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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海的肚臍
  • 嚴影
  • 7773字
  • 2021-08-17 17:06:49

迷航

宣德八年,明帝國的一支寶船隊在汪洋中迷失了方向。

從離開大明時算起,已經過了三個年頭。

船隊在濃霧中燈火閃爍,正如一座海上的不夜城。

一艘名為八埏號的巨舶,雄踞在魚形陣的艨艟中央。船上人影穿梭,串成一條鎏金緞帶,軍士卸下沉重的梅花鐵甲,慵懶地依著欄桿,商旅在甲板上遛馬,異族的戲伶在船樓上舞動不休,臺下鋪排一溜八仙桌,膚色迥異的賓客享受著流水的盛宴,在抵達下一座海島之前,船上的美食佳釀總也不會告罄。

如此肆意放縱,但是誰會在意呢?這是一片沒有皇權約束的海洋。

糧船上的天竺山羊、安南海鰲、暹羅黑蜧、爪哇豪豨都摟緊了養著膘,島國的翠燕,大明人的雞鴨鵝已在海船上孵育了七八代,家族興盛,徹夜的喧鬧使得它們黑白顛倒,公雞常常在暮光中歡快地打鳴。香料、蔬菜就種在土盆里,大豆在水里發芽,瓜果曬干了做成蜜餞,或撒上鹽糖醋,腌泡在陶罐中。船底的水密艙中裝著淡水,活水艙里養著海魚。

船隊的使者兼譯員小稻子,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此刻,正獨坐在暗室中望天。海風吹進蚌殼薄片鑲嵌的晶瑩的窗戶,連綿的雨云籠罩在上方,隱沒了指路的天南星。船底的深水是墨汁的顏色,沒有翻騰的魚,也沒有海鳥的鳴叫。

霹靂驚雷,照亮船隊的桅桿,如一片移動的森林,暴風雨要來了。傳說中的國度,是否就在前方?

小稻子鋪開一張海圖。圖上標記了船隊經過的異邦港口,東南大洋只有幾個虛點,寫著“吉里地悶、大爪哇、圖依湯加、西瓦”等字樣,眼下這片沉寂浩渺的無極之洋,就是船隊此行的盡頭。少年手指在海圖上摩挲。

小稻子原名稻苗,是一名太監。老家泉州是大明最熱鬧的商埠,街頭巷尾流傳著寶船隊的種種海外奇聞,市集里隨處可見西洋的舶來品。稻家靠著倒賣番貨生財,可是洪熙元年的一場沒頭沒尾的海禁,把番貨變為禁品,泉州港百業凋敝,悄然興起了送男童進宮的風氣,為商多年的父親認準了機會,親自給兒子去勢,又借了一大筆治裝費,在南京舊都混堂司謀了份差事。

沒過多久,海禁結束,那些鄭和航海的離奇傳聞,似乎又吹回了這片土地,各種消息蕩過了高高的宮墻,吹進了小稻子的耳朵里。管事太監常見他蹲在墻角,不時對著墻面捶打。宣德五年,下西洋之事不再是空談,小稻子與一眾年少宦官被內書房挑中,隨船出使。

小稻子橫躺在船艙的臥榻上,四周散落著從島民那兒買來的古怪藏品,貝殼、海螺、椰子樹皮編織的草帽,還有各種魚鉤。室內奇香四溢,發自一個檀香木盒,里面裝著胡椒、豆蔻、沒藥,還有各類種子,都是大明沒有的,每到一處隨手采摘,如今已然洋洋大觀。每種都標注了番名,以及是否可以食用。

盒子是小米子收集的,小米子是小稻子好友,供職于惜薪司,在正使、副使、少監、內監組成的船隊中樞中,屬最末一等。小米子出身御醫世家,永樂年間,因為一樁妃子與年輕宦官有染的丑聞,抖摟了老皇帝陽衰的秘密,皇帝震怒,御醫一族人受到牽連。小米子幼時凈身,入宮做了太監。

床腳下擺放著一排木偶,這是大洋諸島最稀奇的珍藏品,島民大多有刻木為偶的習俗,這種人偶,有些是神,有些是先祖,還有許多是傳奇故事里的英雄。據說在前方的目的地,那里的人會用石頭雕刻人偶。

“大人……”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后,門開了,通事費信大步走進。他掃了一眼昏暗的艙室,取出一塊圓玻璃片嵌于眼窩,用青皂巾束緊,隔著這副“鬼眼精”,他的眼珠大如牛眼,費信稱此為“叆叇”,給他帶來光明。

“大人還在睡覺?”費信瞇眼聚到一處。

“費大人找我?”小稻子輕聲問道。

“正使周滿口諭,此次登島,派你出使。”

“咦……出使哪里?”

費信兩手扒住門框,如唱戲文:“你道是何處?滄瀛之外有寶地……”

“已然到了嗎?”

小稻子一個躍步正要搶出屋外,忽然回身拿手帕抹了把臉,隨意對鏡戴上束發冠。船艙外噪聲陣陣,腳步密集。小稻子沖下長階,人流正涌向船頭,喧聲沸騰,擠在甲板上眺望,指點著漆黑的迷霧,可是眼前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

船頭撞進一團濃墨,霧中影影綽綽,仿佛掉進了龐大的漩渦,領頭的小船眼看著一艘接一艘地沒入霧中。

我們正朝哪兒去?

起浪了,船開始傾側,客商如被拋擲的貨物,軍士如醉漢左右搖晃。

中軍帳銅鑼響起,減速燈高懸,一個纖瘦的身影在船頭船尾來回奔跑,手中抓著測速的浮標。

“小米子!”小稻子呼喊。

“大哥!”小米子駐足,遙指船頭,“快看,我們找到了!”小稻子微微一笑,鼻翼下滑出一對小梨渦。

一百零七天了,大洋上始終不見一片陸地。這座幽暗的島嶼,如果真如傳言所說,將是我們尋找已久的地方,地圖上的那個遙遠的虛點,大洋上最后一片陸地——大海的肚臍。


船隊起航于宣德五年的冬天。

南京城的龍江關,一掃往日的清冷,迎來了人們期盼已久的吉日良辰,岸上人潮粥沸,從顯赫的朝廷大員到市井貧民,全站在深冬的寒風中,仰望著這支浩蕩的船隊。船隊將去往哪里,又會帶回什么珍奇番貨呢?

水師穆然佇立,一位黑衫老人緩步攀上天元號寶船,江岸開始呼喚“三寶”的名字,仿佛齊聲的佛唱。老人鞠躬,恭敬地還以大禮,他就是大明的國使——鄭和大人。

鄭和滿頭的銀絲藏入了高高突起的發冠,濃重的腮紅給兩頰增添了少許血色,彎曲的雙腿難以支撐他魁梧的骨架,在左右侍衛的扶持下才勉強站立。水手們已經整整九年不曾見到國使,他們遠遠地就瞧見當年虎步闊視的統帥已經老了,滿含熱淚地和民眾一起高呼三寶的名號,心里卻很清楚,這恐怕是最后一次陪伴國使出海了。

九年的苦等,人們都以為船隊不會再出航了,但對鄭和而言,下西洋的圣旨來得還不算太晚,腳下海浪的微顫,如同初次起航時一樣,濤聲依舊,一場嶄新的航程正等待著他。

那剛剛竣工的大報恩寺琉璃塔,仿佛一盞崔巍的明燈,在陽光下散發著繽紛爛漫的色彩,塔檐上懸掛的風鈴,敲打出輕柔的聲響。鄭和握緊欄桿,聲音蒼勁有力,如春雷滾過天穹:

承蒙朝廷威福所降,爾等隨我七下西洋,統舟師之眾,掌錢帛之多,實乃古今罕有。你瞧那大海洪濤接天,巨浪如山,海外諸番迥隔于煙霞縹緲之間,而我船隊云帆高張,晝夜星馳,如行于大道之上。寶船滿載禮物而往,宣揚朝廷恩德,教化異邦之民。上慰神明帝君,下惠平民百姓,爾等需謹記使命……

此去,又將是千里山川,萬里海疆,天下之大,還遠遠未曾窮盡。可是,隨行的多是年輕的官兵,他們生硬的技藝和青澀的面孔一樣,都是沒被海浪雕琢過的混沌模樣。此行,他們能送鄭和走多遠呢?

巨船緩緩起錨,水面上激起一波急流。身旁,一圈稚嫩的笑臉正歡喜地望著他,穿著統一的新衣,全是小太監的打扮。

船上肯定用不了這么多年輕的內侍:“你們從哪兒冒出來的?”

小太監們面面相覷。一個圓潤的聲音答道:“稟爺爺,孩兒們是追隨您來的!”

小太監們偷偷地嬉笑起來,鄭和瞧見,說話的是個小梨渦。

“小娃娃莫開玩笑。”

小梨渦再開口時,說的是種鸚鵡饒舌般的異國語言——

“爺爺難道忘了?”

內使官員喝止道:“放肆!”鄭和擺了擺手,揚起了頭。九年間,他漸覺老邁,尤懼下西洋再無后繼者,航海事業中道廢止,由此他屢次建言,在宮中設立內書房,挑選伶俐的小宦官學牽星術,了解異國風物、語言。方才小梨渦所說的渤泥語,正是東南海一個親密友邦的語言。

這些孩子想必就是內書房選出來的新秀吧,鄭和問:“你叫什么?”

“小稻子。”小梨渦答。

“四海張頤望歲豐,此花不與萬花同。小稻子,好名字。”

接下來,鄭和不再理會苦繃著臉的內使,也對航向船速不聞不問,老人的目光爍如激流,一一詢問孩子們的名字,考較內書房所學。

龐大的船隊首尾銜接,如一條巨龍,滑過長江,游向大海。


船隊行至南洋,年老的國使生病了。船隊在滿剌加停滯不前。

小稻子拎著一籃皂角和香草,小米子捧著一捆干柴,匆匆忙忙地朝鄭和的主艙跑去。

大人的艙廳里,簇擁著七位正使,還有副使、陰陽官、官校、旗軍、通事、辦事等文武官員,還有異國的君主、使節、商賈,現在已近子夜,可室內燈火明亮,人們還在熱切地商談著。他們的談話,用的都是異國的語言,少年們放慢了腳步,生怕打擾了眾人。

“兩個駝手楞腳的,”一名少監招手道,“怎地這般磨蹭?”

“回少監大人話,小的們帶來了薔薇露、伽南香、蘇合油……”

“休再啰唣,快給大人燒水。”

沐浴房中,小米子取出打火石,打了幾下,卻未打著。空氣悶熱,他一路疾走,打火石早被汗水浸濕。小稻子拿出打火石給他,開始添柴,并將各類香草倒入澡盆。

“子時已過,眾人請回吧,大小事宜明天再議。”少監宣布。隨后,他便和所有人退出房間。

二人攙扶著鄭和步入盆中,“小娃,這湯可香吶。”

“回爺爺話,放了草藥。”小米子道。這些異國番商賣的珍貴香草,最能祛濕解乏。

小稻子捧來一碗茶。

“甘味。”鄭和贊嘆一聲,他認出這薔薇露是天方之物。一陣倦意襲來,鄭和的身體松弛下來,在水里微合上眼。再睜眼時,二人正在用澡豆為他洗身子。

“多虧了這池湯水,我這身子舒暢多了。”

鄭和將飲了一半的薔薇露澆灌在一株山茶花上。“雖然離開了大明,可我最牽掛的,還是這株家鄉的山茶啊。”

小米子將瓷盆稍稍移到更敞亮的地方,摸了摸山茶花的葉片。

“你們如何知曉這些香草的作用?”鄭和問道。

“孩兒們根據《西洋番國志》買的香藥,不懂之處,還查了醫理典籍。”小稻子答。

能獨自從番商處買來香藥,想必知道不少番國的語言,“是哪部醫理典籍?”

小稻子望向小米子,小米子回話:“是《回回藥方》上的記載。”

“哦?”這兩本書,是船隊的隨員和醫者歷經諸般磨難集成的著述,只是內容奇異,觀者寥寥,學以致用者更少。他們一個懂夷語,一個通醫典,這樣的才能,在這風云莫測的航路上大為可用。只是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離家萬里,到這船上來冒險呢?

常人會答:“為了能服侍大人。”可沒想到,小稻子居然直言直語:“不瞞爺爺,孩兒進宮時欠下的治裝費,只有隨船出海才能還清。”

太監沒有親人,所以好論資排輩,下稱上為爹,看似親如一家,實則無奈得很。稱鄭和為爺爺,自稱兒孫,已成習慣,但鄭和看得出來,小稻子是真誠地喜歡這么叫他。

鄭和搖頭。他想起十歲那年,兵荒馬亂,同族人和高過車輪的孩子都被明軍屠殺,只有他凈身做了太監,他以為一生都是宮里的奴隸,叫人呼來喝去,拳打腳踢,可誰曾想,他服侍的少主當上了天子,受皇帝的信賴,賜兵牌與無字敕書,代行皇命,七下西洋。去過的地方,也許比任何一個大明人都遠。

“孩兒還想……去外面的天地看看。”小稻子說。

“你想做個流民?”

小稻子并不像別的奴仆,只知道惶恐地乖乖跪拜,他有些遲疑,黯然俯身道:“孩兒不敢,孩兒說錯話了。”

“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只要你學會了他國的語言,四海都是你家。”老人對小稻子頷首贊許。

小米子道:“我要收集各國的草藥,熟悉番國的藥方。”

“學醫識藥,天下之大,何處不能行善救人?”老人對小米子也點頭稱許。

常年受顛沛之苦,鄭和的表情似乎一貫是木然的,臉龐粗如橘皮,眼睛半睜半合,此刻,忽然兩眼睜大了,語調也陡然升高了:

“我們一樣,都是奴仆。我雖然身有殘缺,卻從來不輸于人。我從小伴隨在陛下左右,帶兵打仗,剿滅海賊,保國安民,為主解憂,你看這天下之大,無窮無盡,哪里沒有我們的安身之處?”

小稻子怔怔地聽著,小米子放下手里的柴薪。

“小稻子,小米子。”

“在!”

鄭和話懸在口,卻咳嗽著粗喘起來。他朝著二人之間虛無處盯了一會兒,掬了一瓢水,打濕了面龐。

“東南瀚海,絕少人跡,我愿遣寶船一隊,一探究竟。然而,前途難測,無知生懼,小稻子,我看你學習番國語言,比通事更快,小米子,你的醫藥探索將來必有大用,你們可有膽量替我前去,出巡番國,坐鎮人心?”

“爺爺是要遣我們走?可您的身體……”

“這些燒水添柴的活兒,自有別人來打理。”小稻子還要開口,老人抬手止住。

二人跪下,作揖。

“孩兒們不懼風險,必當不辱使命!”

“遙遠番國,自是人物各異,言語侏離,倘若迷失,切記北辰為北,燈籠骨星在南,觀星尋路,不忘歸途。”

“屬下謹記。”


西洋海疆大明人已探索多年,而東南大洋卻很少到達。一個來自旗艦天元號的事先無人知曉的指令,把船隊分成了兩部分,一支繼續西行,另一支將由正使周滿率領,駕八埏號寶船前往未知的東南大洋。小稻子和小米子就在這支分船隊上。

正使太監周滿,肥胖矮小,極不顯眼,平日里,像一袋雜糧擱在檀木椅上。天氣好時,他便船頭船尾嘎吱嘎吱地溜達。偶爾,他會靠著欄桿,突然加入某個得其興味的談話中。他喜歡贊嘆蒼翠的海島,那種景致讓他思鄉,可只有再建幾座小橋亭臺,推動一下土山,才能和他記憶中的園林相媲美。可惜,很少有知趣的番客和他所見略同,不免被他以華夷之辨、尺澤之鯢教導一番。

八埏號寶船隊先是輾轉于南洋的貿易大國,隨后開始盤桓于無盡的海途,當船隊深入東南海一年之后,天象開始出現異常。

人們發現太陽不再東升,而是從北方升起,黑夜也越來越長,南方的星空跑到了北邊,象征皇帝座駕的紫微星更是藏匿無蹤,這讓船上的陰陽官錯愕不已。他正因多食生鮮而久痢不止,在摘不下來的便盆上,他指天宣告:際天極地眾星紊亂,實是大兇之兆,前途必有兇險!

消息從八埏號散播到糧船、兵船,也傳到了一個蘇魯馬益港的商船上,該國的客商試圖告訴大家,這在他們國家是十分常見的事情,但知情者寥寥,最終,誰也說不清楚天象變化的緣由。此后,天象大亂,還有陌生的星宿出現在夜空,但是,船隊卻一直沒遇到什么特別不吉利的事情。

前途難測,正使周滿卻泰然處之,他命令火長和舵工降低了一半的航速,船隊在島與島之間輾轉。夜晚,明月普照,小太監們拿出羅盤、牽星板焦慮地比畫著。周滿細聲發笑,踱步到他們身后,熱情又慈愛地伸手,將測距的儀器挪到恰當的位置。

“屬下有勞大人指點。”小稻子道。

周滿看見小稻子朝他鞠躬,一眾后生都仰視著他,便腆起肚子,挺直了腰,清晰而果決地說道:“不要慌。我心安處即故鄉。”

小爪哇以南,傳聞有一片大陸,名為大爪哇,其疆域之大,不亞于中土大明,初涉足時,大明人在海邊打撈出海參,在生韭菜的山上發現了金礦,長生姜的土里找到了銅礦,內陸發現了檀香木,可此地荒野百里杳無人煙,無法開采,派去開路的六櫓船更是在復雜的河道中觸礁沉沒。大明人臨行前,在一棵老榕樹下建了座神龕,祭拜媽祖和觀世音菩薩,保佑船隊平安離開這處蠻荒之境。

在三島國以東的海域,船隊發現了一個“礁之天堂國”,都城是個龍宮,海樹開花,水道縱橫,仆役往來,為龍宮里的王族送來食物和水。

王族邀請大明人觀賞珊瑚礁上的巨蛤農場,海蛤繽紛大如華蓋,張著一口口黝黑的唇舌。岸邊海龜殼堆積成冢。正當大明人往寶船上搬運玄武玳瑁、魴須發簪,還有各種鳥雀翎毛時,一場呼嘯的颶風開始席卷這個國度,船隊不能久留,待風暴稍息,他們匆忙起錨,一路喧囂而去。

此后的旅途變得漫長,海上只有無數個溜山芥島,蠻煙瘴雨,無人居住,而在有人的島上,島民裸形無衣,樹葉遮體,住在草編的茅屋中,他們不識米谷,只捕魚蝦為食,生性囂蠻,寇掠為生,即使偶爾有人駕著簡陋的小船前來,所攜帶的商品也少得可憐,貿易鮮有回報。

“這片瀚海著實讓人生厭。”船員道。

“倦了,返航吧,別讓閹人再掌舵了。”客商們時有不敬之言。

不出半月,船隊發現了一個名叫“圖依湯加”的海上帝國。它深藏于東洋瀚海,掌管著成千個島嶼,首都姆阿坐落在一個不起眼的海島上,宮廷里有黑黃兩種膚色的人。國王圖依擁有一支龐大艦隊,統御四海。

湯加人駕著巨大的海船橫梗在海道上。他們的雙體船身,是兩根挖空的原始巨木,六百名劃槳手端坐其間,肥碩的國王站在甲板間高高升起的船樓上,如一座雄偉的肉山。當時,船隊負責翻譯的通事們,全然不懂圖依湯加帝國的語言,激戰看似無可避免,周滿和將軍們拉扯出了軍旗,水兵們忙著給槍上火藥,商人們躲進了船底的貨艙。

化解這場危機的,卻是小稻子。初次聽到湯加語時,通事們都感到陌生,只有小稻子聽出了一些通俗的詞匯,這和圖依湯加帝國復雜的水上貿易有關。人們依然還記得,那個面帶梨渦的少年,是如何撥開水手們燃著的火槍,躲過湯加人扔來的石頭,高喊出島民語言里“朋友”一詞的情景,湯加人的敵意在少年一聲聲怪叫中,驚奇地安靜下來。

小稻子跟隨船隊這三年,學會了夷語十來種,它們之間總有些許聯系,圖依湯加語也是如此。

湯加人稱大明人為“蜂蜜色的朋友”,受邀參加國王圖依的盛宴。龍涎香熏,滿目珍奇,異域的水果取之不盡,黑色的牡蠣肥大鮮美。國王隨后展示了他的珍寶,潔白的珍珠多如米粒,而烏黑的珍珠更是世間獨有,起初,一些水兵誤以為這是湯加人制作的鉛彈,挑了些大小合適的上膛射擊,但是效果不佳,在飄滿珍珠粉的空氣中,只有販夫們嗅出了商機。

不過,在所有商品中,最珍貴的恐怕要數一幅海圖拼盤。不同于繪制的海圖,它是一座沙盤模型,以石頭標明海島,木簽連接標示海流。此圖是大明未知的邊疆,在九瀛之邊無盡地延伸,這里沒有大陸,只有如散落的珍珠般零星的島嶼。

征得國王許可,周滿讓費信仿制了一份大明樣式的海圖。

湯加國王能痛快地喝下一大桶的卡瓦樹根酒,他唾沫橫飛地告訴周滿:“在東方,湯加帝國的邊界上,緊挨著幾個納貢小國,而更遠的地方,只存在于一個口耳相傳的神話中——有一塊名叫‘西瓦’的大陸,曾經居住著一個比我們更強大的民族,他們把祖先的容顏刻在魁梧的石像上,將神諭記錄在芭蕉葉中,借著祖先的靈力,他們自比天神,不再向任何神靈進貢。神一怒之下,用他的撬杠撼動地面,海浪上升,大陸、海洋以及天空都被扭曲了,陸地沉入海底,整個王國淹沒了。西瓦人不得不駕駛巨船,逃離了沉沒的大陸。倘若大明人能航行到那兒,想必那就是大洋的最深處,四方的盡頭了。西瓦人比我們更富有,神壇比我們的要高大,他們懂的知識比我們更多。”

此言方畢,周滿掐了掐人中,灌下一大碗醒酒的鳳梨湯。他放眼棕櫚葉掩映的海景,對近旁的小稻子沉聲道:“找到西瓦。”

海洋的浩瀚窮盡了哪怕最強大的帝國的想象。在周滿的敦促下,大明船隊展開了一日百里的航程。他們離開時,小稻子已能說出從青到熟十種椰果的湯加名字,每次奉命出使少年都必不可少。這門新語言在大洋上散布極廣,足見湯加國力強大,多族同出一源。

當大明人漫游到西瓦時,這個傳說中的大陸,只剩下潟湖周圍薄薄的一圈沙堆,王國的繁華已經深埋海底。這里住著十幾戶西瓦人,靠潟湖里龐大繽紛的魚群存活。數十棵椰子樹提供唯一的木材和水源,他們的茅屋或許一場颶風就能吹走,可島民編織的樹皮草帽卻十分結實。有些湯加的船只遠遠路過,也要繞道來買上幾頂。

西瓦人告訴船隊,這里并非最后的土地。

當神毀滅了西瓦國,一部分祖先乘兩艘巨船逃離了,朝著日落的方向,神允諾給他們一個孤島。他們觀察星空和水色,感受海水細微的回流以辨別島嶼的位置,當用來配種的牲畜和糧食都所剩無幾的時候,他們聽見了荊棘鳥的叫聲,寒冷的汪洋中出現了一座島嶼。神賜的土地在夕陽中熠熠生輝,大海是神的肚皮,海浪是他的膚發,這座孤島在神的肚皮上突起,祖先們祭拜過鳥與海獅,以及天地間諸神,將新的家園命名為——“大海的肚臍”。

從此,西瓦的祖先建立了一個偉大的王國。那里的人能活三百歲。

西瓦人原先有用玉石拉長耳垂的習俗,現在耳垂上改插煙管,一片精心培植的煙草地,長著金黃的煙草,這些寶貝就是祖先從“大海的肚臍”運來的,抽兩口煙已經是他們為數不多打發時光的辦法。在失去聯系前,遠行的族人會定期送回食物和衣物,并接走愿意離開的人們。那些未能遠行的人,留存至今,早已不知道大海的肚臍具體的位置,只知道要去那兒,得等待秋天吹來的大風。船隊想請幾名西瓦人做向導,可是無人應征,他們寧愿住在遙遠的傳說里。

如果大明尋找的是大地的邊疆,天穹的盡頭,就朝那兒去吧。

如能相遇,請轉達西瓦族人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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