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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海的肚臍
  • 嚴影
  • 4533字
  • 2021-08-17 17:06:49

鳥王墨口

天亮了,濃云陰沉。

荊木叢盤根錯節,扎進皮肉。下身傳來一陣涼意,小稻子低頭,老天爺,全身上下光溜溜的,竟給剝了個干凈!

空中投下碩大的陰影,那是大海燕在盤旋,它們瘆人地嗷嚎著,跋扈地驅散其余的海鳥。在一些蠻荒的島嶼,島民在世代的仇殺中尸橫喋血,巨型海燕便肆意繁殖,成為戰場上的覓食者,吃人的肉,是人之上的主宰。

大海燕在小稻子身邊踱步,鐵鐮般的長喙在荊棘叢中試探,鉆進來啄咬。大風吹起灰煙,激起漫天的血腥味。觸目皆是石蠟般的尸首。

小稻子爬起身。我在這尸堆里躺了多久?荊棘的刺,新鮮的血。

陽光漏過綠色的水霧,射進少許繚亂的光。巨浪如山墻般撲向斷崖,如果再大些,將吞沒整個海島,幾尊石頭人佇立在遠處,顏色像涂了深色的血。大風將灌木叢催生成了一顆顆長發飄零的頭顱,空曠的島上沒有多少植被。和夜晚暴戾的色調相比,這兒的白天仿佛墓穴里褪了色的壁畫。

沙灘上仍擱淺著登陸的輕舟。昨夜,小稻子在昏迷中,聽見海面有急促的銅鑼聲,火光忽明忽暗,大小旗幟在近海搖晃,隱約有人呼喊,像在尋找我們。

海面自東向西空蕩蕩的,沒有船隊的影子。

一片騷動,群鳥撲騰,有一個人正和幾只大海燕廝打。

“喂!畜生……”小稻子從身邊抓起一塊石頭,朝大海燕扔去。那人回過頭來。

只見他有上下兩個頭,一個光頭,雙眼圓睜,像個少年,嘴里叼著一個長發的腦袋,這腦袋兩眼緊閉,一搖一擺的,像是在昏睡。

這少年在啃食一個死人的腦袋?

四周,食人者起伏攢動,貪婪地啃噬著,撕扯人皮的聲音,恰似給魚刮鱗。

石頭人肚子下方有一個火坑,里面堆滿了人體,焦味濃烈,有烤焦的肢體掙扎著要從里面爬出來。圍坐在肉坑邊上的,是枯瘦的人群,他們面無表情,飛快地蠕動著舌頭,滿嘴污血。

小稻子閉上眼,聽著窸窸窣窣的咀嚼聲,大海燕的廝打聲,呼嘯的大風聲,額前滲出冷汗。我是一道人肉鮮膾,正等著人下箸哩。

大海燕叼起少年口中的人頭,大展雙翅向后拉扯,少年咬住人頭上的耳朵,并不松嘴。這個骯臟的少年,可能跟我差不多大,呵,他身上穿著的,不正是我的衣服嗎?

一陣撲騰,人頭還是被大海燕奪走了。一縷緞帶隨風飄落,正是大明兵士慣用的發帶。

少年回頭,爬入荊棘叢,伸過來一只手,滿是血污,揪住了小稻子的頭發,嘴巴大張,一口黑牙如礁石錯落,朝脖頸處落下,小稻子避閃不及,一剎那,頸上一陣溫熱,血流不止。小稻子抬腿踢襠,用捉蛇之勢戟指對方脖子,少年躲開,無從下嘴。小稻子從水手們那里學過一些格擋,雖然不算精通,可這小野人沒領教過,僅憑著一身蠻力,也是近不了身。

少年身上散發著焦味,在失火的村莊里,被燒死的人就是這個味道。

這邊的騷動引起火坑前人群的察覺。

他們佝僂著,邁著交叉的舞步,醉鬼一般走來。還有些在地上爬的,直不起腰,鱷魚一般搖尾而來。蓬草蠕動,冒出幾個枯索的人形,如杵在地上的干柴,他們看見了小稻子,暗淡的雙眼迸發出光芒,仿佛直視著世上最后一點光彩。

惡鬼聚攏上來。沒有了退路,小稻子手腳發冷。

“草墊子,草墊子……”一位肋骨如刀的駝背耆老,在眾人的呼喚下露面。形如一具放倒的長耳陶罐,面似白紙,滿身刺青是佛堂里的煙圈、云紋,和一些可能是文字的符號,他和別的食人者不同,也不像是昨夜說話的老人,雖然沒有石頭人的面容,但卻有石頭人般拉長的大耳。

他解開小稻子身上的荊條,將少年攥出灌木叢,扔在地上。食人者呼哧有聲,匍匐摸近,草墊子眼角出水,嘴里像念經一般:“吃呀不吃,殺呀不殺……”

“別殺我!”小稻子呼喊。

老頭聽見少年開口,嘴巴一顫,伸出手來喃喃道:“餓鬼神睜眼。”身后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全都伸出手,壓攏過來。

食人者有男有女,舔舐小稻子腳上、脖子上的血,撕扯頭發,一只只滾燙的爪子在臉上抓撓。尖銳的哭喊聲,穿透了糜爛的濃霧。

“餓鬼神能看見……”草墊子獨自呢喃。

鳥聲鳴啼。

一只白色大鵬在尸堆上踱步。它頭上三只眼睛,輪番掃過戰場,各自轉動不停,三只眼睛在騷亂處聚焦,它的羽毛膨脹起來,一聲哀鳴蓋過所有的聲音。那叫聲好似在說:

“苦惡苦惡——”

地上的鳥群聞聲驚起,在天穹中凝聚成一個蜂窩,一時間,大地暗影斑駁。

大鵬疾步奔來,所到之處,骯臟的食人者一邊咒罵,一邊躲避,他們從小稻子身上抽出利爪,滾入草叢,不肯松口的,便被飛鳥啄傷。

一群身穿羽服的人追隨著大鵬,他們手握棍棒,個個有一雙長耳。其中一名糙皮大漢,一手將小稻子撈起,扛在肩上。

大鵬有翼卻不飛,只是奔跑,眾人由它領隊,羽翼一折,便是轉向,奔向北方的大山。食人者尾隨其后,竟不敢靠近,不久便不再追趕。

濃霧淡了,一叢叢藍色小花在風中搖曳,好像浪花跑上了岸,吐出芬芳。山氣清新,小稻子努力睜開眼,心里尋思,這伙妖怪要抓我去哪里?山勢陡峭,往山下俯瞰,眼前頓時開闊。

三座大山撐開了一個金字形的島嶼,此身所在的地方是北方大山,島的頂端,東方大山土紅而貧瘠,西方大山布滿了貽貝似的斑點。貫穿全島,大約要一兩日的時間。內陸是無數低矮的土丘,有無數網狀的方格,看起來像是農田,大雨過后,田間布滿水洼,許多小路與田埂相連,歪歪斜斜的茅舍親切地散落在路旁。精耕細作的小島,這景象令小稻子想起了江南的沃野澤國,可卻不太像是真的。

海邊狹長的低地上,散落著幾個漁村,房頂上松動的茅草正被大風吹起。這里有無數的石頭巨人,它們背對大海,圍著島嶼的高崖站成一圈,環島拱衛著。

是誰建造了這些詭譎的石頭人?又是什么值得它們守護?四方瀚海,不見陸地,正如“大海的肚臍”,是塊邊緣之地,這里就是西瓦祖先發現的那片富饒的樂土?

可這兒的夜晚何其黑暗,食人者在尸山上嘯聚。大風強勁地刮著,像割稻谷一般收割著島上的生命。如此美,如此惡,交錯并存。

大海斑駁晶瑩,果然沒有船隊的影子。

大鵬朝西南腹地奔去。這是一條彎曲的鄉間土路,簡陋的農舍形如倒扣的船,它們一間接一間地緊挨著,好像誰一松勁就會全部倒塌。先前那些宏偉的臆想開始褪色,小稻子垂著眼,對著眼前的景象抹眼嘆氣,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氣味。

小稻子出生在泉州漁港安溪縣,隨寶船而來的許多奇裝異服的人,帶著各式花樣的舶來品,使漁港繁榮興旺起來。稻苗家靠買賣番貨發財,可是好景不長,洪熙元年的海禁將一切化為烏有,西洋番貨成了禁品,家財去盡,父親常說不久必能轉運,可這一天始終沒有到來。天一亮小稻子就會出門閑蕩,吹著口哨經過廢止的學堂,撿些舊集市里的破爛。那些被關押的遠洋人,他們的海船就如破瓷爛缸鑿沉在了臭水潭里,修長的海草游弋在船底,耐心等待著上船過夜的流浪漢。倭寇再次出沒海面,人們頹廢地打發時光,農田里的莊稼被野草趕走,爬山虎溜進了祖宗的祠堂,與祖宗牌位坐在一起。街上空蕩蕩的,仿佛是個空城,饑民橫亙在青石板上,像曬干的咸魚。

這里的村莊也是破敗的,甚至被更加徹底地遺棄了。

船形房屋只剩下魚骨般的長梁,房基石塊和屋頂茅草也被偷走了,無處不散發著一股霉味。田地在很久之前就已荒蕪,那些在山上看見的青綠都是雨后冒出的野草,即使如此,這些草也是短命的,因為田里更多的是裸露的咸土。

沒有活人,這里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天色黯淡下來,雷聲轟鳴。廢土的中心,站立著一排枯索的石頭人,正踩在不規則的基石上,有一張只剩半個頭的石臉,如同遭到斬首的罪人,被埋在基石中間,相比于站在它上方的石頭人,這張石臉要圓潤許多,其身體殘肢散落在石磚當中。

大鵬收住腳步,從它寬大的羽翼下伸出一支大刀狀的木棍,握柄處有個圓眼嗔怒的小人頭。

“咚咚——”在一塊刻了海龜符號的石磚上,木棍敲出了不同的聲音。

抽出石磚,露出一處鳥巢般大的密室入口,大鵬將足投入,偌大的身子竟如蛇一般縮了進去。小稻子頭朝下,腳朝上,被大漢拋入室內。

多么粗暴呀,這些妖怪。

洞室狹長如一口棺材。入口的一點幽光,照亮了慘白的骨骸,小稻子扶墻而走,一排人頭滑落。這是一座墓穴?

離洞口近的人頭還很新鮮,帶著活人的臉皮,臉上的刺青清晰可見。一張刺青人皮上刻著契文。這契文是一個個跳舞的人俑,手里抓著飛鳥、鯊魚、星星,在莊稼地里穿梭。若它是一種文字,倒和漢字有些相似,不想這世間竟有另一種文字,也如畫圖一般。上面寫的是青詞,還是墓銘?墓室外大雨開始落下。

“天黑了,今晚在這里歇腳,明天再把這活口帶給餓鬼神。”小稻子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一行人中卻不見有女子的身影。

“是,鳥王墨口。”眾人應道。

“餓鬼神睜眼。”一名頭戴紅冠的男子厲聲道,“我們不該停下,應當繼續奔跑,天亮前趕到百鳥巢。”

背小稻子的大漢開口:“老鳥王赤頭鸚鵡,墨口的話是鳥神的意思。”

那個叫赤頭鸚鵡的吐了一口唾沫,朝小稻子上下打量:“這個白面孔是他們的尋路人,一條拖上岸的人魚,那些開膛咔嗒要吃他,但他是屬于偉大的餓鬼神的。鳥脊骨,餓鬼神能看見,他會怪罪我們的遲緩。”

“尋路人的肉又咸又黏,都是鼻涕眼淚,”鳥脊骨朝小稻子指道,“聞起來就像那霉爛的紅魚。”

赤頭鸚鵡喝道:“餓鬼神張嘴,鳥脊骨,神的鼻子可沒長在你臉上。”

小稻子看見大鵬抖了抖羽翼,一對鳥眼泛著寒光,瞪著自己。是了,她就是他們的鳥王,一個名叫墨口的神魔,她之上另有一位更加駭人的餓鬼神?他們還不知道我能聽懂他們對話,也沒打算和我交談。一路顛簸,頸上的毒牙印還在滴血,鳥羽人的爭論在墓室中嗡嗡作響,昏沉之中,只聽見他們在討論如何吃我。

一個悶沉的聲音響起:“鮮紅的泥土上,是誰在逗留?”

聲音震顫著墓穴的四壁,余音在塵埃中回響。誰在大聲說話?鳥羽人各自爭論不休,竟沒人理睬。

大風吹起,掀起發絲,又忽然倒轉,把墓穴里的空氣吸干。小稻子抬頭凝神,一對碩大的鼻孔懸在上方。這鼻孔是一張石臉的一角,那臉孔朝下,身軀支撐起了這間墓室的屋頂。這樣子,仿佛受到重壓之刑。

話音再次響起——

“頂著的石頭在上面,壓著的石頭在下面……”

是誰在這墓穴中,卻無人理睬?小稻子一抬腳,滑進一個洼地之中。墓穴內的氣流開始倒抽,一團團大風在狹長的甬道間呼嘯而去,形成洶涌的穿堂風,掀風鼓浪,匯作一聲浩然長笑。

“是我,大明人小稻子。是我壓在下面。”小稻子連忙作聲。

笑聲未了,風聲停了。眼前一黑,地穴的入口封上了石板。

小稻子縮在堅硬的石墻邊,寒氣鉆入赤裸的肌膚。幽冥中,一股芬芳的椰香縈繞,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帶著微弱的呼吸,鳥王用曲喙梳理著羽翼。小稻子有些恍惚了,絨毛在耳邊摩挲,溫暖得讓人全身酥軟,光著身子可冷了,要是能包裹在這團羽毛里就好了。


過了許久,應該是夜深時分了吧,墓室里寂靜得可以聽見海浪聲了。濤聲如同一個醉漢沉重的呼吸,此地離海一定不遠。

鳥羽人睡著了,他們噘著嘴打著呼嚕,一睡不醒。待到他們醒來時,多半會覺得饑餓,把我吃了。他們沒有用繩子綁我,而是把我當作一只虛弱的獵物,再怎么撲騰也逃不掉。小稻子坐起身,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腳上的血止住了,扭傷的地方也還能行走。

靜聽,大鵬似乎睡著了。小稻子循著氣流貫穿的方向,貓著腰爬到發聲的石縫口,挪開擋門石,海浪的聲音更強了。

小稻子鉆出墓室,歪歪斜斜一路狂奔,荒村在內陸,海浪聲卻如在耳畔,小稻子循著濤聲摸去。

濤聲隆隆,霸占了整個世界。

前方是一汪幽幽寒冷的深水。

那穿透濃霧的航燈在哪里?乘風破浪的水師又在何方?

小稻子爬過巨大的礁石,這些黑色的石頭,身形奇異地扭曲著,肯定是妖怪下的蛋。一個大浪撞擊過來,水霧在礁石上炸開,發出悶聲巨響,小稻子僵立不前——

船隊已經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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