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龍峰頂的破殿里,藥味混著舊木頭和塵土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鄭凌虛躺在唯一還算完整的石榻上,蓋著洗得發白的舊棉布薄被,臉色比那棉布還白幾分,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丹田深處針扎火燎的劇痛,那是云篆天符殘留的陰冷力量在啃噬他的根基,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在經脈里攪動。
涂汐盤腿坐在榻邊一只缺了腿、墊了石頭的矮凳上,小臉繃得緊緊的,手里捧著一碗剛用后山清泉煎好的草藥湯,藥氣苦澀撲鼻。她用小小的白瓷勺,舀起小半勺,小心翼翼地吹涼,遞到鄭凌虛嘴邊:“師兄,再喝一點吧?上官師姐給的方子,說能護住心脈的。”
鄭凌虛閉著眼,眉頭緊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卻沒力氣張口,只是微微搖頭。那碗褐色的藥湯,仿佛有千鈞重。
“哼,不喝拉倒!疼死你算了!”涂汐嘴上兇巴巴的,眼圈卻有點泛紅。她看著鄭凌虛毫無血色的臉,又想起云臺上他渾身浴血、像破布娃娃一樣摔出去的樣子,心里又氣又疼,還有一股壓不住的怒火在燒——對玄塵子,對守戒閣,對這不公的世道。
殿外傳來腳步聲,輕而穩,踏在荒草碎石上,帶著一種與這破敗格格不入的清凈氣息。
涂汐警惕地抬頭望去。殿門的光影里,守拙頎長挺拔的身影當先出現,依舊是一身洗練的月白道袍,面容溫潤平和,眼神深處卻比在云臺上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歉意與凝重。他身后,跟著碧裙溫婉的上官伶,她手里捧著一個尺許長的白玉匣子,匣身溫潤,隱有清光流動,一看就不是凡品。
涂汐立刻站起身,下意識地擋在了鄭凌虛榻前,像只護崽的小獸,紫眸里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甚至一絲敵意。
守拙在門口停步,目光越過涂汐,落在石榻上氣息微弱的鄭凌虛身上,眼中歉意更濃。他對著涂汐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清晰:“涂師妹,上官師妹與我,來探望鄭師弟。”
上官伶也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鄭凌虛臉上,溫婉的眉宇間滿是關切:“鄭師兄傷勢如何?我看看。”她說著,就要繞過涂汐上前。
“不勞費心!”涂汐橫跨一步,依舊擋著,聲音硬邦邦的,“師兄需要靜養。”她對上官伶倒沒多大惡感,但對云臺上那個“道貌岸然”的守拙大師兄,此刻全無好感。
“涂汐……”石榻上傳來鄭凌虛沙啞微弱的聲音。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但還是看清了門口的人影。他掙扎著想坐起來,牽動傷勢,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唇邊溢出一點暗紅的血沫。
涂汐嚇了一跳,慌忙俯身扶住他,小手輕拍他的背,又急又氣:“你看你!亂動什么!”
守拙見狀,不再猶豫,一步踏入殿內。他走到榻邊三尺外站定,目光沉靜地看著鄭凌虛,帶著一種審視,更帶著由衷的敬意:“鄭師弟,云臺一戰,守拙……有愧。”他沒有辯解什么公平與否,那毫無意義。他微微躬身,“師弟道心堅韌,意志如鐵,守拙佩服。”
鄭凌虛喘息稍定,靠在涂汐勉強塞過來的破舊靠墊上,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澀又坦然的笑:“咳…守拙師兄言重了。技不如人,是凌虛…學藝不精,怪不得旁人。師兄…手下留情,凌虛…心領了。”他這話并非客套,最后時刻守拙那星河光瀑的威力,他感受得最真切,若非對方收束了絕大部分毀滅性的力量,他恐怕連催動禁術的機會都沒有。
上官伶此時已走到榻邊,無視了涂汐那帶刺的目光,伸出三根纖細的手指,輕輕搭在鄭凌虛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指尖縈繞著淡淡的、充滿生機的碧綠色光暈。她閉目凝神,片刻后,眉頭越蹙越緊,眼中閃過驚怒:“好陰損霸道的符印之力!這絕非單純的斗法反噬!玄塵師叔他……”她猛地頓住,似乎覺得直呼首座名諱不妥,但臉上的怒意卻未消,“這符力盤踞丹田,侵蝕本源,若不盡早拔除,恐損道基!”
守拙沉默地點點頭,對上官伶的判斷并無異議。他轉向鄭凌虛,眼神鄭重:“正為此事而來。掌教師伯已知師弟傷勢,特命我送來此物。”他示意上官伶。
上官伶連忙打開一直捧著的白玉匣。匣蓋開啟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清涼藥香瞬間彌漫開來,仿佛帶著滌蕩神魂、滋潤萬物的生機,瞬間沖淡了殿內渾濁的藥味和霉氣。只見匣內以明黃色錦緞為襯,三枚龍眼大小、色澤各異的丹藥靜靜躺在其中:一枚通體瑩白如羊脂,散發著月華般的清輝;一枚翠綠欲滴,蘊含草木精粹的勃勃生機;一枚呈溫潤的玉黃色,透出大地般的厚重與滋養之意。三丹同匣,藥氣相輔相成,形成一種奇異的平衡與圓滿。
“玉清三寶丹!”上官伶低聲驚呼,眼中充滿了敬畏。饒是她是碧丹峰天才,這丹也是只聞其名,今日才得一見。“混元凝魄丹固魂,兩儀化生丹補元,四極養脈丹續基……三丹同服,輔以本門心法煉化,或可徹底拔除云篆天符之力,甚至……因禍得福,重塑丹田后底蘊更勝往昔!”她看向守拙,“掌教竟將此丹賜下?”
守拙頷首,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莊重:“掌教言,鄭師弟為藏龍峰傳承,為心中道義而戰,此傷,宗門有責。此丹乃玉清峰秘藏,望師弟善用,莫負厚望。”他將玉匣輕輕放在榻邊矮幾上,那溫潤的光澤與破舊的矮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涂汐看著那三枚光華流轉的丹藥,又看看守拙沉靜的臉,緊繃的小臉終于緩和了些許,但紫眸深處依舊藏著疑慮。掌教賜藥?是補償?還是……另有深意?
鄭凌虛望著那玉匣,喉頭滾動,眼眶微微發熱。這丹藥的價值他豈會不知?說是再造之恩也不為過。他掙扎著,想抱拳行禮,被守拙抬手止住。
“師弟安心養傷便是。”守拙看著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起來,“此行前來,除送藥之外,還有一事,需勞煩師弟與涂師妹。”
涂汐耳朵立刻豎了起來。鄭凌虛也強打精神,看向守拙。
“宗門在西南穹州府,有一處經營多年的人間據點,名為‘溪云閣’,負責監察一方,收集些凡俗情報,也為宗門采辦些特殊物資,算是個落腳點。”守拙緩緩道,“近日,閣中傳回急訊,穹州府治下,接連發生童男童女失蹤奇案,已有十數名孩童下落不明。當地官府束手無策,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童男童女失蹤?”涂汐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重復了一句,紫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屬于九尾天狐的寒光。她想起了石牛城那個吞噬孩童的鼠妖洞穴,胃里一陣翻涌。
上官伶臉上也浮現出憂色和憤怒:“魔道妖人?”
“尚無法確定。”守拙搖頭,眉頭緊鎖,“蹊蹺之處在于,所有失蹤孩童,皆在七歲生辰前后三日,且生辰八字皆屬純陰或純陽。現場……并無妖氣殘留,也無激烈打斗痕跡,孩童如同憑空消失。”他頓了一頓,目光掃過鄭凌虛和涂汐,“更棘手的是,據別院留守弟子暗中探查,此案似乎……與一件宗門早年遺失在外的至寶有關。”
“宗門遺失的至寶?”鄭凌虛強忍著不適,追問道,“是何寶物?”
守拙卻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諱莫如深:“此寶干系重大,具體為何,掌教并未明言。只知此物若落心術不正者手中,遺禍無窮。閣中弟子修為有限,探查此事已極為兇險,恐有打草驚蛇之虞。掌教之意,命我等四人前往探查”他看向鄭凌虛,目光深邃,“師弟曾游歷人間,熟悉凡俗;涂師妹靈慧機敏,且你二人新入世不久,身份不易引人注目。由我們以‘溪云閣’新到執事的身份前往穹州,明查孩童失蹤案,暗中尋訪那件宗門之寶的下落,最為妥當。”
鄭凌虛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那個裝著玉清三寶丹的玉匣上,又感受到丹田處陣陣刺骨的陰冷疼痛。他抬起頭,看向守拙,眼神疲憊卻堅定:“何時出發?”
“師弟傷勢要緊。”守拙語氣緩和,“掌教交代,待師弟服下‘四極養脈丹’,初步穩住丹田傷勢,約莫……十日之后,再動身不遲。我與上官師妹在玉清峰,若師弟煉化丹藥時有何疑難,可隨時傳訊。穹州那邊,我已傳訊閣內,做好接應準備。”
上官伶也柔聲道:“鄭師兄,這三寶丹藥力雖宏,但煉化過程亦需慎之又慎,切不可操之過急。若有任何不適,定要立刻停下。”
守拙交代完畢,又看了一眼氣息微弱的鄭凌虛,拱手道:“師弟安心靜養,萬事待傷愈后再議。告辭。”說完,他轉身離去,月白道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刺目的陽光里。
上官伶又細細叮囑了一番服藥的順序和禁忌,才帶著滿心的擔憂與對那失蹤孩童的牽掛,告辭離開。
破殿內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藥香和清苦。陽光從破窗欞射入,光柱里塵埃飛舞。
涂汐拿起那只溫潤的白玉匣,小心翼翼地打開,看著里面那三枚光華流轉、生機磅礴的丹藥,又看看鄭凌虛蒼白憔悴的臉,小臉皺成一團:“師兄,這任務……咱們去不去啊?那老道士……”她指的是掌教,“剛打完一巴掌,又給顆甜棗,還派這么兇險的活兒……”
鄭凌虛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地撫過玉匣冰涼的表面。那溫潤的觸感下,是能救他道途的珍寶,也是一份沉甸甸的、不容拒絕的責任。掌教的用意,他如何不懂?賜藥是恩,更是債。藏龍峰若想真正立起來,這債,必須還。更何況,童男童女……他閉上眼,石牛城鼠妖洞窟里那些蜷縮在角落、驚恐絕望的小小身影再次浮現眼前。
他深吸一口氣,牽動傷勢,又是一陣悶咳。待喘息稍平,他睜開眼,眼底深處那被傷痛和挫敗感暫時壓下的、屬于藏龍峰弟子的倔強火焰,重新燃了起來。
“去。”他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待我服下‘四極養脈丹’,穩住丹田……便去穹州。”
他目光轉向涂汐,帶著一絲深意:“涂師妹,那寂滅元光……此番入世,或有用武之地了。”
涂汐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紫眸深處閃過一絲冰冷的銳意。她用力點頭,小手握緊了玉匣,仿佛握住了通往未知前路的鑰匙,也握住了斬斷陰霾的利刃。
藏龍峰頂的風穿過破殿,嗚咽聲里,似乎夾雜著遠方穹州府孩童驚恐的哭聲,和一件沉寂多年的宗門至寶,在黑暗中悄然蘇醒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