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總是念叨著這輩子沒想過可以活這么久,因為家庭變故,家里兜兜轉轉她也周周轉轉,帶著她的一些母親認為必須的家當,離開了她與外公住了一輩子的小房子到了舅公家也就是外婆的弟弟家。那個小房子,承載著我五歲前的所有記憶,我記得我單純睡不著就喊餓,凌晨三點我的外婆會爬起來給我泡熱水飯吃。后來外公老年癡呆病情加重腦萎縮去世,她似乎再怎么用力也是發不出意見的,被母親三七二十一通通打包搬到了我們一家三口住的房子,她在這個家直到去世,我不敢用自己悲觀的視角去評價這位我生活里存在過的偉人,一輩子都沒怎么享過福的外婆,在母親自以為是的所有安排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幸福的。
曾經,老人在廁所喊著我的名字,我答應,走過去,她讓我幫她搓背。我一推開門,就撲鼻而來一股令人作嘔的污濁氣味,與廁所裝飾的清新綠色瓷磚與親切白花花的燈光形成巨大反差,我趕緊走進去拿了搓澡巾,就往她背上擦去。
老人與我搭話,我不得不開口,可是那奇怪的氣味令我直干嘔,老人平時也有這味兒,卻不知那怪異身軀褪去所謂衣物下,幾層脂肪堆積的肚腩與胸脯,而下卻是筷子般無力彎曲的腿,老人一灘地坐在她賣力推進的椅子上。我即可想到不良人里有個令人惡心的角色。
我使勁憋著氣,使勁憋著,擦完了背,老人沉默中為自己的不堪嘆了口氣,就一個字“手”,然后就顫顫巍巍舉起它,我也是草草擦完變趕緊躲回房間,大開窗戶,在房間里干嘔。
我冷靜下來,老人是我親人,我應當好好對她,義務是我必須要執行的命令,可我坐在床上就無論怎樣也站不起身。
窗外的鋼鐵裝修公司還不合時宜地發出令人厭煩的尖銳切割聲。我后悔了,后悔在這個房間,我拿起書想逃離,老人竟就已經洗浴完畢拖著那嘈雜,惡心,不懂事的椅子,一路噶幾嘈雜氤氳全屋艱難地遠去。
我的復雜到極點,突然討厭世上一切聲音,一切命令,一切所謂活著的象征,證明。
我心里大罵著幾句粗俗的語句,到了一個沒有這么嘈雜的房間,這個房間里還有一個廁所。身后切割鋼筋的聲音還在響著,令人發指的煩躁。我瞥見廁所的洗漱臺上,耷拉著老人換下的衣服。我想,老人在盡她所能的不去麻煩別人,隨隨便便與母親說點話,母親便爆發出自己最尖銳震耳的聲音,將自己營造成一個巨大的怪物指責著老人的一切。
我當時在這樣的家庭環境熏陶下,我開始厭惡起老人,老人打開房間門,在小廁所里洗著自己的衣物,盆的碰撞,水粗魯地竄出水龍頭,金屬與火花的摩擦,老人艱難的大聲喘息聲音又嘈雜起來,所有雜音如一雙雙巨大的手,捂住我的胸口,捏住我的鼻子,我無法呼吸,我心情沉重。
母親不合時宜的電話來“你在干嘛?”
“做作業。”
“你婆在干嘛?”
“洗衣服。”
“她剛剛說她在洗澡。”
“是的,現在在洗衣服。”
“你剛剛有沒有幫你婆洗了。”
“隨便搓了。”
“這還差不多。”
我忍著心中的不滿與她機械地交談,我懼怕母親嘴里的“沒良心。”“白眼狼。”等尖銳聲音搭配的惡心字眼。
我抗拒做一個懂事的孩子,我渴望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不愿輕易妥協權威,懷著他們眼里一文不值的良知只干自己覺得對的事。然后我在之后的經歷中突然意識到,這份骨氣也是這個扭曲卻封閉的家庭嬌慣出來的,這份良知也是吃著他們的血肉錢被教育出來的,我矛盾掙扎地活著,仍在受到委屈時下意識地只想將頭埋進那位母親的懷抱,盡管如今的她肯定也不能再為我做些什么。我的媽媽,如今是沒有媽媽了,她是否會為自己情緒不穩定對老人說出的一切不滿愧疚,不得而知,我一提便會被罵,我應該也不該提,好似母親確實很大虧欠外婆一樣,母親不這么覺得的話,對她來說也是好的。就像之前我在她們的爭吵中去指責母親,外婆邊哭邊大叫著她愿意被自己女兒這樣說教。
一個搖晃臃腫的身軀,搖搖擺擺的,僅聽走來步伐的聲音,甚至因為是哪個鬧騰的小孩急急忙忙地跑來。
可這不是小孩,我婆老的不像小孩,我的父母親也不許把這個養育她幾十年的老人當小孩去關愛。
老人總是顫顫巍巍地,什么也拿不住,上帝賜予的雙手,一只曾經摔得斷過,據說里面還有一片冰冰涼涼的鋼板。因此,一家人的飯桌上,那只伸不直的手,無論是誰用多么震耳欲聾的聲音喚她遞下紙,老人總是無法夠到的。
老人,我的外婆,眼睛不行,鏡片至少兩厘米。耳朵不行,她躺在臥室,人來敲門,使勁敲,使勁敲,敲得一肚子火。她腿更加不行,用盡全力地從床上翻滾,使勁搖擺那只不能彎曲的手,折騰那副臃腫,可以說作肥碩的身體,可是,腿卻奇異的僅筷子般細的怪異身軀,踏著小男孩般稀碎的步伐,很久,很久,才能給人打開門。此時下班回家的父親便會給他一個鄙夷的白眼,大吼一句:“耳朵聾成這樣了嗎?敲這么久門聽不見嗎?”
開門,多么平凡簡單一件事。非常簡單,對老人來說,開門是一個極其耗盡生命的運動吧。不知道上帝是否還會為一個上半世紀的產物低一下頭,當神也不在乎的那些角落,人更是會在那角落滋生骯臟的人性。
“你就是吃的太多,就這么胖。”
“就是,你就是該多動動,成天之會躺在床上翻翻身,就這樣所以越來越胖。就是天天不動,那個腳才這么沒用,你再不練練,那雙腳便會退化到你永遠走不了路。”
我的母親,總是說出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老人聽了,淚水小心翼翼,但還是不小心地悄悄溢滿眼眶,在母親爭吵時只有輸贏,沒有對錯,盡管她無論與自己的母親吵多少遍,她也肯定是贏的,可她偏要不留余地地加上一句,雪上加霜。
“你看你看,隨便幾句就掉眼淚。”
老人,顫抖著嘴唇,極力守著自己最后僅有的一點尊嚴,倔強地“這不是,不是的,是人老了,這個眼睛就不知不覺就會這樣。”
我冷漠地觀察著,母親將嘲諷自己母親的話語作為每晚一家人的下飯菜。老人平日回頂幾句,母親將自己的聲音分貝無限放大,“你就是,你就是,你一天到晚躺在什么的不會做。”
“快點過來削洋芋。”
“快點過來幫我安蚊帳。”
“你看看你做的什么菜,你除了會煮會蒸還會干嘛?!”
“喊你開門要這么半天,啊,這么半天?!是不能走嗎?前不久才帶你去開遠做過手術,不要給我裝樣子。”
每一句,每一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是母親用極盡力氣甚至破音的聲音喊出的。尖銳無比,似一顆顆子彈鉆進我的耳里,沖擊我的胸腔。
“媽!你聲音小點”這便是我唯一可以在這淫臭氛圍下發出的唯一一絲不滿。
“聲音小了她聽不見!!!”
我的外婆,她之前一直與我公寄住在自己兄弟家,我的舅公家。我公去世后,母親說著擔心,將她從那對我認為和藹可親的親戚家接來。
母親去那戶農村人家,將人家捅了個天翻地覆,一片狼藉。收東西時發現我婆賬戶上少了兩千,便非要去與人對質,農村人說了“沒拿。”而母親卻一口咬定,讓人陪錢來,他們就買買蔬菜,挑挑泔水桶能有多少錢。不就兩千元甚至不及母親一個月工資,在我的觀念里親兄弟名算賬,舅公舅母任勞任怨端屎端尿地照顧外公外婆,外公老年癡呆失蹤了,舅公一跑幾十里地去找,外婆摔斷了手不方便杵拐走路舅公特地焊了張小鐵車每早每晚拉外婆出院子曬太陽又回屋睡覺。就兩千元給了人家也是應該的。
然而,母親不爽,非得打電話,找借條,扯舊賬說“虧我以前還把好衣服給你。”
舅母被逼急了,就“誰稀罕你的衣服。”
就這,母親一直認為自己是對的,讓人遭了村里人不少背后詬病,廢了舅公舅母不少下地干活時間。我看著當時的母親好似從來不會為人想,我面對不公不予盡發聲,可我實在無力,論輩分家里最小,論實力我沒這錢。
母親,會將自己穿小的,不合適的衣服送給那家女主人。可,人家農村女人,怎么可能會穿城市女人的貴族衣服下地干活呢?所以那家人幾乎一直是講著情面白養著我婆,我公。
老人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病痛作為一個博得人們憐愛的工具,她一直躲避著,遵循軌跡,認認真真地,小心翼翼地,在社會夾縫中,兢兢業業地,勤勤懇懇地謀生。在母親的話語下,老人早早起床,早早出門,忙活許久,顫顫巍巍著敲我房門“誒,嗯嗨,瑞瑞,你要吃什么,我給你買回來。”
“嗯,花椒雞,還有嗎?”
“好的,等下打電話給你,你下樓幫我搬東西。”
一遍喘粗氣,一遍說。她不太會用手機,運氣好,出小區大門就能遇到出租車,小區門窄,不知臃腫搖晃的她如果遇到進小區的車要多么麻煩的讓行,肯定也是踏著小男孩腳步,慌慌張張地挪吧。運氣不好,老人就杵著拐杖,三步一休息,吃力折騰著到離家300米的十字路口,在那抬起顫巍巍的手邀車。再在菜市場逛一個上午,打電話給我。直到后來家里兩百米進的地方開了個生活超市,超市近了,外婆也越來越不行了,兩百米得走半個小時,她的拐杖上面鑲了個小椅子,她一有空就走走停停挪過去買菜,一買就買很多很多。
她不能久站便會把自己屋里的椅子伴隨著巨大聲響移動到廚房,坐在椅子上,前半身趴在灶臺前用枯枝一樣細小的手桿子撐住自己前半身的重量,給那控制不了閉合的眼睛,帶上兩厘米厚的眼鏡。害怕浪費水,于是放了一缸水后,就杵個半小時努力地清洗著蔬菜,燉著排骨。后來的外婆只會燉排骨,她燉的排骨清湯寡水,是我最喜歡最好吃的排骨。就這樣,等到父母回來烹飪,我那不知道為什么非常沒有什么眼力見的父親遇到菜上的黑點還要給外婆來一句菜沒洗干凈去指責她。
我想給外婆買個輪椅,但是父母說外婆坐久了就不會再走了,不讓買。外婆實現了她的愿望,她拖著一身病活到了看著我考上了大學,上大學一年后的那個暑假,外婆住進了ICU一天一萬的消費,母親次次視頻過來就是在訴說照顧外婆的辛苦,還有一次是因為兩塊錢的尿杯與護士大吵。我想與現實對抗便想盡方法地去兼職賺錢,結果是不盡人意的,沒有趕回去看外婆最后一眼應該是背了人的良知老天爺看不下去了,我的兼職沒賺上什么好錢也沒遇上什么好人。
外婆去世了,我的媽媽沒有媽媽了,她沒有多大改變,我覺得她自私自利不可理喻歇斯底里一切都沒有變,我曾經是非常不理解的,現在我明白了,每個人在這個世界想好好活下去都是需要自己樹立一些價值觀的,不管對錯,讓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就是好的,我理解了我的母親,可惜的是家庭教育影響是個閉環,我遇到生活中不滿的憤怒的一切我會如母親一樣全權怪罪與原生家庭對自己的母親大吵發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