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被貧困和男權壓迫長大的她,我不知道外婆是怎樣成長的,但是母親的成長故事,聽得不少。她好像一直沒能有過自己的思想,一旦有那就是錯誤,應該也是因為這樣,她一輩子,都用自己弱小的身軀對抗著世界所有目光,不管是好還是壞。
在她小學的時候,因為作業沒有完成,被外公扒光了衣服裸露地站在吹著冷風的九月秋風里,外婆給他買的書包給扔進路邊的臭水溝里,回家了就要幫忙著做飯做菜,沒怎么穿過好衣服好褲子。被外公強迫著每天都要背下一定量的字典詞匯,就這樣,她拼命地學,好不容易考了高分可以報個師范上個大學時,外公給她改了志愿讓他上了專科,理由是當時的工人階級是最吃香的。幼時的母親應該是和我一樣的,家庭教育的閉環是一次次循環播放的連續劇,她窒息著,用結婚逃離她父母的爭吵,卻不知自己又踏入了另一個深淵。年輕時她還會寫作,出版了不少的散文雜志,每一本書都保存得挺好除了被我幼時磨牙啃壞的幾處,跟著母親兜兜轉轉搬這搬那也保留的好好的。
母親相比起我應該還算是成功的,她可以發自內心地去討厭外公,根據當時的描述來說外公的暴躁易怒狂躁癥真的給母親還有剛過門時的爸爸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她可以用文字讓他人記下她的存在,她可以打破貧窮教育在自己有資金之后開始瘋狂彌補自己,雖然幼時的遺憾在長大后是成倍放大無法填上的,但是她應該確實是填補了一些的吧,以前沒人在意臟臟臭臭的小女孩,現在是有五個專屬衣柜畫著精致妝容旅游過全中國的人。
可惜的是,她感受不到愛,但是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任何人的惡意,她的朋友沒有接她的電話,母親便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不對的事情讓朋友討厭;我出去非要給店家一塊錢的包裝費而沒有選擇逃單母親便覺得我要用她的錢讓家里破產;我說出我覺得父母對外婆的語氣些許不妥她便覺得我在諷刺挖苦指責她的一切。
我的母親啊,困在了外公的要求里,困在了他人的評價里,她渾身都是刺,她只想保護自己。奈何隨著時間流逝年齡增長,她的刺越來越長,殼也越來越厚,想愛她的人想鑿開殼去對她說“我愛你”,母親卻大發雷霆,為什么要鑿開我的保護殼,你一定是想傷害我,我不能讓你傷害到我,我要先一步攻擊你,把你嚇跑。然后又規規矩矩地蜷縮在那個冰冷無趣的殼中心,等待著她認為的美好。
我只能說我認識的母親,因為母親的保護殼把我也隔絕住了,我對于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或者說是復雜的定義,我無法簡單評價她是好是壞,是暴躁還是溫柔。我的母親是個怪獸,她口中她所有的經歷都是不幸的,她所有的付出都是需要我感恩戴德以命償還的,她噴出的火灼得我遍體凌傷然后又一句一句寶貝地喊著,無視那些深在骨髓的傷痛一點點撫慰著我的肌膚。其實她自己的骨髓也是痛的,可是她痛她不愿意說出來或者說,我認為她不是一個可以準確定義自己表達自己的人,她不知道怎么去訴說她的疼痛,她渴望別人可以發現她的不堪,她的痛苦來治愈她。可是至今那個人也沒有出現。
因為那些她想修復的傷疤,被自己護得太嚴實,她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找到了,她從小便習慣打碎牙齒肚里咽,那些壞牙咽多了,牙齒先導致胃疼,再轉變為壞鈣被骨頭吸收,她全身都是不適的,可是她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無法下咽的壞牙,卻一顆都吐不出來。她遇到所有人都想告訴他們,她肚里有壞牙,她難受,可當人想靠近她去查看幫助時,她自帶的尖刺又將人嚇跑。
我記得我那時不算很小,應該是初高中的年紀,母親是家里最強調讓我堅持讀書的人,我的母親是非常強韌又偉大的。盡管這個想法只有她一個人堅持著,當時能與她直接關系接觸的父親和奶奶給我的教育都是能讀就讀,不用太過拼命。當時的我當然是趨向讓自己輕松的想法,便是一家子與她對抗的狀況,就這樣,我的母親用她不太隨和的脾氣不太講理的頭腦大吼大叫著,正好我有一些讀書的天賦,讀出了一點成績。
一輩子讀書學習這個想法被她強行為我緊緊握著,我很感激她,她在摳搜父親的強權下瞞著父親帶我走過不少地方,去旅游,去看世界,可惜當時的我不懂這是要花大價錢才能去體驗的好事,早些時候只知道帶好帽子低好頭盡我所能地隱藏自己的存在不與任何人交流。教育的滯后性實在讓人惱怒,我不理解母親強硬地帶我跑陌生的地方給我認識陌生的人用意何在,我當時只覺得恐懼與無奈。考上外省大學后恍然醒悟,那些讓我恐懼無奈一遍遍去怪罪母親的旅游經歷,是現在讓我可以在江浙滬深這些從小享盡繁華的同學自然交談的自信。
我的母親,外公從小到大對她的苛刻,到了如今從小對我的苛刻,還有對她自己也是不留情面的苛刻。
母親教育我對于讀書學習不能有一點遲疑,有任何事,只要你在讀書你在學習,那就可以不用去干。于是故事的開始只是住校的我每周回一趟家,回家的每個周末母親都會拉我到家附近的婦產科醫院,一遍又一遍,我問:“媽媽,你怎么了?”她說:“沒事,最近有點拉肚子,來掛生理鹽水。”然后有一天她去了很久,我去接她回家,她走路一瘸一拐的,路上還問我餓嗎?然后帶我去吃了附近的砂鍋,走路到家還有一段距離時她的雙腿之間開始大滴大滴地滑出鮮血,到家后直沖廁所,我之后在垃圾桶里看到一條被血浸透的紗布。我問媽媽怎么了,她說例假,讓我別管塊去學習。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得了子宮肌瘤,不只是我周末回去那幾天,母親已經為這個病不知道獨自一人去吊了多少水了,去了很久的那一次,她瞞著我把手術做了,說為了不耽誤我學習,我也不知道是誰簽的字。然后是在蘇州旅游的我們,我說我想吃豬蹄,二十五一個的豬蹄,對攢錢出來旅游的我們是一個不大便宜的奢侈品,按以前母親肯定說不給,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我一說要要,她就給了,說讓我們趕快回去。之后就一直沉默著走在我身邊,我努力想分母親一口嘗嘗,可她搖頭說不要,我低頭奇怪著,她也許是不忍我掃興,便又主動吃了一口,之后又喊我加快腳步回酒店,我在導航,她便時不時問一句還有多久才到。但是母親她撐不住了,她走到一個有垃圾桶的路邊,對著便是飛流直下嘔吐起來,吐完還用力咳嗽了好幾聲,我把水遞給她,她漱了口。
我說:“媽媽你怎么了,豬蹄不好吃嗎?要是它變質了那我應該也會吐的吧。”
她說:“沒事,我不愛吃。”
然后旅游結束我去讀高中期間,對于母親的每一件大事情,我都是坐于一個打不開的窗戶面前默默看完的,因為她不愿意給我開。在她已經做完手術很久之后我從她與外婆的爭鬧中我才知道,因為擔心我學習,擔心父親去陪她就沒人照顧外婆,母親一個人去省會城市把心臟手術做了,是她的朋友簽的字。
我不是生性涼薄,聽到自己的母親經歷這些,我會難受,我會不是滋味,但是我和她身邊的所有人一樣,不知道如何去避開她的刺敲到她的殼去表達我的關心,我知道我該去關心,該去愛我的母親,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她一句不想讓我擔心怕影響我學習大人的事情小孩不用管就可以把我嗆得一個句號也發不出了。再者母親以前也不會怎么關注我的感受和情緒,母親上教堂做禮拜,我說我不想去,于是我被拖倒在地上還挨了兩個耳光,三年級的我身軀不算大,我被她直接拖出家門,因為怕領居看到這幅混亂的模樣,我只能站起來抹干凈淚痕看著母親鎖了門然后跟她走出去;我說我想要紅色米老鼠書包,于是我得到了不喜歡的紅色奧特曼書包;我說我喜歡寬大樸素的衣服,可是母親不喜歡,于是我穿上了奢華絢麗不怎么合身的衣服。
我懷念我去世的外婆,我母親的母親,我覺得她一輩子似乎沒怎么享過福,我想她想得哭了起來,我寫了文章去紀念外婆,這便是我本意,我寫了外婆在世時家人們對她的態度,生活不易,生活不愿意放過任何人,這是我更大的本意。我告訴母親,我懷念外婆,我給外婆寫了篇文章,母親讓我給她看看,我便發了,之后的母親大發雷霆。用盡全力地撕吼指責我的敘述,我說我寫的都是我看到的,清清楚楚看到的,聽到的。她總是瞞著我,大事小事,我不理解,從不讓我知道,然后變成我的失責,變成我的錯誤,變成她抨擊我為什么沒有繞開她的刺去溫暖她的的利器。
“你寫的文章我看完了。看來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個尖酸刻薄,從來沒對你婆婆好過,天天虐待她的女兒。你舅公根本不是拿了兩千塊錢我跟她們鬧,她是跟你婆婆借了四萬塊借條都沒有寫,你寫這個東西我太看不下去了。你把我寫那么壞干嘛?顯得你好嗎?還說她還免費養著你外婆,為了兩千塊錢我賬對不上我跟她們鬧,你這個文章發表出去。”
“要別人如何看待你媽我就是個大壞蛋,對婆婆尖酸刻薄。對你無素質無修養,你爹媽都是大壞蛋!你寫的所有文章,所有關于婆婆的文章,都把我描寫成一個法西斯,虐待她!罵她,刻薄她,侮辱她!
我實在太看不下去了。是了,在你眼里,全世界就我最壞,就我一無是處,就我是法西斯,尖酸刻薄,不盡人情。”
“在你眼里,哪個是好人?你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媽是法西斯,還是要我深刻反省,我把舊衣服,不要的衣服拿去做人人家免費照顧你公婆,我不感恩。”
“可那幾天,我在單位有不敢請假,每天做最早六點五十的班車去單位,下完幾百張車的發車計劃,又求爺爺告奶奶的跟領導說明情況,然后轉幾趟車回來,打滴滴把她送醫院。2022年一到六月份,她一共住了三次醫院!每次都是我忙前忙后的送她去,每次去醫院還要我跟她做兩個人的核酸,她一步路都不會走,我打滴滴把她拉醫院門口路邊上坐著,然后飛奔進醫院去找輪椅把她推進去看醫生,排隊做核酸!然后又用輪椅推她去食堂吃飯,陪她等核酸結果。要等五六個小時才出結果,結果出來又用輪椅推著她去住院部辦理住院手續!我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你就輕描淡寫的寫一句我每天打視頻,就抱怨照顧婆婆的辛苦!么做這么多的事情,我給要你來達把手了!”
“我一個人去省會醫院做心臟手術,連病危通知書都是我的朋友幫忙簽的,你還說我的不好,你又為我做過什么了!”
她敘述著,聲音顫抖著好似已經有淚水溢出大喊一聲:“你是不是要我死!”
母親情緒又崩潰了說得字字句句尖銳靈敏,穿過耳膜刺入心臟,心痛不已,額角冒出冷汗呼吸也找不著該有的節奏,我腦子里滿是混亂與我那副瘦小軀體兜不住拼命溢出的愧疚與自責。我想讓她冷靜下來求她不要這樣傷害我,于是我做出了曾經她與父親吵架她做出的事。我轉頭站起,開門就開始爬樓梯,視頻通話的畫面就是不斷上升的樓道,頃刻之間電話那頭又傳來歇斯底里的吼叫,大吼著對不起,對不起。母親的愛,維護我一人,她萬般妥協,但是母親與父親爭吵時,父親只會拉住吵鬧的我對我說讓她走,她不敢跳,很不公平。我找了個地方坐下,掛了電話,停了sim卡,盯著前方夜幕下隨風搖動的樹葉,任憑眼淚一點點溢出,留下。
我真的很想愛她,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的母親沒有教過我應該怎么去愛她可是又不斷撕扯著我讓我給她愛。我想方設法與她溝通,讓她知道我眼中的她,想給她好的暑期兼職有錢了不要生活費一有節日就給她發紅包,我不去參軍我聽她的上大學,我想考研因為媽媽說考了研才有好出路,我想成為她的驕傲,我想成為尊師重親的優秀的人。
我考研要考回家然后不結婚不生子,因為我是爸爸媽媽唯一的孩子因為這樣可以全心全意照顧報答我的爸爸媽媽,可是好像母親是不滿意的,我努力去理解應該就和我小時候母親給我穿了我不喜歡的衣服一樣的感覺,我是不高興的。那我把我我認為好的給了母親,她不會開心,我找不到她的殼去表達我的愛,她也不說她需要怎樣,于是我放大了我讓母親難過生氣的每一點,我意識到了,我才是那個錯誤,那個擾亂了家庭讓母親不幸的錯誤。我不懂得怎么去取悅我的母親,是我最大的錯誤。