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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海的肚臍
  • 嚴影
  • 4407字
  • 2021-08-17 17:06:50

吹海螺者

雨點沙沙,少年醒了。一個大海蛤殼半埋在沙石中,殼中露水閃著珍珠般的光澤。小稻子用它對著礁石邊緣接水,一下子就滿了。水是咸的。

晨霧氤氳,繚繞在海岸,天穹中堆積著厚重的云團。大雨滂沱而下,沙黃的水汽霎時籠罩了整個海島。小稻子沿著海灘不緊不慢地走。

東北角低矮的海崖下,小稻子尋了一個天然的海溶洞。雨水在洞口交織成一簾薄薄的水幕,幾處巖縫間,積著巨浪甩進來的苦咸水。大風有時會突破洞口的幕簾,在巖洞里回旋幾圈,小稻子屈膝抱腿,等待冷風過去。然后,用手掌摩挲全身,讓身體發熱。

洞口的水幕漸變成一綹綹珠簾,風停了。腹中空響,且隱隱作痛。

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去哪兒找吃的?那座荒村,那片莊稼地嗎?不知道食人者是否蟄伏在附近,鳥羽人是否還在搜尋我的蹤跡。這是個險惡的島嶼。小稻子走出洞外,在海灘的淺水中摸索,水里看不見魚,沙中也沒有蟶子挖的洞,礁石上沒有任何活著的貝類。

在這世界的盡頭,活物也越來越稀少了?

淺水中摸到一些忽隱忽現的黑影,猛抓過去,光溜滑手,用力去拔,扯出一把難看的海草。

小稻子將海草塞進嘴里,像羊吃草,魚腥味帶點甜。吃完一把,又摸一把,吃了幾把之后,沿著海岸走,黃沙上鋪著一圈翠綠的草,莫非是馬蹄草?這可是好東西呀,如果長在淡水邊,那就叫莼菜了,真想生個火,喝上一碗莼菜羹。這么想著,那些馬蹄草也被連著根莖塞進了嘴里。

山崖石縫間,掛下一串玲瓏野果,綠得發青,這一定是一種野葡萄吧?小稻子急匆匆摘下,毫不在意它為什么扎根在沙子上,還沒被海鳥吞食。小稻子吃了很多,所有能找到的野葡萄都一個不剩地解決了,直到一陣毫無防備的急促心跳,才中斷了這草率的行為。

天殺的毒葡萄!咽喉被鬼掐住了,舌枯如沙石,腹痛如刀攪。

日頭落下,小稻子連滾帶爬回到洞穴,找到石縫間的苦咸水,埋頭鯨吸牛飲,腸子泡在苦咸水中,與毒物一起灌成了臘腸。然后,上吐下瀉,排清毒物,這才悠悠活轉過來。這一來,肚子更空了,卻沒了食欲。

雨霧的網羅中,寒夜總是提前到來,將混沌的白晝一網兜走。夜晚,小稻子枕浪而眠,聆聽著任何細小的動靜,虛弱地盯著黝黑的洞壁發呆。迷糊中想到,如果小米子還在,這個野葡萄也該讓他收入檀木盒,并注明:要命毒物。


清晨,微弱的曙光照進洞來,昨晚一整宿躺在柔軟的沙石間,似乎總被什么尖利的東西刺痛,叫人睡不安穩。撥開沙子,底下有些細碎物件。

用腳一掃,全是魚鉤:骨頭的、木頭的、石頭的。撿起一個,形狀如一團回旋的火苗。比起別的島嶼,這些魚鉤更加袖珍,材質也很普通。小稻子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收藏品中,收獲的兩件珍貴的禮品,一塊雕花古雅的碧玉鉤,還有一把堅韌鋒利的鯊齒鉤。

那是什么,一個堅硬的大家伙,形似鹿角。這也是魚鉤嗎?正要舉起,一聲脆響,卻折成兩段。原來這鉤子由一截腿骨和一截尖骨,以發絲拼接而成。

是什么魚用得著這么大的鉤子?莫非……

小稻子將它擱在顎骨,向上抬,脖子伸長了,似乎就要被其拎起,一聲清脆的咔嚓聲,腳下礁石裂開,化作一地蛋殼般的碎片,這石頭竟是中空的?小稻子站遠了,這塊長條的石頭才顯出異樣。

這是一頭海豚的骨骸。環顧洞內,發現海豚骨堆積成冢,只有多年的捕殺,才能達到如此規模。這里的漁民一定曾駕著大船,到深海去捕魚。小稻子拾起魚鉤細看,那上面刻有一只海龜,竟和荒村里看見的符號一樣,也許是個部落圖騰。雖然早被遺棄,但打磨一下,說不定還能用,小稻子挑揀了幾個,用魚線穿好,掛在脖子上。

向東走,是使團登島的方向,或許能找到大明人的蹤跡。小稻子來到一處高崖下,崖間有鏤空的洞窟,有海鳥從洞口出入。如果能爬上去,便能像鳥兒一樣藏起來。

崖壁間有幾只老鼠,它們是去洞里偷鳥蛋的,小稻子順著鼠跡,爬上險峻的巖壁,尖銳的峭壁在手腳上刮出了許多劃痕。一只海鷗受到驚嚇,沖天而起,落下一泡腥臭的鳥糞。你走了,給我留下一個空巢,我就寄居在你家吧。小稻子在巢邊鋪上海草,拼湊成一張蓬松的大床,雖然不足以抗寒,但總算是柔軟的,可以安穩過夜,這個地方就叫它“大窩”吧。

崖下,飛瀑聚成水潭,潭水蹚出一條淺溪向海中流去。溪水甘甜冰涼,勝似瓊漿,以后就來這兒取水,再不用俯首啜飲苦咸水,仰頭接飲濁雨水了。

小稻子撿到一條海蠕蟲,插上魚鉤拋進海口,收了幾次線,不見有魚咬餌。有活物從腳邊爬過,一抬腳,揚起水中泥沙,渾水中不知其所蹤。泥沙落定,一枚七彩寶石顯露出來。這寶石伸出八條腿來,竟是一只螃蟹,蟹殼上涂著雜亂的顏色,不知是否是毒物,剛打定主意去抓,螃蟹卻已飛速鉆入沙中。罷了,不遠處瞧見一個貝殼,也盡潑了色彩。小稻子朝溪水上游走去,大大小小的海螺背著顏料,像是灑了一地的糖糕,小稻子踩著溪水,恍惚前行。

遠處像是有動物在嗚鳴,小稻子聽出那是海螺的聲音,但不是大明的傳令螺號。那音調雖然單一,卻悠揚成曲。曲調中沒有憂傷,只有單純的快樂。

淺溪的盡頭,一處平坦的石塊上,一個少年赤身側臥其上,雙手托著一枚鸚鵡螺,嗚嗚地吹著。

他該是給貝殼上色的人吧?這模樣何其面熟……山貓臉,小巧扁圓的鼻子,一抹薄唇,雙目凝望著溪水,那灰暗的目光背叛了他無邪的外表,他就是那食人的少年。

少年起身,走到一棵孤立的棕櫚樹下。這是一棵生長在遠灘上的棕櫚樹,根系受海浪侵襲,卻依然轉動著腰板,有力地伸向天空。這還是登島以來看見的第一棵樹。

小稻子摸近了,隱身在蘆葦叢中。

少年撫摸了一下樹皮,隨后一縱身,手腳并用,猴子般機敏地朝樹頂爬去。在樹梢尋覓一番,扔下幾片棕櫚葉,然后咚咚兩聲,打下兩個圓滾滾的東西。

起先,小稻子以為那必定是兩個倒霉蛋的人頭,然而它們油綠發亮,卻是兩顆沒長熟的棕櫚果。

幾只碩鼠冒了出來,好像早有預謀似的,抓住果子朝灌木叢中拖去。少年扔出幾枚石子,將鼠群擊散。他用葉片將棕櫚果包好,抱在懷里,又順手抓了一片棕櫚葉圍在腰間。少年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將圍裙擺正,在樹后取出一根長矛和一個海螺,便朝內陸走去。

他會穿衣,還愛整潔,這樣子就是個尋常少年嘛。小稻子低頭看見自己一身的泥。我的衣服,他偷哪兒去了?

小稻子鉆出來,拾起地上的棕櫚葉。好一條圍裙,既可遮羞,又能保暖,只不知能穿多久。虧我光著屁股像個野人,可算是能體面些了。


少年來到海邊,長長地吹了一聲海螺,那聲音能傳到內陸很遠的地方。他拎上長矛,緩緩朝海中走去,然后,在深海處不見了蹤影。

小稻子坐在礁石上,望向少年消失的海面。

陰云中的晚霞,像在鉛色的硯臺里研出了橙色的墨。少年一去就沒再回來。天快黑了,小稻子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海面,幾乎要凝成一座雕像。

許久,一位女子的歌聲在身后響起,如訴如泣——

月亮的白魂啊,水中的紅影。

小蟲兒唷,我把你抱起,你卻喘不過氣,

放回海里去,你變成了小紅魚,

快回來吧,不要游走了,我的娃娃小蟲兒……

在一塊危險的尖形礁石上,霞光照亮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一個女人嫻靜地箕踞著,長長的耳朵掛著兩塊黑石,下垂至肩,干癟的乳頭耷拉著,上面刺著一只白色的海龜。她注視著大海,嘴里重復著一句話——“快回來吧,我的小蟲兒。”聲調怪異。

小稻子彎下腰,橙黃的霞光射在礁石間,女人的目光滑落下來,在小稻子躲藏的陰影間停滯。

“是我的小蟲兒嗎?”不等小稻子回答,女人坐起身,伸出手臂,這是多么長的一雙手啊,修長得像海岸線蔓延過來,卻干枯得像一對鉗子,一爪一爪撈著。

“你在哪兒,我的小蟲兒?”

螺聲響起。長臂女人在海灣的陰影中摸索了一陣,終于停下,再度望向海邊。海螺聲漸漸接近,直到腳踩沙石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一個聲音伶俐地說道:“干娘,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小蟲兒。”長臂女人重復道。

“是我,我是艾鷗·苦琶葭。”少年咕噥著,拎著一串活跳跳的鮮魚,牽著長臂女人的手,朝島內走去。

他原來會說話,還有一個名字——艾鷗·苦琶葭,意為漁網中的少年。

這是一間辮繩綁起的船形屋,他們兩人坐在漂亮的樹皮地毯上。幾根圓木支撐著房頂,精美的掛毯懸于四壁,描繪著各種神靈與海獸,房梁上垂下許多書板,上頭滿是古怪的契文。這些漂亮的東西,無一不積了灰,舊得像古董。

船形屋的門是張通風的漁網,小稻子朝屋內窺視,聽見長臂女人粗啞的聲音:“你就要死了,我的小艾鷗,你是神龜王族最后一個孩子了。”

“您總算叫出我的名字了,干娘,可是為什么要殺我呢,我會給你抓魚吃,還有棕櫚果。”

“不,我先不殺你,你給我抓魚吃。”

房間里響起了咀嚼聲,然后,是含混的歌聲——

他扒了那人魚的皮,把他切成小塊,

把他藏在土窖里,用海水腌好。

他用人皮做了衣服,送給了媽媽,

他把腸子做成了繩子,眼珠掛在門旁神柱上,

大腿骨磨成的魚鉤,它比石鉤木鉤更好用。

他把最肥嫩的臀部留下,等到鳥王節上再吃……

長臂女人的歡唱在原野上回響。小稻子蹲在墻角,縮成一條蟲子,滿耳都是大嚼的聲音。

艾鷗小心翼翼道:“干娘,您說過,神龜王族吃飯不出聲。”

“對,我們是高貴有禮的神龜王族長耳人,吃飯發聲是禁忌。”

之后,歌聲和咀嚼聲都止息了。由于沒有生火,夜晚來得特別早。天還沒全黑,他們已經躺在草褥子上了。船形茅屋兩側首尾的位置,另有兩個可以屈身而過的小門,如同小窗。小稻子蜷在小門邊,半垂著腦袋。

“干娘,我睡不著。”艾鷗說道。

女人撫摸著艾鷗,舒緩地唱出了一首安眠曲,聲音如此地溫柔,難以相信竟是從她寬闊的大嘴里唱出來的:

睡吧小寶貝,我的小蟲兒

駝背的草墊子,就要來嚇你了,

流口水的荼毒,穿過漁網爬進來了,

紅嘴的蝦須胡子,就要來吃你了,

神的骨頭們啊,是餓鬼神的頭、牙和嘴。

粉嘟嘟的小臉,甜蜜蜜的小嘴,紅艷艷的心肝,

誰都想吃你啊,我的小寶貝

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已經過去了,

你穿著我給你織的衣服,玩耍了一整天,

我的小蟲兒的靈魂,已經飄進了夢里……

小稻子戰栗地聽完了安眠曲,卻看見一幅安寧而甜美的景象,艾鷗在長臂女人懷里安然地熟睡了。

一襲晚風撫過小稻子的肩頭,帶著草木的芬芳,眼前一片空曠的原野。房間里響起了舒服的哼哼的呼嚕聲,長臂女人的聲音小了下來。

……小蟲兒,你說:

哦媽媽,這是我的死期。

小蟲兒,你說:

我變成了小紅魚,

困在妖怪霧魚的肚子里,

住在月亮的光影里……

當話語變得細不可聞,夜晚的第一股寒流開始滑過平緩的山丘。小稻子打著哆嗦爬起身,屋中傳出清晰的嘶啞的聲音:

“我聞到新鮮人肉的味道,外來孩子的香味,他就在這門外,這味道要把我淹死了,我還餓咧,我要吃人的心肝。”

艾鷗掙脫女人的長臂,捂著臉像在抽泣,悲聲道:

“干娘,這附近已經沒有孩子了,所有你看見的孩子,一個一個,都沒逃出你的長手,被你吃掉了,如今,輪到我了,我終于能為你做點什么了,既然是我失手放走了他,你就把我吃了吧……”說著,艾鷗淌著眼淚,嗚咽唱道:

這里鋪滿了小紅魚的糞呀,

這土地啊,不長骨頭不長肉

只生出小紅魚的糞……

一陣長久的靜默。

長臂女人的眼睛也濕潤了,她擤著鼻涕,咽著口水:“別再唱了,我的小紅魚唷,我的小蟲兒,我不吃你了,快合眼吧。”

小稻子漫步在原野上,一腳深一腳淺,仿佛是個沒有腿的幽魂,身子不知往哪兒去。黑夜寂靜得可怕,偶爾冒出的呼叫,分不清是人聲,還是不知名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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