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肚臍國
寶船隊在雨霧中徐徐而行。前方,一座大島,一眼望不到邊。
高聳的絕壁,如同堅固的壁壘。海水低吼著,擊碎在尖利的礁石上。滾滾雷聲,從島上傳來。小米子放下涂有牛油的鉛錘,撈出海底泥沙,查看水深和岸距。
天黑了,船隊停航,亮火。
周滿渾圓的肚皮,頂開喧鬧的人群,招呼小稻子近身。
“這是個光前裕后的大好時刻,我本來決心親自出使。”周滿甩了甩袖子,叫隨員太監們收聲,“可這艘船沒了我,又不知會生出多少事端。小稻子,我命你暫代使者之職,替我登島。見到了人就給他禮物,要讓人家知道我們的好意。如果大海的肚臍人是教化之民,你就宣讀皇帝詔書,我自會再差遣人去。”
“如果遭島民驅趕,如何是好?”小稻子問。
“那他們就是野人,那里就是蠻夷之地。”周滿踮了踮腳,從身旁的指揮使手里奪過一把短手銃,交給小稻子,“暴風雨要來了,如果找不到良港避雨,我們也就不能久留了。”周滿轉身而去,小稻子趕忙躬身領命。
“不知這島上有些什么稀奇,可做文章。”費信取出潮濕的紙筆,碼起字來。每遇新的島嶼,他便要伏幾濡毫,集見聞成冊,題書名《星槎勝覽》,費信自詡此書又大又全,必能超過此前其他人的西洋見聞雜志。
小稻子見他寫道——
西瓦以南有一煙島,名為海肚臍國。乘西行東向回旋海流,好風一百零七日至。
費信自覺文章蕪俚,詩詞蹩腳,曾請內書房新秀小稻子筆削斧正,少年羞澀地婉拒。通事寫書為了博名,書中不僅有奇風異俗,更有許多不著邊際的妖魔怪談,雖然粗俗荒誕,但讀來有趣得很。
“大人發現了什么古怪?”小稻子問。
“在下二十余年游歷,閱盡天下異聞,無論前方發生何事都不足為奇。只是若能編進史書,以備皇帝陛下親自御覽,啊……”
“大哥——”小米子一聲響亮的呼叫,“帶上我吧!”
“不成。”小稻子貼近了耳語道,“你看這座島黑洞洞的沒有光,周滿大人也不敢去,說不準藏著不少豺狼野獸。”
“我有虎頭玉佩保平安,倒要瞧瞧這地方有什么野獸,骨頭、內臟能否藥用。”
小稻子瞧了一眼小米子的玉佩,神獸的腦袋在燈火下晶瑩閃亮,自懷中摸出一把輕巧的短手銃,掂量了一番,這是大明新制的火器。
“出使要緊,沒工夫游玩,你可別走丟了。”說罷,將手銃遞給小米子。
指揮使龍大淵道:“使者大人,輕舟備好了。”
閃電撕破天穹,天河決堤,漩流噴涌,暴雨傾瀉而下。小稻子、小米子和費信匆忙爬下扶梯,坐到小舟上,舟上有龍大淵帶領的二十名水兵。
費信歪斜地支著身子,呻吟道:“這個天煤黑的,水汽泱泱的,一伸手不見指,落水就聽個響兒。”
“費大人別急,此次有我來做翻譯,且有龍大人的精銳水兵護行,定能迅速辦妥。”小稻子道。大明的寶船只有在深水港灣才能停泊。此行希望能找到當地人,為船隊做向導。
這兒真的是西瓦人說的“大海的肚臍”嗎?島上烏黑一片,為何沒有一絲燈火?即使是野蠻部落,也會生火引航吧。
小稻子腳分八字站在船頭,海水呼嘯,海風貼身滑走:“此時老家是春天,此地卻是深秋。”
小米子哆嗦著,在風雨中縮成一團豆沙粽子:“穿冬衣搖夏扇——不知冷暖了。”
大浪中飄蕩著一個聲音,穿風破雨而來。小稻子扶著船舷,屏息靜聽,這聲音,像是有人在唱歌!
哦……尋路的孩子,快樂的人們喲……
為何離開你美麗的家園,來到這傷心的海岸……
為何要破浪而來,敲醒這寂靜的夜空……
哦……尋路的孩子,快樂的人們喲……
歌聲蒼茫而渾厚,刺破黑暗,撫平風暴,四方變得沉寂,仿佛在屋檐下聽雨。
“小米子,聽見了嗎?有人在唱歌。”
小米子聆聽了一會兒,搖搖頭。不怪他聽不懂,這是島民的語言,他只撿過幾個慣用詞。
“費大人,您聽聽?”通事費信能做爪哇語的翻譯,但自從跟了小稻子,便一直過得清閑。
“啊,大人,您說什么呢?”
“前方黑岸上,有人唱歌,像是島民語言。”
通事的脖子平時難得見光,此時伸出領口半截:“哦,對對,前方確有鳥鳴,好像唱的是——呱呱呱,啾啾啾,啾啾呱呱啾,大人要是喜歡,下官可以給您物色一只雀兒……”
小稻子一撓頭,退下船頭。這里不是一座荒島。可是,誰會在這樣的寒風暴雨中歌唱呢?巨浪咆哮,輕舟在水流間上攀下跳。
“大哥抓穩了。”小米子伸手拉扯,一手拽住桅桿。
一明一暗,一道網狀的閃電照亮了小島,峭壁上立起一列龐然大物,高峻而挺拔,那是一排巨樹,還是突起的山巖?
“呀,何方神圣?”龍大淵扶正歪斜的頭盔,一只手摸向腰間大刀。
“不尋常啊不尋常,”費信捏須凝神,眾人都盯著他,他緩慢開口,“依我看,那不過是些陡峭的山石,可在這人跡罕至的邊緣之地,遇到些個千百歲的海獸,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指揮使聲音粗啞道:“嘿嘿嘿,費大人真風趣。”
“我曾到過一處秘境,乃是西洋海上的龍涎嶼,每至春季,波擊云騰,蛟龍歡戲其上,而遺下涎沫,將那龍涎取回晾干成泥,便是上好的龍涎香,一斤值銅錢四萬九十文。”
龍大淵嘟噥一聲:“竟有此事?”
在漫長的航程中,船隊不時會遇到海獸出沒。南洋深處有一片蠻荒的陸地,住著一種大如小山的巨鳥,終日與它的天敵——羽翼似戰刀的巨鷹相逐。汪洋之上,有一類比戰船更大的墨鯨,出沒如浮島,吞江吐海,船只不敢靠近。只有無垠的天地才能容下它們碩大的軀體,難道前方島上也住著這樣一群野獸?
近岸的淺水中布滿了嶙峋的礁石,比礁石更大的巨浪推著小舟前進,一不留神就會被撞得粉碎。舟上除了幾支火把,周圍沒有一點光亮,常常要等到礁石撲面而來人們才能看見。但輕舟上的水手都是技藝嫻熟的老兵,浪花間游走,絲毫沒有慌亂。
電光一閃,山上黑影逼近。
是一群人,人的身影,一群巨人、山神,踏海頂天,兀然屹立,黑夜長袍,珊瑚白眼,冰冷地俯視來人。他們裸露的肌膚是銀灰色的,巨大的身軀高高矗立著。他們在等待什么?倘若踏浪而下,小舟無可幸免。
一陣怒喝,自山巔滾滾而下,山神開口了。
船身搖晃發顫,眾人紛紛趴下。輕舟撞上了岸,滿耳盡是雷鳴。小稻子的手止不住地打顫,卻原來是被小米子抓著。眾人面色鐵青,不敢出聲。黑影靜默,似乎在賞玩來人的狼狽。
閃電如刀,一下一下非常有耐心地雕刻出山神冷峻的面容。
天地浩浩,歌聲陡起,穿透了夜空——
大雨長落,茂盛了甘蔗林;
鮮血長流,滋潤了芋頭地。
土地喝血啊,黑水吃肉,
天地無聲喲,神靈遠走。
為何而來啊?陌生的人們,
你們是云游歸來的祖先,
還是闖入禁地的幽靈……
歌聲蒼老低回,眾人不明其意,只有小稻子能懂。
海天在暴風中扭打,悶雷滾滾,大明的艨艟閃爍著微光,顛簸得如同空心的核桃,漸漸地,船隊亮如白晝的燈火一盞一盞地熄滅了。大雨止步于淺灘,島上細雨綿綿,偶爾才有強勁的海風裹挾著水霧沖上岸,吹起眾人的衣衫。
這是一處荒涼的海岸,只有枯死的野草,大風刮過,像是老人的頭發,胡亂糾纏在一起。腳下是松軟的沙地,漸漸變成滲著寒氣的泥土。
一個黑色的物體坐落在碎石海灘上,高如危崖。那是一艘倒扣的老船殘骸。老船的霉味飄向幾里外的海域,船身也隨著波濤發出咿咿呀呀的響聲,這艘破敗的老船,應當在此地停泊了好幾百年,正逐漸化作一間鬼影藏身的鰲闕。是漂流而來的朽木,還是航行至此的大船?想它原先的模樣,或許是艘龐大的雙體船,如湯加國王的旗艦一般。
窸窸窣窣,草叢中躥出幾只活物。小米子一聲大叫,那些活物走走停停,不慌不忙地穿過。扛箱子的士卒身子晃蕩,罵了聲:“見鬼!”
濃墨蠶食著火把上的光,腳下不時傳來清脆的響聲,人們隱約瞧見,他們似乎走進了一座墳場,這里撒滿了骨殖,干癟的殘軀。碩大的老鼠抓著泥土竄擾,甩動著長尾,身上布滿油亮的血痂。
山坡上吹下刺鼻的氣息,離那山神已經不遠了。
“停下!”小稻子下令。
費信道:“下官聽說在爪哇國,有鬼子魔天與罔象所生的妖孽,會食人血肉。我們走了這么久,但見尸骨暴荒,卻不見一個活人,種種跡象表明,此地非我等逗留之處。”他瞥了瞥身后,“不如咱們放下禮品,權當獻給此地的神魔,這便掉頭回船吧?”
“先生的怪談我愛聽,可除非肉眼所見,否則我絕不相信。剛才我們恐怕不巧經過了人家的戰場。我們奉命尋找這里的島民,卻連他們的模樣都沒瞧見,船上缺少給養,蓄水也不干凈了,就這么空手回去,怎么向周滿大人交代呢?”小稻子說罷,大家雜議了一陣。
龍大淵提起刀,喝問:“誰愿隨我上前打探?”
幾名水兵應聲而出,龍大淵將隊伍里的火把歸攏來,給他們每人配了一把。小稻子跨前一步,攔住指揮史:“你言語不通,在這兒等著,讓我來打探。”
小稻子接過龍大淵手里的火把,拎了一桿碗口銃,帶著幾名水兵,伴隨著費信含混不清的勸阻,一行人緩緩朝山坡走去。
費信瞧著那閃閃爍爍的火光,仿佛點點鬼火。在紙片上記下——
宣德八年,我隨使團奉命登島,此地僻處瀚海,崖山四繞,地廣無人,唯見鼠行枯骨,人被啖盡。使者入內陸取水,有裸形山神立于坂上,怒目相視,咆哮之聲雷震石裂。
小稻子聽見腳步聲有異,轉身看見小米子。
“大哥別怕,有我在!”
“我看你臉色煞白,頭冒冷汗,是不是受了邪風?”
“聽你口氣,倒像個郎中。大哥難道不怕?”
“怕,怎么不怕,就怕費大人的鬼故事成真了。”小稻子眨眨眼,“這里有人,想和我們交談呢,不會有錯。”
風聲呼嘯,火把上的光圈在縮小,仿佛一根火柴,一口氣便能吹熄。地上布滿黑色的莖稈,散發著焦糊的氣味。士卒們面無表情地埋頭走著,氣息不穩,腳步也越發地遲重,好像背上壓著巨石。
山坡上的巨物立在眼前,黑黢黢地直通天上。
小稻子將火把高高舉起,眼前有一堵墻,兩人多高,再往上仿佛有什么巨物騎在上面。繞墻走一圈,火光映射中,出現了一張臉,大如巨帆,眉目分明,英俊而枯瘦,一對深陷的眼睛打量著來人。
小稻子拿火把敲了敲,那是石頭人,此刻眾人才敢喘氣。它們長耳下垂,但并不像佛,更像耳垂上插煙管的“西瓦人”。它們的面孔都一樣,仿佛來自同一張臉。
它們是誰……
同樣的疑問似乎也寫在了石人的臉上。一輪巨大的月亮從烏云中伸了一下頭,又藏了回去,仿佛石像有了心跳。它們微抿著嘴,珊瑚眼睛順著高鼻望向島的內陸,有什么事在困擾著它們,讓它們無法合眼?飛揚的雨霧在臉上留下長長的淚漬。
石像的底座下,白骨堆疊,幾口微弱的火炭上,烤著人的軀干,血水汩汩,焦臭味撲鼻而來,幾個人影在微光中晃動。這情形,在別的島上,大明人曾見過,這是驚擾了一場食人的宴席。
怪影一縱即逝,四腳抓地,形如野獸。軍士一聲驚叫,向后退卻。
小稻子仰起脖子,石頭人身旁升起一雙泛黃的瞳孔,一張滿面刺青的面孔,正如那石頭臉一樣,那東西徐徐伸出手來,帶著哭腔吟唱,是那老人的聲音,卻又不太一樣,聽起來讓人發怵——
天地長烏哦……餓鬼長哭,大道無來路。
饑民轆轆哦……腥風呼呼,哪里是歸途?
小米子舉起手銃,一聲槍響,伸長的手抽搐了一下。
一排飛矛呼嘯而來。
“大哥快走!”小米子拉了小稻子一把,朝山下奔去,雜草如刀,腳下骸骨使絆,小稻子一個翻滾,跌進了荊木叢中。
奔跑的士卒被飛矛刺穿,蜥蜴般釘在地上。
小稻子正要發力再走,卻發現腳扭傷了不能動彈。嘶嚎聲逼近,小稻子抬起碗口銃,朝黑暗中胡亂放了一槍,這碗口銃是太祖皇帝時代的舊火器,沒有準頭,但威力生猛,硫磺在眼前如煙花炸開。
山下,火銃齊發,照亮幽冥中一排獰厲的面孔,火藥擦過皮肉,點燃了灌木野草,一時鮮紅刺眼,追逐的人如泥人般被擊碎、摔倒,發出嘶叫。
“大哥……”山腳傳來小米子的呼喊。
“統領!”龍大淵喊道。
火藥耗盡,小稻子張開嘴,卻不敢開口,身旁有無數的腳踏過,他們飛奔下山,逼近使團。
一排火銃密集齊發,在夜空中亮如煙火,火光到處,炫麗的火舌舔翻怪影,他們像戴著惡鬼面具祭神的儺舞者,在巫師的咒語下奔跑蹦跳,但他們十分畏懼火光,一聲海螺鳴響,紛紛鉆入灌木與野草中蟄伏,在暗處呼哈作聲。
龍大淵命令士卒們收緊,背靠背圍成圓陣。費信藏在兵陣中間,探著腦袋。
島上一定有妖怪在呼吸。陣陣惡風刮過來,掀起一片水霧,驚雷爆響,隨即大雨如注。火把熄滅了。火藥淋濕了。火銃變成了燒火棍,大明的士卒變成了原始的獵人。
飛石劃破長空,穿過雨簾,好似長了眼睛,士卒應聲倒地,那驚人的力道,竟在腦袋上開了個窟窿。龍大淵下令舉起盾牌,夜空中回蕩起了敲鑼打鼓的撞擊聲。
鬼嚎聲四起,他們被包圍了。
龍大淵舉起長刀,士卒開始與野人們肉搏。陰暗,暴雨,看不見刀光劍影,夾雜著吼叫與哀嚎。
費信在混亂中潦草寫下——
此地蟄居數百食人鬼,青面黥紋,士卒鐵銃遇水啞火,與食人鬼混戰,不能敵。
費信想起那些聽來的鬼怪,花面國的刺面者,蘇魯馬益被僧人化作獼猴的惡徒,還有彭坑國的香木神像,靠人血祭禱,它們本該是書里的奇聞,供人取樂罷了。此刻,他滿腔憂郁,只想作詩一首,可是來不及了,這些妖孽,比書里寫的恐怖得多。
“天殺的,我們快跑吧!”費信在步卒圍起的鐵桶陣里高喊。
小米子拉住指揮使,吼道:“不能走!”
費信沖出兵陣,往海邊狂奔,一撮人跟著他潰散。
見大勢已去,龍大淵不敢戀戰:“全體撤退上船。”小米子卻不肯走。龍大淵喊道:“小公公,此地不可留,你也逃命吧……”
兩個士卒架起小米子,朝沙灘跑去。
一只手從暗處伸出來,仿佛捏小雞一般,把士卒的脖子掐斷。小米子被鐵手抓住,像一頭小羊羔,被人扔到肩上。
龍大淵掄起大刀,翻身橫劈,刀刃見血,割開一張漆黑肚皮,皮上刺著一張猙獰的臉,這張臉被分成兩半,仿佛咧嘴獰笑。
喧囂漸漸止息,島嶼重歸沉寂。
小稻子在灌木叢中掙扎,一記悶棍襲來,少年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