樹衣族人穿戴,足可稱之為教化之民。”
燃族族長身上草編的大衣已經(jīng)十分破舊了,一點也不體面,他發(fā)出的每一聲怒號,都離不開對華服的渴求。
局勢僵持不下,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了,對喝聲卻驟然停止,少頃,兩邊都徐徐撤軍,仿佛終于回過神來,不愿為一件衣服而開戰(zhàn),他們停留在山崗兩側(cè),各自站在一排石像后面。
燃族的石像都是新的,它們高大,外表光鮮、冷峻,留著長耳,一模一樣的臉,和登島時所見石像一樣。樹衣族的石像卻是舊的,高矮胖瘦不均,或顰或笑,它們和其族人一樣,全都穿著衣服,染料涂成的披風。
雙方并未握手言和,卻一直僵持到了傍晚。忽然,風向變了,原本橫穿原野的大風轉(zhuǎn)了向,開始從燃族族長的身后吹襲。雙方的人從石像后面走出來,又排開了對峙的陣勢。
“偉大的餓鬼神,感謝你為我們送來了,這令萬物生長的長風!”
燃族人舉起武器,高聲歡呼,仿佛他們已經(jīng)取勝。燃族族長抓起一塊石頭,對面的族長也抓起一塊石頭,兩邊的族人紛紛滿地找石頭。當一陣石雨飛落,雙方在嘶喊中發(fā)起了沖殺。
小稻子暗自希望,樹衣族一方能夠獲勝。
雖然手上都有武器,可打起來卻主要靠拳頭和腳,還有牙齒爪子,廝殺得十分血腥。隨著一聲悲號,逆風的一方開始潰散,樹衣族族長被殺死,他的衣服被扒下,他身后的族人也抱頭退卻。
燃族族長穿上戰(zhàn)利品,大喊道:“多好的衣服啊!柔滑得如同神靈的呼吸。”
小稻子揪起一團野草,只見燃族人沖向短耳的石像,對著樹衣族的石像咒罵劈打,在它們脖子上套上繩索粗暴地拉扯,直到石頭人臉朝下墜下神壇,斷裂的頭顱在泥土中打滾。
烏云低沉,雷鳴中響起了鼓樂之聲,沙沙的腳步聲絡繹不絕,仿佛另一支大軍正開赴前來。大地漆黑得好像關上了天窗,所有平凡的生物都變得渺小。鼓聲震得兩耳發(fā)顫,來處卻不見一個人。
狂風驟起,荒原上野草紛飛,那絲綢衣服從它新主人的身上鼓脹起來,仿佛一柄撐開的羅傘,大風從胯下灌進從領口泄出,將它整個地掀起,蓋過他的臉,勒緊他的脖子,他被衣服牽著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什么也看不見,風吹著這面彩旗沖上山頭,又推著他踩在崖邊,一個打轉(zhuǎn)一聲嗚咽翻身墜下,華服離開了它的新主人,飄搖上天。
一個聲音說道——
“飄飄錦衣,來我這里。”
華服在空中飛旋、翻卷,竟朝著小稻子所在的山崗而來,它飄過了頭頂,一位灰發(fā)過膝的老人站在身后,他糙皮如牡蠣,穿著一件蓬松的雞毛編織的舊衣,胸前懸著六個木球和六塊月形朽木,頭戴一頂鮮紅的花冠。小稻子縮緊了身子。他的臉,那是一尊石像的臉。
他的聲音威嚴而蒼老。
“衣服會去哪兒呢,它會朝哪兒飛?是朝著能吹落椰果的烈風,還是急流彎吹來的旋風?是隨著熄滅爐火的涼風,還是撕裂大地的暴風?是跟著使萬物生長的長風,還是讓草木枯黃的寒風?是追逐吹向湯加壘砌的暖風,還是從百鳥巢刮起的大風?”
老人的聲音有些耳熟,小稻子一時想不起來。他指點風向的時候,身體就像一個陀螺般旋轉(zhuǎn),小稻子猜想,如果把他的話換成具體方位,那便是指:東風、西風、南風、北風、西北風、東南風、東北風和西南風。
“衣服哪兒也不去,它唯有往前走,只會掉到我這里。”
這件絲綢衣服似乎聽懂了秘語,飄飄忽忽飛過來,停在老人的頭頂,然后,降落,套在了老人的身上。穿上華服的他神采奕奕。
“衣服在那兒,紅帽子把衣服搶走了!”人們發(fā)現(xiàn)了老者,指向他頭頂醒目的花冠,他正蹣跚地朝山下走去,聽見叫喚趕忙加快了腳步。眾人揮舞著棍棒,嘶叫著,滿嘴的喊殺聲。
一名大手的青年撿起一塊石頭,投出去,帶起一陣風聲,落在老人跟前,老人一個踉蹌,從山坡上跌倒,幾經(jīng)翻滾,落到山下,他抱著腿,哇哇大喊,走不動了。
不好,要是落在惡徒手中,老人家恐怕兇多吉少。小稻子快步下山,見有人走近,老人抓起手杖,手杖上刻著一張愁苦的老臉。
“啊,一個非凡的信徒。”
“你認識我?”小稻子有些疑惑。
老人雙頰深陷,雙眉倒立:“我是餓鬼神,人人忌憚我。聽見我的鼓聲,你應該涂抹尿灰在臉上,卑微地趴在地上,規(guī)避我的目光。如果有事求我,提問之前先捧上高貴的貢品。”他向頭頂一指,這頂花冠是他身上唯一嶄新的東西,每一朵鮮花都是剛采摘的,“可是你傻站著,你是個非凡的信徒,或是個背神者。”
老人像是戴上了一張惡鬼的面具,年輕的面具,高鼻闊目,冷面薄唇,這惡鬼名叫餓鬼神,是十八層地獄的菩薩?還是四季輪轉(zhuǎn)的瘟神?這副尊容高貴而邋遢,卻像個招搖的皇帝。
“餓鬼神大人,恕我冒犯,眼下逃命要緊,還是讓我背你走吧!”
餓鬼神一怔,慌里慌張地支起身,顫抖著伸出手來。小稻子背起老人,向雨霧中逃去。
老人的耳朵上插著細長的煙管。他在少年肩頭倍感自在,便取下煙管,在小稻子頭頂敲打火石,愜意地把煙點上。
“你真是個有趣的臣民,你從哪兒來的?”
云纏霧繞中,小稻子忽然有了頭緒。
“老神仙,你的聲音讓我想起一個人,他在暴風雨的夜晚出現(xiàn),用歌聲為我指路,并警告我前方的敵人……”
小稻子感到身上的老人逐漸變輕了,身體也漸漸變涼。
“飛鳥相報喲,神龜相告,尋路的游子,你為何來到這傷心的海岸,從此孤身一人?”老人吐出的煙氣彌漫在前路,臉上竟然有了笑紋。
“餓鬼神大人,你還記得在下?”
老人哈哈大笑:“我是紅帽子大阿睿鰭,餓鬼神是我的敵人。”
他叫紅帽子,方才為何又自稱餓鬼神?不知老人哪句是真,還是叫他老神仙吧。
“敢問老神仙,這些人為何而爭斗,又為何要追你?”
“愚蠢的臣民們……”老神仙咒罵道,“為了海水漂來的東西,為了一件沒有主人的衣服,竟公然觸犯禁忌。”
小稻子幾日不食,手上漸感無力,所幸大霧之中,喊殺者也迷失了方向,便將老人放下。
“你救了我一命,尋路的孩子。”
他注視著少年,微笑著,眼角掛著感人的淚漬。小稻子熟悉貴人的威儀,親切總是偽裝,不敢有絲毫怠慢。
花瓣隨風散落,熟悉的花香令人安神,那頂花冠,可是山茶?寶船上,水手們酷愛此花,用自己杯中的飲水為它澆灌,借其幽香了卻鄉(xiāng)愁,難道此地也生山茶?
“你很憂傷,為了什么?”
“我在尋找我的同胞,大明人,你的花冠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的山茶花,大明人喜歡把它戴在身上。他們也許已經(jīng)走遠了,可我看見這花便生出想念,他們一行二十來人,你可曾遇見他們?”
“我看見你的族人,他們在那場暴風中去了又來,可是浪濤太大了,他們的船無法靠岸,暴風過后,他們回歸大海,已經(jīng)不知到哪里去了。這花冠是地底人的饋贈,他們是我的信徒。”
“地底人?”
“他們是流民和乞丐,住在地底的洞穴中。”
老人看見少年失望,嘆息道:“一個失去族人的孩子,就像一個尋不著家的孤魂。你不用怕我,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尋路人,跟我走吧,我呢,跟著云走。”老人指了指頭頂?shù)囊粓F烏云,臉凹陷了,豎紋換作橫紋,溝壑縱橫,一副老朽之態(tài)。
老人要小稻子在身后十步遠的地方跟著,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語,偶爾提一兩個古怪問題,才允許靠近前來。他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看起來像是個和善的人。
“紅帽子老神仙,你有什么吃的嗎?”
老人揚起華服寬大的衣裾,如展翅欲飛。
“我這兒有不少吃的,香蕉葉燜的尖嘴礁金槍魚,石鍋煮的百鳥巢城海鳥蛋,甘蔗水蘸蝦尾岬角龍蝦,還有生烤的日出灣海龜,配上神木棕櫚果釀的酒,可惜,快沒有阿嚕肉了。你呢,你今天吃了什么?”
老人的菜單,仿佛來自天庭的音樂,叫人聽得出神,這里竟有這么多美味哩。小稻子幾天來只吃了一點海草,說起來太寒酸了。如果把大明船上的流水席,甚至圖依湯加的美味說出來,都不得了,可是胃里翻騰起的酸水,徹底打消了這虛榮的念頭。
“海草,海草就是我的早餐和晚餐……”
“我實在太大意了,讓一個好臣民空著肚子。如果雨季還不肯走,那么大旱就要來了,這個棕櫚年必將遭災嘞。”老人在帽子里掏了掏,面露難色,“抱歉,我的臣民,我身上也沒有吃的。”
看見少年低頭不語,老人沉吟道:“前面有一屋快樂的人家,一個女人和三個丈夫,你去那兒吧,他們會替我照顧你的。”說罷,老人的腳步漸行漸遠。小稻子作揖拜別。
曠野上一條蛇道,時隱時現(xiàn),引入一個狹小的谷地。一面是山,一面是海,中心是個土丘,一間精致的房屋坐落在土丘上面。
一名消瘦的男子倚著巖石,叼著一根蘆葦煙桿,眺望遠方山影,優(yōu)哉游哉地抽著煙。他聽見小稻子的腳步聲,放下了煙管。
男子臉上沒有多少表情,似乎也沒有因為有人出現(xiàn)而吃驚。小稻子用島民的語言向他問好,他便摘下頭上老舊的鳥羽帽,溫和地報以微笑,他身上的裝束像一位鳥羽人,卻留著短耳。小稻子踟躕不前,男子從鳥羽帽中掏出兩個雞蛋,餓嗎?他的眼睛在問,小稻子羞愧地點點頭,看著他卻將雞蛋埋入土中,又把煙桿中熱乎乎的煙灰撒在上面。他摸了摸胸口,叫小稻子耐心等待。
男子取出一塊木板,用一支鳥喙在上面刻寫,嘴里默默念著,像在品評方才所書。他瞟向埋蛋的地方,小稻子也看過去,忽然,煙灰開始松動,石頭煙嘴敲打地面,蛋殼破開,兩只鮮活的小雞從土里鉆出。男子抽了口煙,瞇眼瞧著小稻子驚訝的神情,他抓起鳥喙,在木板上繼續(xù)書寫,鳥喙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雛雞們開始啾啾而鳴,踢開蛋殼,圍著煙灰相互追逐,每個眨眼的瞬間,小雞身上的茸毛就長長了些,直到公雞開始撲騰翅膀,母雞開始放緩了腳步,雞蛋如炒栗子般滾落了一地。男子將雞蛋放入鳥羽帽中,將帽子重新戴好。小稻子拎起雞來仔細打量,只聽咕咕而鳴,不見絲毫異樣。
谷間有一方布滿黑石的田地,地里所種不多,作物又蔫又黃。一名健壯的男子提著石鉆子,正在揮汗成雨地鉆孔播種。他雖然是個農(nóng)民,卻有一對長耳,掛著玉石。他聽見田埂邊小稻子的腳步聲,停下手里的活兒,摸了摸肚子,似乎在問,餓了嗎?
他拎出一個編筐,筐里只有幾枚瘦小的紅薯,模樣還沒長熟。他將紅薯拋向空中,一根船槳般的鏟子在他手中旋轉(zhuǎn),他單腿跳動著,仿佛要騎上一個動物的后背,卻始終難以如愿,在這方小小的田地上,他一圈圈不知疲倦地飛舞,紅薯也在空中旋轉(zhuǎn)翻滾,當紅薯落地,舞者止步,田間的所有紅薯、白薯、芋頭、竹芋都生了根。小稻子伸手去挖,這么多糧食,一個小小的草筐怎么裝得下?
一名男子在海邊吟唱,浪花為他感召,一步步親近他的腳踝,那嗓音仿若山間清風,海中魚戲,沒有歌詞,卻是溫熱的贊美詩。
看見小稻子在沙灘上投下的影子,男子遞過來一個樹皮袋,似乎要小稻子伸手進去。少年掏出一枚刻著吹氣的魚的石子,男子接過來擲入漁網(wǎng),呼嚎一聲,海浪退去,一條大嘴魚落入網(wǎng)中,正是石上所刻。小稻子又摸出幾個石塊,男子嘴里哼著歡快的旋律,手腳也跟著浪花打著節(jié)拍,魷魚、金槍魚、鰻魚一條接一條地落入網(wǎng)中。男子示意小稻子走近,從耳朵上摘下一枚耳墜放在少年手心,上面刻有螃蟹和椰果,小稻子掂了掂,學著男子的模樣投入浪花,一聲吆喝拉出漁網(wǎng),一只尖頭蝦尾的巨蟹在網(wǎng)中翻騰,雙螯上抓著一個開了皮的椰子,小稻子正要去抓,巨蟹伸出長螯,撕開漁網(wǎng),蹬腿橫行,男子上前揪住蟹尾,擒在掌中,又將耳墜收回,他有一只長耳,還有一只短耳。
這個男人十分面熟,他是喂海獅的樹衣族人,名叫“獵魚耳墜”。他的族人方從戰(zhàn)場上落敗,他竟逃到了這里?他看起來清瘦,臉上沒有血跡,也沒有絲毫倦容。這三個男人愛變戲法嗎?為什么都不說話?他們?yōu)槭裁催@么愛笑,還喜歡用手摸人家的鼻子?
夕陽滑落,男人們領著小稻子登上山丘,走到那圓形的石屋邊。峽谷間草木稀少,但種類繁多,各有不同的氣味,霞光散發(fā)著幽暗的紫色。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一頭波浪般的烏發(fā),脖子上掛著石榴石裝點的項圈,一雙短耳藏在翡翠頭飾后面。她看見小稻子時揚起眉頭,慍惱地朝蓬頭垢面的少年上下打量,仿佛就要說出在外胡鬧了一天,回家時母親常說的那句話:“看你臟兮兮的,到哪里撒野去了?”
女人的飯菜很香,但也有失手的地方,芋頭煮得還不夠熟,白薯則烤焦了。不過,這并不妨礙小稻子狼吞虎咽,吃個精光,一只叫花雞包裹在香蕉葉中,汁水噴煙,色澤白得誘人,多肉緊實的椰子蟹,冒出濃郁的椰香,甘甜入骨。男人和女人之間也不說話,他們發(fā)出低沉的咿咿呀呀的聲音,卻說不出話來,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老屋中的霉味。
女人倒了一石槽的清水,讓小稻子洗了個澡。
老家小巷子里,青石路邊,母親是否還在門里勞作,一做做到天黑?
小小的石頭房子里,有草褥子鋪設的床,樹皮制的被子。小稻子踏踏實實入睡,就像回了家。
一覺醒來,月光照在赤裸的身上,沒有床,沒有石屋,小峽谷里靜悄悄的。
山丘上站著四尊石頭人,宛如屋主人再現(xiàn)。注視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挪動分毫。這又是一個戲法?石頭人身上各有圖騰。居中是一尊紅色的女人像,小腹刻有豺牙相錯的蜥蜴;一尊石頭人托著煙桿頭生三目,酷似一位鳥王;另一尊抱著船槳,胸前鏤著一只海龜;還有一尊拖著漁網(wǎng),耳墜上是一頭海獅。那海獅被樹衣族奉為守護神,這些圖騰象征著四個部族?也許他們已經(jīng)回到族人中去了。小稻子作揖跪拜,答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